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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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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1 15:25:27 |
第一四一章 競爭上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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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鬆明山的時候,汪孚林還因為程老爺的承諾而振奮,那麽回歙縣縣城的時候,他就著實是一肚子的脾氣。

    程家父子的事情應該算是暫時得到了解決,可汪道貫暗示他,回頭汪尚寧興許會反撲,而且汪家兄弟三個都要去鄖陽官場上開辟新戰場,幫不了他,而且還隱隱流露出,葉鈞耀這個歙縣令要是保不住就可以不保。可他怎麽能平靜地接受?他從前沒混過官場,沒那麽黑心黑肺,好歹葉大縣尊對他一直都算不錯,言聽計從不說,其他方麵也多有照拂,這過河拆橋的事情怎麽能隨便幹?

    這不是感情問題,這是做人的原則問題!畢竟汪家兄弟一直藏在後頭,在前頭衝鋒陷陣的可是他!

    從府城進了縣城,二人抬的滑竿走在縣後街上,雖說上頭有竹子編成的這樣頂棚,可四周空氣燥熱,汪孚林仍然出了一身汗。一路上他就沒停下過思量,這會兒腦袋都想得有些昏昏沉沉,眼睛半睜半閉,他不知不覺就有些精神恍惚。突然,他隻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汪小相公。”

    汪孚林聞聲睜開眼睛,見旁邊是一乘兩人抬的青綢7↓,小轎,此刻窗簾半掀起,露出了一隻纖纖玉手,前後還跟著幾個人。轎子後頭,一個熟悉的俏麗丫頭正拿眼睛瞪著他。到了這份上,他哪裏還會不知道裏頭是誰?於是,瞧著距離自家不遠,他想了想。幹脆就示意康大二人停下。自己下了滑竿。囑咐他們先回家去,這才拱了拱手道:“沒想到會這麽巧遇見葉小姐。”

    轎子中的葉明月抿嘴一笑,這才一本正經地說道:“南明先生起複鄖陽巡撫,爹本來想要斟酌送一份禮過去的,一直都想問你的意見。可你倒好,自從昨天府衙群英會後就不見蹤影,爹也不知道抱怨多少回了,我聽得耳朵都起了老繭。”

    他抱怨。我都不知道找誰抱怨去!

    汪孚林倒沒在意葉明月的稱呼問題,暗自抱怨了一句,這才強打精神說,“我昨天今天連跑了兩次鬆明山,本來也打算一回來就去見葉縣尊。”

    “說什麽同路。”跟在轎子後頭的小北輕哼了一聲,隨即低聲嘟囔道,“小姐不說,看你還會想起去見老爺嗎?”

    汪孚林才不會和這麽個渾身是刺的小丫頭一般計較,信步跟在轎子旁邊往知縣官廨後門而去,少不得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葉明月說話。當聽說她今天又是去赴衣香社的聚會。那些閨秀千金們還在遺憾他兩個妹妹沒來,他登時在心裏狠狠讚賞了一番葉青龍。

    汪二娘和汪小妹的女紅都隻是差強人意。所以那小子沒有兜攬什麽刺繡之類的夥計,而是從一家首飾鋪買了一批散珠以及金銀線等等,汪二娘在設計首飾方麵有些天分,汪小妹跟著照花樣串珠子,兩個小丫頭做的頭幾件首飾就讓人收了去。算算賺到了錢,小財迷似的汪二娘立刻帶著小妹大幹特幹,哪裏還記得什麽八卦閨秀團?

    “二娘和小妹最近都有些忙,所以才隻能婉言謝絕。”

    汪孚林剛說到這裏,就隻聽到身後又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一天到晚忙著做首飾,她們這妹妹也當得太辛苦了。”

    那倆丫頭悄悄做這活計,要不是葉青龍私底下告訴他,恨不得連他都瞞著,身後這丫頭怎麽知道的?

    汪孚林頓時有些不高興,可就在這時候,他隻聽轎子裏的葉明月輕喝道:“小北,住口!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葉明月這後半截話入耳,汪孚林突然對這位知縣千金有些刮目相看。不論她是怎麽知道那回事的,可她至少明白,汪二娘和汪小妹並不是因為生計所迫,而非得要去找點事情幹,而是因為覺得那樣的日子過得充實。也許有的才女喜歡詩詞歌賦,甚至欲與男子試比高,八股文章寫得比男人還溜,可自家那兩個小丫頭喜歡看雜書,喜歡聽戲看傳奇,喜歡擺弄小玩意,女紅馬馬虎虎,也偶爾會幫劉洪氏的忙下下廚,他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任何不好。

    也許她們今後嫁人,得遵守這年頭的禮儀規範,當循規蹈矩的媳婦,可在她們還是他汪孚林的妹妹時,他大可以讓她們活得恣意一些!



    所以,他接下來沉默了好一會兒,在轎子抬進官廨後門停下來,轎夫都退下之後,他這才開口說道:“如果二娘和小妹聽到葉小姐這句話,一定會很高興的。人生能得一知己足矣。衣香社中,到處都是衣香鬢影,說是言笑無忌,可有時候難免仍要比拚某些外在的東西,還不如三五知己自在。若是葉小姐和小北姑娘覺得二娘和小妹不出門有些悶,不妨常去看看她們,她們一定會很歡迎的。”



    小北原本在心中幻想著汪孚林支使兩個妹妹掙錢供自己的場麵,可聽到這邀約,原本伸手去扶葉明月下轎的她登時怔住了,那雙手呆呆放在半空中,甚至連葉明月怎麽出的轎子她都沒發覺,隻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盯著汪孚林拱手後徑直而去的背影。直到一隻手在她眼前揮舞了兩下,她才一下子回過神來、

    “看呆了吧?”

    “誰看他!”小北趕緊搖了搖腦袋,想到那平易近人,相處起來一點都不累的汪家姐妹,她便揚了揚下巴道,“去就去,又不是龍潭虎穴。若是他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竟敢壓榨兩個妹妹,看他下次還敢在我麵前說大話!”

    “弟弟隻不過說了一句看到她們在做首飾賣,你就敢歪到人家壓榨妹妹上頭!”葉明月用手指在小丫頭腦門上點了點,這才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上次我帶她們去衣香社聚會的時候。你難道沒瞧見。她們兩個都對哥哥信服到了十分?聽汪小相公那些故事的時候。她們比誰都要聚精會神。”



    “我不管,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小姐,下次我們多去汪家,少去衣香社的聚會!那兒吵吵鬧鬧的,除了許家九小姐她們幾個,其他好些人都明裏暗裏較勁,說話都說是帶刺的。沒勁透了。老爺不是都站穩腳跟了嗎?不用你再卯足了勁敷衍這些人……”

    主仆倆彼此猶如要好姊妹一般說著話,卻是通過一條迥異於汪孚林剛剛那條路的小小夾道,徑直往官廨後院去了。

    至於汪孚林,他當然不會在意自己走了之後是否還會被人八卦,徑直熟門熟路來到了葉縣尊書房。門前台階上坐著打盹的書童微微睜開眼睛一看,已經見慣了他,竟是連聲音都沒出,繼續垂下頭猶如小雞啄米一般繼續打盹,汪孚林知道裏頭應該沒什麽情況,就幹脆叩了叩門。隨即推門而入。

    書房中確實沒有外人,但除了葉鈞耀之外。還有個李師爺。汪孚林和李師爺算得上是說話相交並不多,卻很能夠互通心意,這會兒當然隻是熟不拘禮地互相點了點頭,隨即,他便對葉鈞耀拱了拱手:“葉縣尊,學生從鬆明山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會兒,葉鈞耀哪有葉明月說的埋怨之色,滿麵春風地說,“聽說你昨天回了鬆明山就沒回來,雖說坐滑竿能省力,但老這樣也不是辦法,回頭有機會,你可以請趙五爺幫你去買一匹好馬代步,這就方便多了。要不是身為縣令,我也不會成天坐著四人抬轎子進進出出的招搖。”

    “原來東翁也喜歡騎馬?”李師爺立刻眼睛一亮,隨即遺憾地說道,“隻可惜我從寧國府出來的時候,把最喜愛的坐騎留在了家裏,否則倒可以找東翁切磋一下騎術。汪賢弟,日後去買馬的時候,記得叫上我!”

    說到這裏,他就對葉鈞耀一揖道:“東翁,那件事就先這樣吧,汪賢弟想必有要事,我先告退。”

    葉鈞耀對李師爺這樣一個前途無量的舉人相當禮敬,竟是離座目送其離去,這才衝著不明所以的汪孚林歎道:“李師爺九月初就要上京,畢竟春闈雖說在三月,可天一冷,路上就不好走,所以舉子總得寓居京城一陣子,一來熟悉環境,二來以文會友。所以,他生怕耽誤三個學生的學業,舉薦了人代替他。他說已經寫信回鄉去了,那是他授業的老師,學問很紮實。我想他推崇的人應該信得過,就答應了。”

    李師爺還真是盡職盡責好師長!

    汪孚林一麵尋思著日後該如何感謝這位年紀輕輕的俊傑,一麵把鬆明山汪道昆那兒門庭若市的情況簡短介紹了一下,絕口不提汪道貫的提醒,隨即才拿出了汪道昆給葉鈞耀的親筆信。這是封了口的,所以他雖說好奇,卻也沒辦法偷看,這會兒看到葉鈞耀有些激動地拿在手裏,坐下之後,就用裁紙刀小心翼翼割開封口,拿出裏頭兩張薄薄的信箋,展開後全神貫注看信,他想到汪道貫轉達的話,突然覺得這年頭當個縣令著實很悲催。

    上有朝廷,中有鄉宦富民,下頭是一堆胥吏差役,沒有點高超手段的話,那是分分鍾就要被生吞活剝了。

    “咦……”

    聽到葉鈞耀的一聲驚咦,汪孚林有些奇怪,下一刻,他就看到葉大縣尊臉色古怪地看著自己。他當然不會認為汪道貫會在信裏把有些關節都給挑明了,這會兒不禁有些好奇信裏寫了什麽!

    “南明先生知道李師爺明年要下春闈,所以給金寶他們三個舉薦了一位老師,說是當年他弟弟的授業恩師。”

    這不就是舉薦了汪道貫的業師嗎?

    汪孚林登時明白葉鈞耀為何表情微妙了。李師爺和汪道昆全都推薦了人來,而且全都是他們的老師,回頭一個門館先生豈不是還要競爭上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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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二章 馮師爺的好感,葉縣尊的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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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理汪道昆如今已經官居巡撫,他親自推薦的人,葉鈞耀一定得賣個麵子,可李師爺那也不是尋常師爺。別說人對自家兒子葉明兆嚴加管教,如今小胖墩又有了金寶和秋楓做伴,和最初的厭學偷懶不可同日而語,就衝著李師爺離去之前還想著寫信給舊日恩師,把人請來教書這一點,葉大縣尊也決不能厚此薄彼。所以,眼下他和汪孚林麵麵相覷,都覺得異常糾結。

    好在李師爺啟程怎麽說都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還足夠好好斟酌考慮清楚。

    不過,汪道昆這樣一個即將上任的高官竟然能為自己費這樣的心思,葉鈞耀很高興,當下欣然把信遞給了汪孚林,示意他也看一看。汪小秀才接過來一目十行掃了一遍,發現這信上除卻推薦老師這一項,其餘的都是些廢話,頓時意興闌珊,還得裝著很高興的模樣,把信交還給了葉大縣尊。接下來,兩人回顧了一下過去一段日子的艱辛,取得的成就,同時就未來開展了一次深入的交談。

    葉鈞耀對夏稅問題已經不那麽擔心了。那些糧長如果說此前隻是用個七八分的勁,現在恨不得用十分。畢竟,一旦真的輪到歙縣飛派白~f,糧,那時候,最倒黴的還是他們這些負責收解的糧長!白糧可不比其他賦稅,可以想辦法拖欠,那是一粒米都不能少的!



    所以,葉鈞耀有些躊躇地說道:“既然這一次的夏稅應該能收齊,若是我堅持各裏收各裏,破壞了祖製。會不會反而引來鄉宦的反彈?此事不如就算了?”



    “縣尊。夏稅完了。還有秋糧。”眼下這種情形下,汪孚林不得不對葉鈞耀潑一盆涼水,“這一次六縣紛爭,是用飛派白糧的危機給強行壓下去的,根本就算不上真正解決。如汪尚寧這樣煽動底下拖延夏稅的鄉宦,也許會暫時偃旗息鼓,甚至於被鄉裏抱怨,可等到這一輪過後。如果沒有新的手段,那麽反彈恐怕會比之前更加嚴重。說到底,縣尊至少還要繼續在歙縣幹一兩年!”

    葉鈞耀登時噎住了。良久,他才悻悻說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容本縣再想想。唉,真是不當官不知當官不易,從前隻說書到用時方恨少,這治理地方的經驗,怎麽也不見有先賢好好寫一本書來讓後輩們好好學一學?曆朝曆代,就數本朝俸祿最少。要當個清官還得往裏頭貼錢。本縣上任以來,這貼進去的銀子少說也有上百兩。換成個出身貧寒的縣令,豈不是要去喝西北風?再加上和這些鄉宦吏役打交道,本縣的頭發都不知道白了多少。”



    葉大縣尊突然換成這種幽怨的妾婦口氣,汪孚林卻沒覺得好笑,隻覺得這年頭當官簡直是苦逼到了極點。可他一個十四歲的小秀才,要找話去安慰一個科場突圍的一縣之主,實在是有些困難,他絞盡腦汁想了想,最終方才開口說道:“不管怎麽說,隻要縣尊做到了正風氣,平賦役,光是這兩點的政績,就已經足以在名宦祠中占據一席之地。日後縣尊入朝前途無量,想想如今的披荊斬棘,說不定也會覺得這是一段難得的經曆。”

    “孚林,你這話真是說到我心坎裏去了!”

    葉鈞耀本來就是那種情緒化的人,這會兒聽到汪孚林描繪的前景,他不禁眉開眼笑。兩人說話間,外間報說縣學教諭馮師爺來了,汪孚林看了一眼葉鈞耀,少不得親自出去相迎。果然,清臒的馮師爺滿麵春光,興高采烈地跟他進來後,就笑著拿出一遝東西,舉重若輕放在了縣太爺的案頭。

    “縣尊,這是杜騙新書第一卷,我殫精竭慮方才寫完了,還請縣尊斧正。”

    這套書關係到自己上任以來最大的一樁政績,葉鈞耀若不是自己太忙,再加上一縣之主寫這個不算太合宜,最大的功臣汪孚林年紀太小不能服眾,也不會把偌大一樁名聲送給馮師爺。所以,他立刻接了在手,興致勃勃地開始一張張看書稿。

    而馮師爺則趁機對汪孚林說道:“孚林,南明先生此次起複鄖陽巡撫,實在是眾望所歸,我本待親自去道賀,可之前埋頭寫書,再加上學宮之中千頭萬緒,一直都沒抽出空來……”



    話才開了個頭,汪孚林就猜到了結尾,馮師爺不外乎是希望他能夠帶其去一趟鬆明山,見上汪道昆一麵套套近乎,當然最重要的是,想當初他可答應過馮師爺,請汪道昆為這《杜騙新書》寫個序!他兩日之間來回一趟鬆明山,眼下實在不高興大熱天裏再奔波一趟。但不管怎麽說,他還隻是一個隸屬於歙縣學宮的小秀才,馮師爺那是直管上司,他以後有求於人的地方還多的是——比如歲考——所以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趁著汪道昆還沒走,他得狐假虎威把自己的根基全都打牢了再說,接下來收拾爛攤子的時候,心氣也能平一點。

    馮師爺對汪孚林的態度自是高興得很,接下來,他就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看書的葉鈞耀身上。畢竟,他雖說已經是日以繼夜,這才完成了這洋洋灑灑數千言的杜騙新書第一卷,可都是聽人講述的案例,又要注重教化,所以具體成果如何還不太有把握。尤其是葉鈞耀看書時不出一言,他更是忐忑不安,當突如其來傳來啪的拍桌子聲時,他差點沒嚇得魂飛魄散。

    “好!”

    葉鈞耀簡直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杜騙新書》第一卷就是根據歙縣這連環詐騙案改編的,生動詳實,而且突出了他這個縣令的決斷之功,下頭吏役的奔走破案之勞,最終還提到了他的大度不爭,這簡直是一口氣往他臉上貼了無數金子!抬頭看到汪孚林扶著馮師爺,他壓根沒想到是被自己嚇的,有些納悶地挑了挑眉,隨即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汪孚林。

    “孚林,這隻字不提你的功勞,是不是有些……”

    “縣尊,這是我特意求馮師爺的。我一個縣學生員,已經因此被舒推官指責不務正業了,若要挑明我參與此事的正當性,還要把舍妹被騙的事情揭出來,那豈不是因小失大?再說,縣尊親手題字,把我那兩句門聯給掛到了紫陽書院門前,這種天大的殊榮已經有了,怎還敢在書中再爭什麽名?”

    嘴裏說得大義凜然,汪孚林心裏卻在想。這要是回頭《杜騙新書》被推廣開來,無數騙子都知道歙縣有個小秀才汪孚林曾經壞了一大堆人的財路,他回頭還要不要出徽州府了?

    汪孚林替自己解釋了此節,又得到了縣尊的擊節讚賞,馮師爺老臉放光,自然更加高興。眼見縣尊留下書稿,說還要慢慢品鑒,他就知機地不再騷擾,告辭離去。當然,臨走前,他沒忘了先和汪孚林再次敲定了明天同去鬆明山見汪道昆。而馮師爺前腳剛走,葉鈞耀也想起了這一茬來,當下有些扭扭捏捏地說:“孚林,南明先生不日就要起行前往鄖陽,你覺得,本縣是不是也該親自登門道賀一聲,權當送行?”

    之前葉明月也提過這事,所以此時此刻葉縣尊提出來,汪孚林當然不會有任何意外。他幾乎是習慣性地往屏風後頭瞟了一眼,暗想這會兒那個小丫頭會不會又神乎其神地穿窗而過,在這屏風後頭貓著。奈何縫隙後頭瞧不見衣裙影子,他又不可能繞過去偷窺,因此竟是先走神了片刻才開口。

    “說實話,我回鄉也沒見到南明先生。”點了一下客人太多,汪孚林方才繼續說道,“縣尊是一縣之主,日理萬機,去跑鬆明山這麽遠的地方,而且還是在夏稅的緊急關頭,被別人看起來就有巴結之嫌。幹脆我明日帶馮師爺過去的時候,給縣尊捎帶一份賀禮就行了。”

    早在昨天府衙之中這個消息倏忽間傳開之前,葉鈞耀就從汪孚林口中得知了這麽個消息,一直在糾結該如何操作,這會兒汪孚林攬事上身,他就放心了。他深幸自己和這個小秀才關係密切,不用和馮師爺那樣眼巴巴登門求套近乎,當即眉開眼笑地答應,但少不得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我不是親自去,預備的禮物就有些輕了。這樣,你給本縣幫個忙,到本縣那些珍藏裏頭再挑一樣當禮物。”

    汪孚林隻知道葉縣尊出身寧波府,家中是殷實大戶,可具體如何一個殷實,他卻還不太了然。等到葉縣尊笑眯眯地帶著他進了官廨最深處,叫了葉明月過來,在那些珍藏中翻找合適的,葉明月如數家珍地說著那些東西時,他方才意識到,這位葉縣尊家裏壓根就不止是殷實,而是豪富!

    因為其中一個小小的匣子裏,竟然珍藏著田黃石和雞血石這些名貴的印章石,還有在徽州府這種歙硯壟斷的地方,極其少見的幾方端硯精品。雖說葉鈞耀當然不會為了恭賀汪道昆高升,就隨隨便便送出去這麽貴重的禮物,可他還是有些暗地咂舌。

    敢情菜鳥葉縣尊家底這麽豐厚!有錢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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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三章 大部隊殺向鬆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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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終,葉明月親手選中了一方蘭花青的青田石,品質上乘,可因為中間還有一條石紋瑕疵,因而價值大減,可作為葉鈞耀這個歙縣令給汪道昆的禮物之一,卻仍然非常合適。見父親點了頭,葉明月便吩咐小北去找了一個雕漆匣子來,將原本準備的一卷宋時雕版書一並放了進去,剛合上匣子遞給汪孚林,她就聽到外間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下一刻,小北已經一個箭步竄到門前,掀開簾子一瞧,一個胖墩墩的人影拔腿就跑。

    “站住!”

    葉大縣尊見狀氣不打一處來,怒喝一聲後,就隻見胖墩兒子猛地停住了,隨即磨磨蹭蹭轉過身來。在一屋子人的集體注目禮下,葉小胖哭喪著臉挪上前,這才低聲說道:“爹,我不是故意偷聽。我隻是想著,既然要去鬆明山給南明先生送禮,爹你自己不去,隻讓汪小相公捎帶,是不是太輕慢了一點?我也不小了,可以代替你去。”

    這無疑是在場每一個人都沒料到的回答。葉鈞耀和葉明月之前都覺得葉小胖隻是單純湊熱鬧;小北是自己聽慣了壁角,剛剛隻擔心是別人不懷好意,發現是葉小胖就已經後悔了;汪孚林知道葉家人△,都有偷聽這壞毛病,早就見怪不怪。現如今,聽到這麽正經有理有據的回答,葉鈞耀不禁極度感謝李師爺。

    他這個兒子能夠扳回來,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葉明月卻更了解自己這個弟弟,見他眼睛滴溜溜直轉,與其說是理直氣壯去代表父親。還不如說是想去放個風。於是。她在仔細想了一想之後。目光就落在了小北身上,當下便開口說道:“爹,小弟既然有這意思,就請汪小相公帶他去吧。不過,別人也看不住他,讓小北換了男裝跟著,再添兩個隨從,如此也不至於太招搖。汪小相公。你覺得怎樣?”

    我不是給你家看孩子的!

    汪孚林哪會瞧不出葉小胖子這點花花腸子,想當初這掛羊皮賣狗肉的本事,還是他在狀元樓上行教會這小胖子的。此時此刻,他斜睨了一眼葉小胖,見人眼巴巴瞧著自己,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決定把金寶秋楓也帶上給做個伴,讓他們在那位大名鼎鼎的南明先生麵前混個臉熟。至於那個同樣滿臉不情願,最終卻不得不悶聲答應的俏丫頭小北。則直接被他給無視了。

    但這樣一來,次日一大清早。這一行人數量之龐大,實在是讓馮師爺吃了一驚。得知葉縣尊不去,葉公子當代表,這位縣學教諭不禁對葉縣尊大為佩服。這下子,葉小胖一路上大大經曆了一番考問,若不是金寶和秋楓給他擋了一小半,小胖子幾乎要對自己出來放風透氣的選擇痛哭流涕。至於汪孚林,他倒是多預備了一抬滑竿,本來打算優待一下男裝打扮的小丫頭,可小北直接把頭一揚,硬梆梆迸出了幾個字。

    “我可沒那麽嬌氣!”

    於是,汪孚林瞅了一眼秋楓,以浪費可恥為由,壓著這個小家夥坐了上去。

    結果,接下來這一程路,自認為沒有裹腳,走一點路不在話下的小北真真正正體會到,走路和走長路不一樣。她一直記得家破人亡,走南闖北受過的苦,可那都是很久遠的事情了,自從進了葉家,葉明月很喜歡她,她也很依戀小姐,很依戀這個新家,接下來這幾年裏,壓根就沒吃過大苦頭。也許一身藝業不會輕易丟下,時時習練,因為她覺得這是存身立命的基礎,可哪裏還能和流浪天涯那會兒,大冷天依舊赤腳的時候比?

    為了跟上那些轎夫特別快的行進速度,她隻能咬牙死命跟上,偏偏今天穿出來的那雙鞋子並不合腳,當好容易捱到中途下來休息的時候,她隻覺得腳底生疼,渾身大汗淋漓,找了塊石頭坐下後,她還不敢去脫鞋子,生怕看到自己的腳後,會嚇得不敢再繼續走路。她隻能咬著嘴唇用袖子擦汗,卻沒有摘下頭上戴的六合帽,否則很容易被路人看出端倪。就在這時候,她覺察到有人站在自己麵前,抬頭一看見是汪孚林,她不禁賭氣扭過頭去。



    “你跟著你家小姐這麽久,頂多是府城縣城來回走走,什麽時候走過這麽長的路?賭氣不是誌氣,那些轎夫為了等你,可都把速度都放慢了。”



    汪孚林說到這裏,見小丫頭猛然抬起頭來,仿佛是想要確定他是否在胡說八道,直視著他毫不動搖的目光好一會兒,她才有些心虛地又低下了頭去,這時候,汪孚林方才把手中一個芭蕉葉做的杯子遞了過去,見她猶豫片刻,方才接了,大口大口喝起水來,他就開口問道:“葉小姐為什麽非要你跟著?要知道,這來回山路幾十裏,你女扮男裝這麽跟一趟,辛苦不說,而且也沒必要。不放心的話,多派幾個男仆跟著不就行了?”

    小北沒有抬頭,就這麽捏著那個芭蕉葉水杯,好半晌才不服氣地說道:“少爺小的時候,曾經險些被拐子給抱走,所以老爺夫人也好,小姐也好,都特別小心。再說,家裏那些家丁也就是看著身強力壯,真正打起來,還得靠我!”



    她說著,突然把袖子拉起少許,亮出了整整齊齊繞在胳膊上的一條牛皮帶,上頭插滿了密密麻麻的寸許長小飛刀,隨即又迅疾無倫地放下了袖子。見汪孚林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她終於覺得腳下不那麽疼了,隨即笑著露出了兩個小酒窩。

    “聽說汪小相公你也挺能耐的,隻可惜不能和你較量一下!”

    我可不和你這動輒紮人滿身是洞的飛刀絕技比!

    汪孚林心中暗想,嘴裏卻開口說道:“不過,想來葉小姐也沒想到你會逞強。非得一路跟著走。眼下你這一瘸一拐的。萬一碰到危機,莫非就這樣鐵拐李似的上去解圍?”

    不等小丫頭炸毛,汪孚林就指著那邊的滑竿說:“所以,我不是憐香惜玉,我隻是為了趕時間!一會給我老老實實坐到滑竿上去,別逞強。你一路上勉強自己那樣子秋楓都瞧見了,你們身份差不離,半仆半友。一人走一半路,這就差不多了。”

    盡管還是有些不情願,而且一想到鐵拐李這個綽號就恨得牙癢癢的,可和一瘸一拐走完接下來這半程路相比,小北不得不選擇聽從。雖說她一個仆隸打扮的小廝坐滑竿有些奇怪,可秋楓之前也坐了,轎夫們自然都無話。隻有馮師爺摸著下巴,臉色有些微妙。

    後半程路上,葉小胖子總算躲過了馮師爺層出不窮的問題,在後頭和金寶秋楓興奮地分享一路上所見所聞。他在寧波府也好。在京城也好,在歙縣縣城也好。全都成天被父親和姐姐管得嚴嚴實實,出門的機會少之又少,眼下那簡直是看什麽都新奇。可這些新奇也好,興致也罷,終究被酷暑給衝得一幹二淨,當抵達鬆明山的時候,他下了滑竿便有些懨懨的,再發現汪家求見的人絡繹不絕,若不是知道今天的任務是自己硬求來的,他都想打退堂鼓。

    汪道昆隻花費了一小會功夫接見葉小胖和馮師爺,對葉縣尊的好意表示感謝,準備了一份回禮讓葉小胖回去,對馮師爺送的禮物,以及請求給《杜騙新書》寫序的要求,這位南明先生也是一口答應。反倒是在最後本打算要送客時,他想了想,瞥了一眼汪孚林,隨即開口對馮師爺說道:“等今年鄉試過後,縣學應該會多出不少廩生的名額來……”

    話還沒說完,馮師爺就立刻搶著說道:“汪部院說得極是,我和縣尊早已商量過,此次廩生遞補,一則以年資論,二則以貢獻論。孚林雖年少資淺,但在歙縣學宮之中卻是有口皆碑的,他補一個廩生,那是理所當然。”

    你們別這麽武斷地決定好不好?如果隻是增廣生也就算了,如果是廩生,歲考就一定要入一等,否則廩米福利就沒了,來年再考不上還得降級!這不是給他施加壓力嗎?

    汪孚林正要大義凜然地讓出這個名頭,突然就隻見汪道昆往自己看了過來,他到了嘴邊的話忍不住一下子吞了回去。雖說那目光很和藹,很親切,可他總覺得裏頭藏著某種殷切希望,以至於他那最近在各種壓力下已經變得極其堅韌的心髒,竟是多跳了幾下。

    “孚林,無欲無求是好事,但有些事,你不爭,別人也會推你去爭。既然如此,還不如主動一點。就比如說,下棋的時候,比起被動應戰,主動發起攻勢,就能夠讓對方亂了陣腳。我不在鬆明山的時候,你有什麽計劃,盡管大刀闊斧去做。”

    盡管這隻是當著馮師爺和葉小胖的麵,給出一個鮮明的態度,但葉小胖也許會懵懵懂懂,馮師爺卻肯定會琢磨,會稟報,所以汪孚林固然哀歎李師爺真是鐵口直斷,他這聖賢書是讀定了,於是隻能口中受教答應,心裏大為無奈。

    而汪道昆提點過汪孚林,對金寶也勉勵了兩句,不外乎是好好讀書,不要辜負你父親的希望諸如此類雲雲。而對於秋楓先是在狀元樓英雄宴那次頂住誘惑,而後又假裝被收買演了一出好戲,他竟也嘉許了幾句,讓後者興奮得滿臉通紅。

    等到眾人辭出來時,葉小胖已經緩過神來,對於自己成功在一個大人物麵前沒露怯,他頗為振奮。金寶也正沉浸在見到本族最大高官的興奮中,同樣有些心不在焉。秋楓一想到今天能夠得到身份懸殊的南明先生青眼,那激動更是久久不去。唯有汪孚林對於隻想當個富翁小地主的願望破滅,心底有些自怨自艾。

    裏頭如何,和別的隨從一塊在外頭等他們出來的小北當然不知道。當終於看到眾人出來時,她一個箭步迎上前,卻顧不上最應該留意的葉小胖,而是快步來到汪孚林麵前,麵色凝重地說:“我們快走吧!我剛剛無聊,就出去門外到村裏轉了一圈,結果瞧見有些不太對勁的人進了村來,指不定要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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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四章 傳說中的錦衣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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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太對勁的人?還是一群?而且出沒在這雞犬相聞,最是寧靜的鬆明山?

    汪孚林腦海中一下子滿是問號。話從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北口中說出來,他原本要打個折扣聽,可這會兒小丫頭那焦急的模樣不是假的,他瞅了一眼那邊廂正在交流心得的葉小胖三個,還有獨自沉浸在將來名揚四海那幻想中的馮師爺,努力讓自己鎮定了一下後,他就低聲對小北問道:“你確定這些人不是那些來道賀的客人帶來的隨從?還有,怎麽個不太對勁法?”

    這種時候,汪孚林卻還要問這些囉囉嗦嗦的,小北頓時有些小不滿,但還是耐著性子說道:“我當初跟著爹爹走南闖北,見過那些不要命的凶人,尤其是那種打得頭破血流卻依舊奮勇直前的凶人!外頭這夥人裏頭,就有這樣幾個人,眼神不像尋常隨從,絕對是狠角色。”

    聽到這裏,汪孚林這下也有些心裏發毛。要說他這幾個月裏經曆的無妄之災很不少,可真正人身受到嚴重威脅的,唯有在邵員外家裏那一次,至於被人打悶棍那次他壓根沒記憶。邵家那些家丁固然有些凶惡,相比代表國家暴力機關的壯班差役,這些人還∟,是弱了聲氣,所以這場危機有驚無險地過去了。此時此刻,他突然轉身往裏走去,這下子,小北頓時急了,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你去哪?”

    “若是有宵小之輩窺伺,當然要告訴南明先生一聲。他曾經在福建抗倭,對於應付這些應該有經驗!”

    “別去!”

    小北顧不上四周圍那些打量的目光。死死拽住汪孚林就是不肯放。見他扭頭瞪著自己。大有一言不合就舍棄袖子的架勢,她隻能把心一橫,拿出鑽窗的本事來,身體猶如泥鰍一般往前一滑,竟是直接抓住了汪孚林的胳膊。發覺他臉一黑,立刻就要掙脫,而且勁頭還很大,她隻能竭盡全力和他抗衡。隨即咬牙切齒地說:“你知不知道那些是什麽人?我看到有人佩的是繡春刀!隻不過刀鞘用布條包好了,所以等閑人看不清。”

    聽到繡春刀三個字,汪孚林方才一下子停止了和這小丫頭較勁的舉動。感謝後世鋪天蓋地的影視熏陶,繡春刀三個字代表什麽,他還是很清楚的。那不是錦衣衛裏頭有點身份軍官的官方標配嗎?

    “你怎麽認得那是錦衣衛的繡春刀?”

    小北一下子身體僵了,她很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的,可這會兒在汪孚林那死死不放鬆的目光直視下,她終於開了口:“從小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翻牆進一戶人家,打算拿點吃的。卻沒想到已經有人進來了,他偷了很多東西。還想去拿那樣一把刀,卻沒想到驚醒了主人,當場就挨刀送了命。我嚇得立刻就逃,後來我才知道,那家人是錦衣衛一個百戶……”

    她沒法說真話,也不可能說真話,哪怕是夫人小姐這樣親近的人,也隻知道她那故事中,很少的一部分!

    剩下的事情,小北不肯再說,汪孚林也不想多問。無論小丫頭從前幹過什麽,那都是從前,而且人是葉明月的丫頭,又不是他的侍婢,他何必去追究這些?隻要證明小北說的有理有據,那就夠了。於是,他緩緩掙脫了小北的手:“你認準了就好,放心,在這等我出來!”

    眼看汪孚林就這麽徑直往裏走去,小北本待要追,最終卻還是氣餒地停了下來。等她終於擺脫這種情緒,抬起頭來舉目四顧,卻發現馮師爺也好,葉小胖和金寶秋楓也好,還有那些隨從,一個個都目光微妙地看著她。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和汪孚林拉拉扯扯,臉上一下子緋紅。



    而看到她那滿是紅暈的臉,知道她女扮男裝的三個小家夥還好,馮師爺剛從葉小胖那問出,小北是葉小姐的心腹丫頭,卻直接就想歪了,此刻心裏充滿了八卦的念頭。



    汪孚林去而複返,卻沒有直接去找汪道昆。雖說小北信誓旦旦說那是繡春刀,可汪道昆是大忙人,他不可能那麽快見到人,所以,他首先去找的就是閑人汪二老爺。當然如今的閑人,現在也並不清閑,他頗費了一點周折,這才見到了汪道貫。當他直截了當說到有隨從看到藏著繡春刀的人在鬆明山村出沒,汪道貫一貫閑適的表情立刻無影無蹤。他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最終匆匆說道:“你等著,我去見大哥!”



    之前汪道昆撥冗接見汪孚林引薦的葉小胖和馮師爺這一組合時,還讓一行人在偏廳等候了好一會兒,可這一次,汪道貫去之後不走,汪道昆竟是匆匆親自跟著過來了。見這架勢,原本不太確信的汪孚林登時心裏咯噔一下,在汪道昆細致入微的盤問下,他又不是親眼看見的,立刻有些招架不住。

    “既然如此,那就把看到人的隨從叫過來,當麵問一問豈不是最好?”

    汪道貫這話原本是應有之義,可汪孚林一想到小北的身份,不禁猶豫了片刻,隨即才低聲說道:“看到人的那個是葉小姐的丫頭,身上有點武藝,因為葉縣尊和葉小姐父女不太放心跟我前來鬆明山的葉公子,就讓她跟著。那丫頭兒時曾經走南闖北,聲稱以前看到過繡春刀。”

    汪道昆得知是女子,雖說隻是侍婢,但他還是立刻決定不能掉以輕心。由於這一次他的起複,涉及到殷正茂的保舉,張居正和高拱的妥協,各種方方麵麵的角力,即便他也知道如今的錦衣衛遠遠比不上武宗年間那等聲勢,可防人之心畢竟不能沒有。於是,他以目示意汪道貫,後者便看著汪孚林說道:“這樣,葉公子和馮師爺遠來是客,汪家再加派一些人,護送他們回去。至於孚林你,這天色還早,你不如多住一晚上,我們在鄉間走走。”



    這重意思汪孚林當然能聽明白,為了防止出亂子,汪家會立刻護送葉小胖和馮師爺他們離開鬆明山村,但他和小北得留下,然後和汪道貫悄悄在鬆明山村轉悠一下,辨認一下疑似錦衣衛的那些家夥。這樣的措置他並沒有任何意見,否則,他也不會急急忙忙回轉來挑明這件事。

    他沒意見,小北卻滿肚子意見!要不是汪家立刻派出一隊精銳家丁,護送馮師爺和葉小胖一行人回城,小姐又曾經對她囑咐過到了汪家別任性,她怎麽也不肯撇下葉小胖,單獨留在鬆明山。可看到汪孚林把金寶秋楓硬趕著一塊回城,自己則留了下來,她才稍稍氣平,可心裏還是有些七上八下。

    錦衣衛全都是些窮凶極惡的人,她曾經親眼見過,親身經曆過他們的橫暴,如果可能,她絕對不想和什麽錦衣衛打交道!

    把葉小胖等人送走之後,汪道貫一馬當先,小北居中,汪孚林落在最後,這三個人的組合從汪家後門走出來時,顯得尤其古怪。但隻有當尾巴的汪孚林知道,自己這是為了防止這小丫頭一個反悔跑得沒影了——雖說他沒有多大自信能夠截住這麽個動若脫兔的小丫頭。好在盡管一路上小北始終一聲不吭,眼睛卻常常左顧右盼。當他們繞到前門時,小北突然渾身猛地一僵,腳底一下子停住了,而汪孚林一個不察,險些和她直接撞在了一塊。

    “就在那邊!”

    聽到這個顫抖的聲音,前頭的汪道貫也立刻停步往那邊廂看去。發覺亂哄哄的都是車馬,看不分明,他隻能以目示意汪孚林。

    “別慌。現如今的錦衣衛不比從前那光景,這鬆明山也不是他們撒野的地方。你慢慢說,到底是哪撥人?”

    小北這才感覺到汪孚林扶了一把自己的肩膀,她趕緊穩住了身體,慌忙掙脫開他攙扶的手,往旁邊閃開,這才定了定神,往剛剛發現人的地方望去。很快,她就發現了那個群體,連忙開口說道:“就是那邊樹下,一共十幾個,全都是便裝,還牽著好些馬的那撥人!”

    她這麽一說,汪孚林和汪道貫全都往她說的方向看去。汪孚林最初看去沒瞅出什麽,可一大幫子人放在一起觀察,他漸漸就感覺到,這些人太有組織了,太有紀律了,但要說形貌,同樣也有些突出,因為他竟是看到有三四個人都是袖子空蕩蕩的,顯然是傷殘人士。而且,遠遠看去,似乎還能分辨出有個瘸腿漢子正在警戒,至於那裹著布條疑似繡春刀的兵器,在這些人身邊並不止一件!就在他驚疑不定的時候,汪道貫突然拍了拍額頭,哈哈大笑了起來。

    “真是虛驚一場,嚇得我不輕!”

    汪道貫回過頭來,見汪孚林不明所以,小北直接呆了,他方才笑吟吟地說:“這些人也是的,來了也不好好通報一聲,竟然就這麽窩在門外,這才讓你們嚇著了。既然撞見就是有緣,我帶你們見識一下當年威風八麵的戚家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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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五章 戚家軍出的難題(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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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家軍!

    小北一下子瞠目結舌,而汪孚林也大為意外。他本以為今天說不定要見識一下傳說中的錦衣衛,可沒想到來的竟然是傳說中的戚家軍,而且看汪道貫這笑容滿麵的模樣,顯然那還是熟人!不過,他再仔細想想,汪道昆如今剛剛起複為鄖陽巡撫,此前又一直閑居鬆明山,不曾評點朝政,不曾交接豪雄,和錦衣衛應該八竿子打不著。相反的是,汪道昆當初在福建曾經和戚繼光並肩抗倭,交情據說不錯,如今任薊鎮總兵的戚繼光派人過來,就很說得通了。

    跟著汪道貫往那邊走去的時候,他少不得斜睨了一旁的小北一眼,卻沒有怪小丫頭險些嚇死人,反而覺得這突如其來的一出簡直是神來之筆。畢竟,他要是早走一步,就和汪道貫口中的戚家軍錯過了。至於這烏龍的由來,倒也並不難理解。繡春刀雖說是錦衣衛軍官的官方標配,但賜給將領又或者有功勳者,也不見得就不可能。畢竟,想當年嘉靖年間東南倭亂那叫一個觸目驚心,戚繼光功勳彪炳,皇帝賞賜其部將幾把繡春刀算什麽?



    汪二老爺汪道貫突然出現在門庭若市的汪家大門口,頓時引來了≈☆,一陣不小的騷動,而更大的騷動還在後頭。就隻見他笑嗬嗬走向了那一幫憑借人多,麵相凶狠,而霸占了一棵大樹樹蔭下的漢子們,隨即竟笑著對為首一人拱了拱手,分明是老相識。麵對這一幕,又見那些漢子慌忙還禮不迭。也不知道多少人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雙木。快過來。”汪道貫向汪孚林招了招手。隨即指著為首那個四方臉,粗壯身材,一條刀疤從上到下貫穿半張臉,一隻眼睛仿佛瞎了的中年大漢,笑著說道,“這是戚大帥身邊的驍將戚良,別看這會兒瞧著隻不過憨厚老實人,真正動起手來卻是迅若雷霆。大哥常說。戚大帥練兵固然可稱天下第一,可麾下將卒靜若處子,動如脫兔,放在外頭,別人必定有眼不識泰山,不顯山不露水,同樣是天下第一。”

    聽到戚大帥三個字,四周圍的人還有誰不知道,這便是薊鎮總兵戚繼光的部屬?剛剛還有人打算去爭一爭那樹蔭底下好位子的,眼下都不禁慶幸沒有一言不合打什麽歪主意。否則這會兒還不知道什麽下場。縱使如今重文輕武,可戚繼光卻不是尋常武將。別說一手書法極其出色,還能夠吟詩作賦和文人墨客答和,故而名士如汪道昆這般與其相交者不少,尋常士人當中也有很多對這位戚大帥抱持好感。



    汪孚林見那戚良對汪道貫的讚譽有些赧顏,訥訥辭謝不迭,其他人亦是慌忙行禮,除了有些人麵相凶狠,但行為舉止並沒有半點驕兵悍將之氣,他不禁有些納罕。要知道,戚家軍的軍紀傳言中當然是頗為嚴明,可打仗打多了,還能保持純樸本色,這就不容易了。想歸這麽想,他還是依汪道貫之言上前一一見過,還沒等他開口說什麽,他突然發現麵前這十幾個人的目光仿佛都在看他身後,還有人在互相打眼色,眼神裏甚至還能看到笑意。

    得,小北這丫頭的女扮男裝糊弄尋常人可以,恐怕糊弄不了有心人的利眼!

    汪道貫也注意到了這一幕,他卻打了個哈哈說:“雙木是我鬆明山汪氏後起之秀,大哥對他很讚賞,歙縣葉縣尊也對他頗為愛重。你們別看他隻是一個小秀才,之前倒是幹了一樁直搗黃龍的事……哎呀,我忘了,不該門前說話,來來來,各位隨我入內,大哥若知道戚大帥派人過來,一定會很高興的!”

    見汪道貫就這麽拽著為首的戚良,招呼了其他人入內,沒讓那些軍漢的質疑目光繼續,他頓時舒了一口氣,正打算叫小北一塊入內時,他突然又聽到不知哪兒傳來了叫聲:“雙木,雙木!”



    他舉目四望,等看到有人拚命從四周圍觀人群中擠了過來,最終氣喘籲籲出現在最前端,竟是程乃軒時,他的臉頓時就黑了:“讓你在家裏好好養著,你來幹什麽?”

    程乃軒雙手扶膝,好一會兒才直起腰來,卻還四處看了看,這才心虛地說道,“這不是聽說你又回鬆明山了嗎?你家那老仆看我就和看犯人似的,再說我又不是女人,之前就是沒吃沒喝,養兩天就好了,哪有那麽嚴重?”他一麵說,眼睛一麵往小北那邊瞟去,但很快就滿臉堆笑衝汪孚林說,“正好我到這兒看看是否能碰到你,沒想到竟然能撞見戚家軍的人,雙木,看在咱們相交一場的份上,捎帶我進去瞧瞧?”

    知道這會兒要是不答應,這家夥就是磨破嘴皮子也會死纏爛打,汪孚林隻能無奈答應。

    至於鬧了個大烏龍,心底正懊惱的小北,根本就沒心思理會突然冒出來的程公子,直到進了汪家還在渾渾噩噩。所以,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汪孚林又叫了一聲叔父的時候,她才警醒地抬起頭,發現汪道貫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回來了。等她瞥見程乃軒時,麵色方才有些微妙。

    “人正在見大哥,我暫時得了閑。”汪二老爺伸了個懶腰,這才笑眯眯地說,“是不是覺得這些戚家軍固然有些剽悍之氣,可似乎老實了點?”

    汪孚林不自覺地點頭,就連混進汪家的程乃軒也趕緊小雞啄米表示費解,而小北則是猶豫片刻,這才小聲說道:“聽說當兵的都很凶,可他們倒客氣。”

    “他們最初都是農民,可跟了戚大帥這麽久當親兵,都殺過人的,軍紀森嚴。這個戚良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他是戚大帥當初從死人堆裏撿來的,就跟了戚大帥姓,隻要不招惹他。他脾氣很好。其他人也應該都是差不多性子的。出來辦事的時候不至於闖禍,自然不會被文官彈劾。”

    說到這裏,汪道貫突然有些心情苦澀。想當初兄長被彈劾罷官,可不就是因為被人彈劾貪墨軍費,以及麾下驕兵悍將橫行不法?但在任地是一回事,出來又是另一回事,戚繼光倒善於吸取教訓。

    汪孚林這才明白為什麽會覺得這些將兵“淳樸”,敢情都是篩子裏頭篩出來的!

    而汪道貫也沒忘了調侃道:“不過。我剛剛在路上已經對他們說了,因為帶著繡春刀,有個眼尖的小丫頭差點認為他們是錦衣衛,戚良那麽老實的人都逗樂了。不過,他倒真的有個錦衣衛百戶的頭銜,可此錦衣非彼錦衣,隻是賞軍功的,不世襲。至於其他人,帶的都是戚氏軍刀,不是繡春刀。”

    小北固然大長見識。汪孚林也是同樣道理。他又不是明史專精的專家,這些日子耳濡目染來的種種對他來說都是新奇的體驗。而這時候。程公子根本不拿自己當外人,殷勤地問道:“那敢問叔父,那位戚百戶是來專程給南明先生送禮的?”

    汪道貫沒有單獨見過程乃軒,但對於能被汪孚林帶進來的人,他倒確實也沒當外人。這會兒,他突然想起一路上戚良隻一味老實憨笑,對他的問題都是含含糊糊敷衍了過去,於是,他突然覺得,這個一向認為是戚家軍中老實人的家夥,極可能隻是裝的。而且,戚良既然來了,幹嘛不直接說是從薊鎮來的,而是非得在大門口樹蔭下這麽等著?

    這樣的體悟無疑不太愉快,於是,他便幹咳說道:“大哥和戚大帥相交多年,這趟也許隻是順路送信。對了,既然雙木你已經捎信說了明日回去,你們就等明日大哥和我們啟程再走。”

    “那當然最好了,我一向仰慕戚家軍已久……”程乃軒又搶在了汪孚林前頭,為了爭取自己也能留宿,他當下便反客為主,開始對汪道貫軟磨硬泡。

    汪孚林也懶得管這小子,趁著這兩人正在說話,他就低聲對小北說道:“你要想回去,我一會就找叔父撥幾個人護送你。”

    “說留也是你,說走也是你。”小北悶聲答了一句,但想到來的是戚家軍而不是錦衣衛,她沒了之前的緊張驚駭,倒是恢複了幾分本色,“既來之則安之,我當初在外頭遊蕩的時候,倭寇還正肆虐,有些地方不敢去,沒想到今天能陰差陽錯見到戚家軍,跟著汪小官人你倒還有點運氣!”

    正說話間,汪孚林突然隻見不遠處有人過來,到了近前後,卻略過汪道貫這位二老爺,而是徑直到了他麵前,恭恭敬敬一揖:“小官人,老爺有請。”

    這接見戚家軍的時候,突然要見我?

    汪孚林頓時滿頭霧水,可見汪道貫示意他立刻去,他也就隻能跟著走。等來到汪道昆那熟悉的草屋,他就隻見戚良正端端正正坐在一張凳子上,腰杆筆直,恰是坐如鍾。

    “雙木,你剛剛也見過戚百戶了。”汪道昆聽到汪孚林行禮口稱伯父,當即對他微微頷首,繼而字斟句酌地說道,“戚百戶他們之前身經百戰,遍體鱗傷,不適合再繼續鎮守在邊地了,所以戚大帥上書朝廷,給予一定的補償後,退出軍中。他們都是當年倭寇肆虐後方才從軍的,戚百戶原籍徽州,但父輩就遷到了浙直一帶,倭寇一起,家裏早就沒人了。抗倭之後,又跟著戚大帥去了薊門,如今從軍中退下來,打算葉落歸根,幾個傷殘部下也就都跟了來。”

    汪孚林記得,明朝之初固然是軍戶製度,但戚繼光抗倭卻是靠的招募農民,身邊有一些南邊的親兵也很正常,再加上既然說是負傷退出軍中,這也並不算很出格。可天下好地方多的是,這年頭是流行葉落歸根,可家鄉既然沒人,這位戚百戶為何一定還要帶著一群傷殘老卒居住在徽州府?就算隻是暫居,而不是附籍落戶,這也很不正常。南直隸乃至浙江有的是好地方,更何況在那邊戚家軍威望更高!

    見汪孚林沒說話,汪道昆就繼續說道:“他們跟著戚大帥時日久了,有些積蓄,戚大帥本是托我想想有什麽合適他們的產業,我一時沒主意,你幫我參詳參詳。”

    這是什麽意思?這些軍將還要在徽州府置辦私產?他怎麽聽著像是戚繼光想留一條後路,打算在徽州府置辦一份私產?

    要真的如此,那可是天大的事!

    汪孚林登時有些抗拒。他接下來還要麵對夏稅之後的爛攤子,現如今又是這樣的大事,要沒有個明確說法,他可不想隨便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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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六章 戚大帥的小秘密(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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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良見汪道昆和汪孚林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說話,著實有些納罕。

    在軍中,上下尊卑等級森嚴,令行禁止,違令者的下場便是軍法處置,毫不容情。而汪道昆和汪孚林既然是伯侄,尊卑有別,和軍中上下也應該差不多,怎麽汪孚林對汪道昆的話竟是有些抗拒?更令他大吃一驚的是,這兩人對視良久,最終還是汪道昆輕輕歎了一口氣。

    “雙木,我也知道近來事多,你小小年紀便肩扛重擔,著實辛苦了。我此次要遠行鄖陽上任,你兩位叔父都要跟著走,鬆明山汪氏的擔子又要你扛,如今這件事還要你經手,確實有些為難你了。”

    汪道昆不吝在戚良的麵前流露出對汪孚林的重視,因為他深知這些軍中將兵的心理。也許他們會看在戚繼光的份上,對當年在福建擔任巡撫,與戚繼光平起平坐的他保持一定的尊重禮敬,可對他引介的人就未必如此了。他不在,這麽一幫人留在徽州府,要是不能管束好,那絕對是大麻煩!



    畢竟,戚家軍這麽些人從軍中退出來,當然不止是為了安居樂業,這一點戚繼光給他的信上已經寫得很明白了。衝著在福建9☆,時的多年交情,他即便馬上就要離開徽州府,也不得不幫上一把。



    聽到汪道昆在別人麵前這樣捧他,以長輩的身份給小輩麵子,汪孚林自然稍微收起幾分抗拒,卻還是沒有開口。可接下來,他就隻聽汪道昆話鋒一轉。竟是對戚良介紹起了他過往那些豐功偉績。文人的春秋筆法本來就是一絕。更何況汪道昆這樣的名士。口述之間,就仿佛讓人身臨其境一般,比白話小說還要富有傳奇色彩。於是,汪孚林就隻見戚良聽著聽著,那目光漸漸就完全釘在了他的身上,審視少了,好奇多了,最終竟還善意地對他笑了笑。



    “戚百戶諸位留居歙縣一事。侄兒會稟報一聲葉縣尊,回頭再幫忙看看是否有合適的房子。”汪孚林終於開了尊口,索性也就直視著戚良問道,“至於置產,說實話,我徽州八山一水一分地,可以稱得上貧瘠,若非如此,也不會有這麽多人行商在外。如果戚百戶等諸位要買地,這是很容易的事。可要說其他生財之道,恕我直言。徽州府六縣,所有稍微賺錢一點的產業,全都有豪商把持,除非打出戚大帥的旗號。”



    “隻不過是我們自己想找一條路子安置自己和家人,哪裏敢打戚大帥的旗號?”戚良趕緊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認認真真地說,“若是真的要賺大錢,我就托汪部院的路子,想辦法在兩淮鹽業裏頭插一腳了。我們隻是想穩妥地過日子,並不指望大富大貴。我們大夥湊在一起的錢,應該夠買幾百畝地,剩下還有一些銀子,打算做點小本買賣。汪小相公如能援手一二,我等感激不盡。”

    隻是買幾百畝地,做點小本買賣?這麽聽起來,似乎和戚繼光留後路沒什麽關係?不行,還得繼續問問。

    見戚良對自己很客氣,汪孚林也就少不得更加客氣地說道:“外地人在徽州府買地,那麽就要涉及到一個賦役問題,畢竟契書要到戶房蓋章,為了保證下一年的賦役,這原本的賦役就要轉移到田主身上。這幾年夏稅秋糧積欠太多,說不定要請各位附籍。而一旦附籍,朝廷賦役就必須承擔,田畝多又要被歸為上等戶,裏長之類的差事要幹,其他雜泛差役也不免。”

    戚良在投到戚繼光麾下之前,也當過農民,但從軍十幾年,關於賦役的這一茬規矩都幾乎要忘記了。他臉色一變,偷瞥了閑適自如的汪道昆一眼,態度頓時更軟和了一些:“這樣的話,我們落戶在歙縣城裏,不買地。”



    “那就好,如此一來,除了戚百戶之外的其他人,也就不用附籍了。”汪孚林點了點頭,卻又連珠炮似的問道,“各位打仗必定是驍勇善戰,可各位是否有經商的經驗?如果隻是湊本錢,交給專業的掌櫃去經營,然後聘請夥計來做事,那各位自己是什麽打算?是整天侍花弄草,是茶館酒肆消磨時間,還是弄半畝菜園子澆灌澆灌,又或者是就這樣打打雀兒牌,任事不管,頤養天年?”

    剛剛汪道昆雖說把這小小年紀的侄兒描繪成智勇雙全,可戚良總有些不太相信,可這會兒見汪孚林口若懸河,問出來的話又全都是在點子上,他終於相信了。可問到將來的生活,戚良不禁有些猶疑。

    戚繼光托付的那樁任務,隻有他一個人知道,出於對主帥的信服,他根本不敢多問。他出發時,汪道昆起複的事情尚未過明路,所以他壓根沒想到自己一到徽州府,汪道昆就要走了。而且不但汪道昆不在,汪家兄弟全都要隨同上任,他們在徽州府隻靠眼前這小秀才,能行嗎?

    而且經營的事,他們肯定是一竅不通的,若是別人糊弄他們怎麽辦?他們自己的錢賠了就賠了,可萬一主帥那筆錢飛了,他怎麽交待?

    “汪小相公……”戚良遲疑了一下,這才擠出一絲笑容說,“我們從前是泥腿子,如今也隻知道打仗,這些事情都不明白,還要請你多多指點。”

    汪孚林頓時稍稍鬆了一口氣,他前天找到了逃家的程乃軒後,心裏就有些盤算,這樣天上掉了十幾個戚家軍在他麵前,正好可以籌劃起來。再說,接下來還有夏稅之後的爛攤子,也需要人手幫忙。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先幫這些人落戶,達成他們安居樂業的首要目標。

    接下來,汪道昆就隻見汪孚林和戚良一問一答,後者在前者的引導下,謹慎地答應了一係列條件。雖說隻是口頭的。可他這個聽眾也不禁暗自點頭。等戚良站起身告辭。說是要出去對部屬先分說此事。他就點了點頭。可人一走,他還沒開口說話,卻隻見汪孚林突然站起身來。

    “伯父即將前去鄖陽,兩位叔父也要跟著去,隨行還有鬆明山汪氏好幾位秀才相公,就剩下我一個光杆了。這時候戚大帥突然派了這些人來,而且要在歙縣安家立業,還請伯父能夠給我一句準話。戚大帥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就算戚繼光是抗倭英雄,值得敬佩,可事情攤到自己身上,他非得刨根問底不可!

    麵對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汪孚林,汪道昆頓時有些頭大。事關好友的清譽,他當然不願意隨便對人說,包括嫡親弟弟。事實上,要不是汪孚林差點以為人家是錦衣衛,這些戚家軍一定會等到黃昏之後賀客都散了,才過來見他。可汪孚林畢竟是心存好意方才如此警惕。他怎好責備?猶豫良久,想到這個族侄在遭遇一場大難之後。以驚人的速度成長了起來,這次他離開鬆明山,也需要汪孚林坐鎮台前,他最終從袖子裏拿出戚繼光的親筆信。

    “你自己看吧。”

    汪孚林委實不客氣地接了信過來,展開一看,先是讚賞了一下戚繼光那一筆字,可等到匆匆掃完,他險些就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

    如果是戚繼光生怕朝廷鬥爭太狠,給自己留後路,他可以理解;如果戚繼光是給戰場拚殺的下屬將兵謀點福利,他也可以理解;但問題在於,這位在南北全都赫赫有名的大名將,千裏迢迢來這麽一招,竟然是為了……藏私房錢,而且隻不過區區兩千兩銀子!戚繼光的請求是,幫忙藏好這筆私房錢,當然,如果能把私房錢再如同滾雪球一樣滾大一點,那就再好不過了。

    戚繼光你究竟有多怕老婆啊!

    看到汪孚林那張錯愕猶如見了鬼似的臉,汪道昆自己也有些尷尬。雖說他和戚繼光交情甚篤,這種私事見諸紙麵也並不鮮見,可直接暴露在年紀足可當戚繼光兒子的汪孚林麵前,毫無疑問,戚繼光這個軍中大帥是很丟臉的。如果不是戚繼光在薊門,汪孚林在歙縣鬆明山,如無意外三年五載甚至十年八載都未必能碰上,他還會替友人瞞著。他不想繼續談及戚繼光的家庭問題,趕緊岔開了話題。

    “雙木,戚良等人雖有些軍旅習氣,但隻要你真心對他們,卻也容易結交。戚總鎮在南在北都是威名遠播,他如果記你人情,日後總有好處。對了,安置他們這十幾個人的地方,我有個打算,要和你商量商量。”

    戚良剛剛放低了態度,汪孚林也通過套問,大致摸清了這是個有心眼的老實人,打交道小心點就行,而且這一筆用來置產的錢,也就是三千兩,距離堂堂薊鎮總兵戚繼光的身家還差得遠,他這心理負擔原本已經減輕了些。可剛剛看了信後,得知那其中有兩千竟然是戚繼光瞞著妻子王氏藏的私房錢,他整個人都有些不好了。所以,汪道昆說話的時候,他仍舊有些神遊天外,直到這位新鮮出爐的鄖陽巡撫用了商量兩個字,他才回過神來。

    “你家中祖宅我早就贖了回來,隻一直沒有對你爹挑明。如今你們一家人暫住縣後街,進出便宜,這老宅的房契我還了給你,你出麵借給這些昔日戚家軍,讓他們承你一個人情,如何?”

    “……”

    汪孚林簡直想為那位孤身在外奮力經商打算還債的老爹掬一把同情之淚。你欠了債後覺得沒臉見人,於是一走了之,家中擔子全都丟給一堆老弱婦孺,不和人家債主來往,可債主反而“高風亮節”,不催債不說,眼下連你賣出去的祖宅都給還了回來!可他到底不能厚臉皮直接收下來,當下和汪道昆打了好一陣子太極,最終方才收了房契——汪道昆雖沒明說,暗示卻很明顯了,這算作是他一下子攬了兩個爛攤子的“酬勞”。

    天上到底沒有白掉的餡餅啊!可在外頭那個不著家的老爹樂不樂意他暫且不管,一個姐姐兩個妹妹得知此事,一定會歡欣鼓舞的!

    當然,他剛剛也探問了一番,戚繼光這筆私房錢不多也不少,為何不能放到汪道昆幾個在揚州族兄那兒的鹽業生意裏去生息,結果卻得知,戚夫人王氏的家裏親戚中,就有在淮揚做生意的,容易走漏風聲。而鬆明山汪氏的主力全都在淮揚從事鹽業,其他行當根本不曾涉及,戚繼光自己也在信上說,不要摻和連朝廷都垂涎欲滴的鹽業生意,所以隻能轉到了他手裏。

    當然,也許是汪道昆給他出難題,這也保不準,反正不過區區幾千兩銀子,以汪家兄弟的家業,盡可賠得起!

    汪孚林袖中攏著房契出來,自然而然就有些心不在焉。可等他隨著引路的仆役一路東拐西繞,最終來到了一個陌生的院落時,突然就隻聽到一陣拳腳交擊的聲音。嚇了一跳的他慌忙抬頭,卻隻見小北正在和戚良底下的一個大漢拳來腳去,也不知道是否騰挪的時候一個動作大了些,頭上的六合帽倏然飛了,滿頭青絲就這麽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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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七章 舉雙手歡迎(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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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本打算嚷嚷一聲住手,可看到場邊戚良等將兵全都一副看熱鬧的架勢,絕不是沒事發生衝突,他若有所思上前,找了個老卒隨口問了起來。

    而小北那對手此時此刻,也突然一呆,就是這麽一晃神功夫,隻見小北信手在左手前臂上一抹,一道銀光倏然一閃,幾乎擦著對手的臉飛了過去。

    那對手嚇了一跳,慌忙退開好幾步。小北卻趁機利落地挽起滿頭長發,往另外一個方向騰挪了開來。這一戰暫時告一段落,她少不得四處找尋自己那頂掉落的六合帽,最終卻發現場邊不知何時多出來一個人。而就是那個之前耍無賴的家夥,竟然已經先自己一步彎腰將其撿拾了起來,隨即用一根手指雜耍似的轉著那頂對她來說有點太大的帽子。

    “快還給我!”

    看到那個俏丫頭氣急敗壞朝自己衝了過來,汪孚林想到了她當初纏著自己要還手帕的情景,不禁會心一笑,繼而隨手一拋。等到她手忙腳亂接過扣在頭上,他方才打趣說道:“有什麽可隱瞞的,還沒打人家都已經知道了你是女人。否則,你以為會有那麽多人排隊找你比試?”

    ⊕, “胡說八道,要不是你……”小北突然覺得背後有些安靜,等回過頭去,果然見包括程乃軒在內的一大片觀眾全都眼神微妙地看著這邊,她方才意識到汪孚林說的竟然是真的,自己剛剛自以為討教的說法很完美,卻沒注意那些戚家軍早就窺破了端倪。她一時羞惱上來。把六合帽扶正之後。就一陣風似的衝回了房。此時此刻。她唯一慶幸的就是,汪二老爺好歹還記得自己是葉家的丫頭,沒有張冠李戴地把她和汪孚林安排在一間屋。



    小北一跑,程乃軒方才第一個竄了上來,幹咳一聲說道:“你這丫頭太猛了,你不知道,這已經是她打得第三場了,竟然能立足不敗。你哪裏買來的?趕緊引介我去。回頭要是我那樁婚事實在沒辦法。有這麽一個高手在旁邊,我也好歹有自保之力!”

    這小子怎麽還念念不忘以武力壓製未婚妻?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他突然想起程乃軒的那個未婚妻,衝著程乃軒勾了勾手指,見其狗腿地湊過來,他就問道:“你今天第一次見她?不覺得眼熟?”

    “那當然,我可沒見過她!”程乃軒被汪孚林說得莫名其妙,使勁又盯著小北又看了幾眼,確信自己絕不會認錯,“我程乃軒見過的姑娘。隻要一眼就絕不會忘。”

    這麽說程乃軒那個鬼麵女未婚妻還有其他玄機?

    既然想不通,汪孚林就懶得想了。他突然一把扣住程大公子的肩膀。不由分說拽起人往戚良等人那邊走去。

    見他們過來,須臾之間,剛剛還交頭接耳的這些將兵,突然齊刷刷閉上了嘴。為首的戚良則是走上前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賠禮,卻沒想到汪孚林笑著說道:“謝謝各位容讓小北,她的身手雖說不錯,可到底比不得各位沙場實戰。實不相瞞,她不是我家的丫頭,是歙縣葉縣尊家的丫頭。”

    剛剛戚家軍一大幫人在小北的軟磨硬泡下與之比鬥,一則是因為人人都看穿了那是個俏麗少女,二來也有些好奇和技癢,所以一來二去都少不得放點水。如今被汪孚林揭破相讓,這些大老爺們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可聽到最末一句,他們就全都大吃一驚。尤其是戚良,他之所以眼開眼閉這些部屬的胡鬧,也是想著那丫頭是汪孚林的侍婢,汪道昆又顯然對這個族侄極其看重,那麽就不妨順著些,可沒曾想汪孚林身邊竟然帶著歙縣葉縣尊家的丫頭!

    怪不得汪道昆說這個族侄和現任歙縣令關係密切!

    汪孚林斜睨了一眼程乃軒,卻見這位充滿了沮喪,顯然是在哀歎找不到一個同樣身手的丫頭來保護自己,他不禁加了點勁把人拉到了戚良跟前,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道:“戚百戶,這位是程公子,他父親程老爺乃是本縣豪商,白手起家創下偌大家業,算得上我歙縣的一位傳奇人物了。之前那件事,我想除了我們,還可以和他好好談談。”

    程乃軒頓時給弄糊塗了。汪孚林拉著他和人家戚家軍的百戶談,談什麽?他老爹就是本事再大,總不成還能去給那位戚大帥造火炮吧?

    夜晚的鬆園之中,一片寧靜。

    汪孚林推開房門進屋,用腳後跟把門給踢上,有些疲憊地打了個嗬欠。借出祖宅的事情,倒是很快就談妥了。戚良對於他的慷慨大方千恩萬謝,仿佛真的是個老實人,至於他那些下屬,一個個也都唯老大馬首是瞻,對著他齊刷刷行禮拜謝,甚至仿佛都沒去想那房子有多大,是否能住得下那麽多人。他還特意探問了一下這些人的家眷,答案卻是參差不齊,有的說立馬接來,有的說是打光棍,有的說還在薊門,有的說在老家,那會兒戚良頗有些尷尬。

    估摸戚良就算知道那是主帥交托的錢,也未必想到那是戚繼光的私房錢!

    至於為什麽要叫上程乃軒,那很簡單,因為程老爺的名聲別人能夠輕易打聽到,他需要這些家夥相信自己的能耐和人脈,而不是憑著戚家軍的名頭來壓他。現在看來,小北和程乃軒一前一後,都猶如神來之筆一般,與他形成了完美的配合。然而,他剛剛往床上一撲,大門就猛地被人推開,緊跟著他不用瞧也知道是誰衝了進來。

    “雙木,你趕緊給我說清楚,你和戚家軍的那些家夥究竟搗什麽鬼?”

    汪孚林稍稍挪動了腦袋,懶洋洋地說道:“你剛剛不是都聽見了,這些人因為身體原因。不能繼續留在薊鎮軍中。戚大帥就稟報兵部。遣散了他們。因為老家都沒什麽人了,他們就跟著老大暫居到徽州府來,手頭又有餘錢,打算做點小生意。這麽多人統共能拿出三千銀子,我那位伯父要去鄖陽上任,所以就托我幫個忙。”

    “那你拉我過去,是想拿這筆錢在我爹那入個股本?”程乃軒眉頭一挑,不太看好地說。“我爹那人不好打交道,而且這事不是我說了算的。”

    “笨!我問你,你之前不是還想要跑到湖廣去做生意?你打算帶多少錢,做什麽生意?”

    程乃軒哪像汪孚林這樣發散性思維,他殷勤地找了個美人錘,裝模作樣在汪孚林腿上敲了兩下,有些狗腿地說:“都是我祖母和我娘私底下貼給我的私房錢,你也知道的,我一向不在外頭沾花惹草,標標準準好少年。所以攢了有兩千兩。至於做生意,我聽說湖廣那邊鹽業生意挺好做的……”

    “去做鹽商?你省省吧。我那老爹的前車之鑒你還沒看到?跑到湖廣去賣鹽都好些年了,一次都沒回來,這次生病還要我娘千裏迢迢趕過去,再說,你爹就是揚州的大鹽商,要卡你脖子還不容易?想逃家連個計劃都沒有,要沒有我,你就得在金寶家房子裏餓死了!”



    這要是別人這麽說自己,程乃軒早就反唇相譏了,可汪孚林這話他仔細琢磨琢磨,不得不認為自己撞在父親矛頭上的可能性很大。而接下來,汪孚林便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這才低聲說:“鹽商賺錢人人都知道,戚大帥雖說大名鼎鼎,但也要防止人家對你爹的生意有什麽想法。再說,你就不打算自己試一試?”



    “我當然想啊!不說別的,我爹當年棄了科場經商的成就,我就夠羨慕的了!可我爹那一關可不太好過。別看別人說他是儒商,可他自己卻覺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又不是讓你去站櫃台,正經從事一個什麽行當。”汪孚林說著先是伸出了一根手指頭,“可以做點別人看不上又或者沒想到的生意。要知道,我們現在的資源是,鬆明山汪氏的名頭,你爹的名頭,葉縣尊的好感度,許家九小姐和葉小姐等人那個八卦閨秀……那個衣香社的人脈。這會兒已經是白露了,我上次拜托你那小胡桃的事,你不會忘了吧?”

    “都已經收了好幾車,剖了外殼正在曬,我家那管事問了好幾次了,接下來到底該怎麽著?”

    見程乃軒滿臉疑問,汪孚林就讓其把耳朵靠過來,囑咐了幾句。緊跟著,他就又伸出第二根手指頭:“第二,有戚良那些戚家軍的將兵在,可以試著做一做另外一件事。隻要我們撿起來,不但可以給葉縣尊刷政績,我們也可以刷民望,順帶小小賺一點。更何況,這種事情雖說需要不小的本錢,可隻要拉上戚家軍的大旗,再去遊說幾家大戶,盡可支撐得起來。”

    戚繼光加上這批人,那筆不過三千兩的所謂置產銀子他當然不會去用,丟哪去生利息都無所謂,反正有鬆明山汪氏的名頭,沒人敢賴賬。反而是戚家軍這麽些人送上門,浪費就可惜了,還不如借來用一用!



    賦閑在鬆明山村四年多的南明先生汪道昆起行這一天,相送的士紳相當不少,賦詩道別的足有好幾十。其中,豐幹社那些社員更是絞盡腦汁,每人做了何止一首。而汪孚林混在送行的人群後頭,不管程乃軒如何攛掇,他都半點沒有去出風頭的意思,直叫程大公子直惋惜。

    小北對此倒無所謂。她對汪小秀才已經很熟了,在縣尊書房屏風後頭偷聽的時候,哪一回沒領教過其三言兩語就把葉縣尊給帶入節奏的詞鋒?有這樣的好口才,吟詩作賦什麽的當然不在話下,反正這家夥做詩也很不少。

    而戚家軍那些人雖說跟了個愛好風雅的主帥,可自身畢竟是大老粗,對於詩詞歌賦沒有什麽鑒賞力。而且這會兒,他們也是汪道昆之外遭受到圍觀的對象,都有些不太自在。直到汪道昆起行,汪孚林過來說是要帶他們回縣城安置,從戚良以下,每個人都舒了一口氣。

    回到縣城,找到那座自己一丁點印象都沒有的老宅,把戚良等十幾個人都丟在了這裏,汪孚林方才馬不停蹄前往縣衙知縣官廨。昨兒個他把葉小胖等人先送了回來,卻唯獨留下了小北,汪家那邊又送信說是留人住一晚上,葉鈞耀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葉明月也不可能插上翅膀飛去鬆明山打聽,父女倆隻能一個疑惑,一個著急。所以,聽說汪孚林來了,葉明月直接就杵在父親書房裏不動,連避到屏風後頭都省了。

    然而,汪孚林和小北給他們帶來的,實在是一個太勁爆的大消息!

    葉鈞耀是哪兒的人?寧波府人。身在這種靠海的地方,他是親身經曆過倭寇之亂的,雖說在城裏好歹要比外頭那些鄉村好,可倭寇肆虐的時候,那種成天心驚膽戰的日子,他實在是記憶猶新。所以,他在呆愣過後立刻一拍桌子道:“立刻就讓戶房去辦!既然是戚大帥的部屬要暫居歙縣,這又不是逃軍,是在朝廷過了明路的,我歙縣當然歡迎他們!”

    葉明月聽到父親又是這樣輕易表態的大炮個性,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是好,唯有慶幸這會兒在場的是汪孚林而不是別人。

    “縣尊此言,戚百戶等人一定會歡欣鼓舞。隻不過,我覺得,他們既然是上過戰場的兵,如若就這樣解甲歸田,不免有些可惜。我有個不太成熟的構想,請縣尊斧正。”汪孚林停頓了一下,見縣太爺立刻聚精會神,而葉明月和小北主仆也全都看著自己,他也不賣關子,繼續說道,“縣尊如今雖說兩手抓住了刑房和戶房,壯班趙五爺也對縣尊俯首帖耳,其他胥吏差役也都老實了不少,但陽奉陰違的還是很多。所以,何妨用他們好好造造勢?”

    此話一出,葉鈞耀便露出了動心的表情。他眨巴著眼睛,用微妙的口氣說:“這個嘛……孚林你覺得該如何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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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八章 雙重造勢(第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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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歙縣征輸庫中,當十五區糧長再次雲集一堂,各自在各自的屋子裏開始收糧時,和上一次的門可羅雀,裏長帶著鄉民總共小狗小貓兩三隻不同,這一回絡繹不絕的人以及糧車險些把征輸庫的大門都給堵了!每個大糧長都帶足了幫手,每一間屋子前都排著長龍,裏頭算盤打得震天響。哪怕是往日最愛在收糧時在稱麥子的秤,又或者稱銀子的戥子上動手腳的糧長,眼下也完全顧不上中飽私囊了。

    真要是徽州府被飛派白糧,到時候首先倒黴的就是他們這些糧長!因為到時候負責北上將白糧解送到京城的,就是他們!

    而裏長和鄉民們也同樣都不敢馬虎對待今年的夏稅。幾個相熟的裏長排隊交夏稅的時候,還在三三兩兩竊竊私語。說到之前某些地方傳出的風聲,讓他們一定要扛到最後,逼迫葉縣尊把均平夏稅絲絹的事給辦了,他們不禁唉聲歎氣。



    “這要是再繼續硬頂,攤派到每個人頭上除了幾錢幾分的銀子,還得加上那些白糧!從前那次飛派白糧,不但要的是粒粒精選的好米,而且如果交不齊,不但糧長催,三班衙役全都會一塊下鄉催科,那時候才是雞飛7∫,狗跳四鄉不寧。”



    “老哥哥,我年輕,隻聽說這白糧乃是南直隸各府縣全都畏之如虎的差事,可到底咋回事卻不清楚,你能不能給咱說說?”

    “咋回事?我對你說,葉縣尊也好,那些當官的也好。每年都是要發祿米的。這祿米就是白糧。還有就是供應宮裏萬歲爺爺和娘娘們的。當然要頂尖的好米。下頭征白糧的時候,篩了再篩,選了再選,一石白糧,四五石尋常白米都換不來。而且,聽說咱大明朝初年,是糧長征運夫一塊運到京城,可後來有官兒說征派運夫勞民傷財。所以就改成了糧長一個人負責解運,朝廷則是補貼銀子,讓糧長自己雇人。”

    “補貼銀子雇人?那不是挺好?”

    被人纏著解釋的老裏長見幾個年輕鄉民無不點頭,老一輩的則嘿然冷笑,他就搖搖頭說:“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上頭的補貼,有幾分能夠真正落到下頭人的腰包裏?一條運河上,能管糧長的官兒不計其數,處處掣肘,處處勒索。處處收稅,而且白糧解運的時候。朝廷的貼費先給一半,到了再給一半,可真正能到糧長手裏的,十中無一。運一石白糧到京城,路上的各種費用最高要八石!所以,一旦飛派白糧,家裏不管多大的家當,也多半傾家蕩產。”

    眾人此時此刻無不心有戚戚然。這還是征齊之後解運的情況,但如果征不齊,天知道被逼到絕路上的糧長會不會在鄉裏鬧出什麽事情來?和那時候的麻煩相比,還是眼下咬咬牙把夏稅先給交齊了,躲過這一關再說!

    “咦,那些人是誰?”

    隨著這一聲驚咦,一幫裏長和鄉民抬頭望去,卻隻見今天征輸庫裏維持秩序的,並不是三班衙役,而是一隊七八個漢子。這些人幾乎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紀,有的臉上有刀疤,有的腿腳不便,甚至還有人半截袖管空空蕩蕩,可就是這麽些看上去有傷殘的人,行走之間,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剽悍之氣。正在人們猜測的時候,千秋裏的吳裏長便重重咳嗽了一聲。見眾人往自己看了過來,他便得意地笑了。

    “各位不知道吧?這便是當初在東南沿海赫赫有名的戚家軍!聽說他們是奉戚大帥之命給南明先生送信的,因為傷殘之後不能上陣,老家又沒什麽人了,打算找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安安生生過下半輩子。結果到了咱們歙縣後,聽了縣尊青天的名聲,再加上戚大帥和鬆明山南明先生相熟,聽說過咱們徽州最崇尚讀書的風氣,就打算在這兒住下來。”



    之前鬆明山發生的事情,還沒這麽快就傳遍整個四鄉八裏,一時間這些等待交夏稅的裏長鄉民頓時騷動了起來。在這裏的幾乎都是一步都沒有離開過徽州的鄉民,對於戚家軍隻曾耳聞,不曾目睹,一時間,除了正在排隊交糧的,戚良等人再次享受到了被圍觀的待遇。雖說並沒有人敢於上前搭訕,可那些敬畏的眼神卻猶若實質。七八條大漢最初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可聽到人群中不時傳來好漢子,真男兒這樣的讚賞,方才漸漸眉開眼笑起來。



    在薊鎮軍中,大帥是靠各種手段方才抓穩了軍隊,治下百姓又沒遭受過倭寇之災,哪曾像這裏的民眾那般崇拜戚家軍?

    征輸庫外,再次和葉鈞耀同坐官轎的汪孚林正在使勁用蒲扇扇風。今天是他說動戚良,把戚家軍中人拉了一半到征輸庫的第一天,本來就打算來看看,誰知道硬是被縣尊抓差同轎。反正他如今最討厭坐轎子,尤其是這大熱天。

    “憑這些戚家軍的威名,萬一征輸庫再出亂子,這亂七八糟的衝突就都可以避免了!”

    看到葉鈞耀一麵說,一麵流露出的相當滿意表情,汪孚林擦了一把汗,這才進一步解釋道:“今天我說動戚百戶派人過來,並不僅僅是為了維持這次夏稅征收的秩序,而是要讓大家知道,這些戚家軍是因為縣尊治理一地有方,而且仰慕徽州府的讀書氛圍,這才留下的,日後還會將妻兒接到這裏定居。”

    葉鈞耀最近對名聲大漲已經有些習慣了,但聞聽此言還是不禁飄飄然,總算他還有點自知之明,立刻擔心地問道:“這樣的說辭會不會讓人覺得假?”

    “縣尊,雖說徽州一府六縣確實到處書聲琅琅,但終究讀書認字的人還是少數,鄉民們隻看眼前的,哪會想這麽多?再說,隻準那些鄉宦打著均平夏稅絲絹的旗號提高聲望,不準縣尊造勢,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更何況,這並不僅僅是為了縣尊造勢。想當年百名倭寇入寇徽州,席卷南直隸,連破官軍,徽州人感同身受。吳裏長帶頭一鼓動,戚百戶他們很快就會感受到受人尊敬的實質感,而他們離開東南已久,這種尊敬可以讓他們更好地融入歙縣。”

    可憐葉大縣尊又不是學心理學的,就算有那種閑工夫,去體察琢磨上司的心理還來不及,哪裏還有功夫去摸排民心?所以,他此時隻有聽的份。

    “戚家軍打仗雖說必定沒的說,可武勇剽悍,不一定就等於人品高潔。這樣一些人落戶在歙縣,如果不能給他們套上足夠的枷鎖,那麽回頭失控,倒黴的就是我這個受南明先生之托的人,以及縣尊這個一縣之主了。所以,享受了人們的尊敬,回頭我會再親自帶他們深入鄉裏,領略一下徽州子民的日常生活,這樣一來,就能消除他們作為外鄉人的隔閡。而在無數雙眼睛注視下,戚百戶就會不自覺地讓他們行為舉止像個英雄。”

    否則他怎敢隨便用這些不能知根知底的人?

    葉鈞耀已經完全被汪孚林給說服了,但還是問出了自己擔心的最後一個問題:“不過像今天這樣的在征輸庫幫忙巡邏,一文大錢不給,他們真的肯嗎?”

    汪孚林當然不會說自己還管著戚繼光兩千兩私房錢,加上這些人的一千總共三千兩銀子委托理財。所以,此刻汪孚林隻對葉縣尊說,這些將兵因為軍功累累,身家豐厚,故而樂於奉獻。至於他是想通過這一係列舉動,讓民間認可這些老卒,然後順勢借用戚家軍的名頭做自己的私事,在這夏稅還在最後賽跑的關口,他還不準備立刻抖出來對葉縣尊說。

    即便如此,葉鈞耀仍是如釋重負。他摘下烏紗帽擦了擦汗,長長舒了一口氣。

    “那好,你做事,我向來放心。既如此,就按照你說的,我讓戶房劉會加緊力氣把各裏收各裏的章程敲定下來,今年的夏稅一完,立刻推行,省得一次次被人掣肘!”

    之前在徽州府衙中,南京戶部行文會根據今年夏稅完稅情況飛派白糧,此事公諸於眾之後,現如今六縣全都猶如受驚的兔子一般緊急行動了起來,如同之前那樣在征輸庫大打出手的一幕幾乎絕跡,而歙縣征輸庫又有大名鼎鼎的昔日戚家軍將兵坐鎮,鬧事的人更是不敢出頭。區區數日之間,歙縣的夏稅竟然已經收到了七成,這和往年的效率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麵對這樣的光景,汪孚林不禁咂舌於南京戶部此次劍走偏鋒的巨大效果。

    不管此事是汪道昆主導,還是南京戶部早有此意,他隻知道,這種事隻此一回,下一回再想故技重施就不可能了!所以,對於送上門來的戚家軍,他不得不趕緊用起來,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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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章 汪小官人落水了?(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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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一連數日,歙縣這一年的夏稅收得很順利,十五區大糧長之中,竟是汪孚林的嫡親舅舅吳天保第一個完成征收任務。完稅的這天傍晚,汪孚林從征輸庫把吳天保請到了家裏,一家人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汪二娘和汪小妹無不喜笑顏開,跑到廚房說是要幫劉洪氏一塊下廚,實則給添了不少亂子,雖說如此,可終究滿院子都是笑聲,一片其樂融融的氣氛。

    飯後,吳天保單獨拉了汪孚林低聲探問,說起最初一直給他使絆子的大戶,最終竟是全都把該交的夏稅都給交齊了,自己沒有賠補一分錢。對於這樣的結果,汪孚林算算吳天保當初最慢的進度,如今卻第一個完成,再想想程老爺之前捎的話,哪裏還不明白是這位幫的忙。可這是他和程老爺之間的人情,對這位奔波勞累兩個月的舅舅,他也就不便明言了。

    等到留宿了吳天保一夜,次日一大清早送了他離城回岩鎮,他本想捎帶硬賴在自家的程乃軒同去程家大宅,一來道個謝,二來把逃家那檔子事給解說清楚了,奈何程乃軒對老子那就是老鼠見了貓,壓根不敢去,隻是央求他把墨香給弄出來,他不得不獨自走了一趟。』≥,到了程家,他先是感謝了程老爺對於歙縣夏稅工作的鼎力支持,尤其是幫了自家舅舅一把,見程老爺對此虛懷若穀毫不居功,他方才直接反手把程乃軒這小子給賣了。

    “我本想帶程兄同來的,可他說是逃家這麽久沒臉見您,所以……”

    “你不用說了。我自己的兒子什麽脾氣。我還不知道?”程老爺眉頭一挑。繼而冷哼道,“對未婚妻不滿意卻不敢如實對我說,畏首畏尾!對了,你回頭把墨香帶了給他,家裏這麽多下人,他也就隻籠絡了一個墨香,其他的都隻是靠詭計糊弄住,要不是他走的時候還好歹給他祖母和母親留了一封信。這個兒子我就幹脆不要了,真不知道他哪裏像我!”

    對於程老爺這樣苛刻的評價,汪孚林不得不感慨當虎爸的就是要求高。他正打算稍微交待一下另外一件事,程老爺突然話鋒一轉。



    “至於他之前說和許家小姐見麵時,那隻追了他一路的惡犬,我去查過了。鬼麵之事我總不好去問,但那條惡狗,是許家一個家丁拴狗的繩子斷了,許家並不算豪富,所以家中有養犬防偷。這隻是一個意外。”程老爺見汪孚林表情微妙,知道這小秀才和自家兒子交情莫逆。未必會相信這說辭,他隻能歎了一口氣,“回去告訴那小子,他要繼續這麽胡鬧下去,人家許家未必看得上他這女婿!”

    如果真是那樣,程大公子一定會歡欣鼓舞的!

    汪孚林今天來見程老爺,另一件事便是打探各鄉裏大戶的動向,從程老爺口中得知飛派白糧之事打得這些人暫時顧不上別的,他心頭稍安,又盤桓一會兒就告辭出來。而這一次,外間卻早有人巴巴地等著他,正是他之前一直沒見到的程乃軒祖母和母親。這兩位婦人對他客氣十分,千叮嚀萬囑咐,隻求一件事。

    看好程乃軒,千萬別讓那家夥亂來。若是再闖禍,程老爺一怒之下,她們作為母妻,未必攔得住程老爺的家法!

    正因為如此,帶著興高采烈的墨香回家之後,汪孚林就立刻把程乃軒提溜在了身邊,又約了戚良等人下鄉造訪西溪南。如今已經到了七月末,暑熱減退,山中漸有初秋之氣,戚良已經把整整三千兩交托了出去,也想和汪小秀才進一步接觸接觸,也就同意了。

    這些將兵都有馬匹代步,比汪孚林和程乃軒更加方便。一路上,汪孚林試探提了提能否向他們學騎馬的事,程乃軒立刻也插了一腳,戚良自是滿口答應。有了這樣一個良好的開頭,汪孚林使出了十八般解數,又是試探又是忽悠,等到了西溪南村,他和戚良彼此的稱呼已經從最初的小官人和戚百戶,變成了汪小弟和戚老哥,其餘老卒還有些拘束,但也不像最初那樣生疏了。



    因為汪道昆臨行前,對豐幹社的才子們,以及西溪南村的那些好友故舊全都交待過,自己離開徽州府之後,鬆明山汪氏對外的事務便都由汪孚林打理,再加上汪孚林之前曾經替本村那些受騙上當的富民追回了財物,所以這次他故地重臨,還帶著戚良等人,一到西溪南村,立刻被人這裏邀來那裏請,吳氏果園主人的侄兒吳守準甚至去請示了自家伯父,慷慨大方請眾人留宿果園。



    雖說戚良先頭早就派人打聽過汪小秀才的豐功偉績,可此刻麵對這樣的禮遇,他對汪孚林的評價不由得再次提升了一個等級。

    整整一下午,汪孚林的老相識,賣糖葫蘆的鬆伯連糖葫蘆都不做了,親自給眾人當了向導,吳有榮的鄰居,駝背吳七爺也主動請纓,給眾人講解西溪南吳氏從休寧遷居此地的始末,讓汪孚林真真切切上了一堂曆史課。而同行的戚良等人甭管有興趣沒興趣,都隻能聽著,可這種被人簇擁在當中,列為上賓的這種待遇,他們從前卻少有領略,一個個昂首挺胸,都覺得臉上有光。

    這天傍晚,當來到豐樂河邊上時,汪孚林想到自己當初一連三天早晨看到汪道貫遊野泳的事,現如今這位閑人不在,他就出來。這位在豐樂河兩岸名聲頗大的汪二老爺素來有放浪形骸之名,此刻聽到他還有如此喜好,四周圍的吳氏諸生頓時笑了起來,吳守準更是拊掌說道:“回頭見了二老爺,一定要讓他好好遊一回,讓我等替他助威!”

    戚良小時候長在海邊,沒少下水,水性很好。抗倭的時候還一度追倭寇下海。聽說那位在福建時頗有才名的汪二老爺竟也有這等雅興。他隻覺得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一時間看著河水直出神。一旁的汪孚林看在眼裏,心裏就有了計較。

    吳氏果園完全是按照江南水鄉園林的標準設計的,對於從前鮮少踏足這種地方的戚良來說,住在這貨真價實的園林屋宅中,卻是很新鮮的體驗。盡管這裏的環境比汪孚林家祖宅更好,但他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好容易睡著。天光剛亮他就醒了,索性披衣起床出了院子。走到果園中引了豐樂河活水入園的那條小溪邊,他想到那條清澈的豐樂河,頓時生出了一絲衝動。須知自從到了北邊薊鎮之後,他就很少下河了,畢竟身為戚繼光親兵,不能讓人詬病。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戚老哥睡不著?要不要咱們趕個大早去豐樂河也遊一趟?”

    戚良登時回過神來,轉頭看到是汪孚林,身後還跟著個滿臉機靈的小廝。他不禁笑了:“汪小弟會遊泳?”

    “可千萬別讓人聽見。”汪孚林瞅了瞅四周,訕笑一聲道。“讓人知道我昨天才嘲笑了我家那叔父,現在自己也要去下河,肯定要笑話我!”

    汪孚林帶著葉青龍走在戚良前頭帶路,在猶如迷宮一樣的吳氏果園中,他隻不過昨天逛過一會,卻能記清路途,這會兒找到邊門,推醒了看門的門房,三人就溜了出去。不多時,他們就來到了豐樂河邊,隻見這晨曦之中的河麵一片寧靜,並沒有什麽人。

    汪孚林吩咐了葉青龍在河邊望風,隨即就笑眯眯地對戚良問道:“戚老哥水性怎麽樣?”

    “我是海邊長大的,你說水性怎麽樣?”戚良雖說瞎了一隻眼睛,可此時此刻卻透出一股迎風破浪的自信來,“怎麽,汪小弟你不信?”

    “不是,是我這遊泳都是瞞著人偷偷學的,這已經很久沒下過水了,回頭萬一出了岔子,恐怕得靠老哥哥你救人了。”

    汪孚林帶著個葉青龍,純粹是為了到時候有問題呼救用的,這會兒聽戚良吹噓水性,他立刻就把安全問題托付了過去。趁著對方瞪眼睛不可思議的時候,他已經脫下衣裳活動開了身體下水。這是他莫名其妙來到這年頭後第一次下水,從前是身體沒恢複,功名危機在眼前,後來是沒個強悍的救生員,現如今後頭有個自詡為海邊長大的,他總算是不用愁,先在岸邊淺水區撲騰了兩下找感覺,恢複了手腳協調能力,他方才漸漸往前遊了過去。

    不消一會兒,他就感覺到身後有水聲,想也知道是誰追了上來。這麽久沒下過水,從前學過的那些自由泳也好,仰泳也好,動作他早就做不標準了,可當戚良超過他時,看到對方雖說快速,卻絕對稱不上好看的動作時,他那一丁點小鬱悶都丟到了爪哇國,連忙奮力追上。等到跟著人橫穿豐樂河到了對岸屬於自家鬆明山的地界,眼看岸邊就快到了,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卻生出了一種自打到這時代後就再沒有感受過的爽快。

    怪不得以汪道貫的身份,大清早竟然會在河裏遊野泳,無拘無束,肆無忌憚的感覺真好!

    戚良盯著滿臉愜意狀的汪小秀才,突然往後頭鬆明山村看了一眼,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汪小弟,那邊有貴村婦人來洗衣裳了。”

    汪孚林一仰頭,看見村口有幾個婦人結伴而來,他瞅了一眼身上的褲衩,暗想幸好沒有裸泳,否則就要給人看光屁股了。然而,那幫婦人往他這邊看來,須臾就是一聲大叫:“快來人哪,汪小官人落水了!”

    “……”

    直到這時,汪孚林才醒悟到戚良那意味深長的一睹是什麽意思。在村裏人眼中,他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泡在豐樂河裏隻有落水一種可能!

    見戚良一個猛子紮進水,須臾就往對岸西溪南村的方向回遊,他更是給氣壞了。

    這都什麽人啊,把他丟在一群七大姑八大姨眼皮子底下,太沒義氣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7-21 15:28:20 |
第一五零章 掛戚家軍的牛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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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是打算和戚良套近乎拉關係,順便捎帶一個強力救生員,可最終的結果卻是,汪小官人被人當成溺水,由三四個小夥子下河“打撈”了上來,就差沒倒拎著他強迫吐水了。即便如此,鬆明山村上上下下仍是給驚動得雞飛狗跳,當汪七火燒火燎趕了過來,看到被人一件件衣服裏三層外三層裹好的小官人用無辜的眼神看著自己時,他忍不住心下狐疑了起來,撥開其他人就上了前去,又大聲讓別人先別說話。

    “小官人,這到底怎麽一回事?”

    “誰說我落水了,我剛剛才從對麵西溪南村遊過來!”剛剛四周圍嘈雜如同菜市場,汪孚林根本沒有機會開口,此時此刻,他總算義正詞嚴拋出了這句話,見圍觀的村裏人麵麵相覷,不少人還有些不相信,他便惱火地一指對岸說,“沒見我的衣服還留在對岸!”

    這下子,人人齊刷刷轉頭看對岸,見那邊廂依稀有個男人正在穿衣服,起頭叫嚷的女人想起最初看見汪孚林身邊似乎還有個人,這下子便有些將信將疑了。有心急的人趕緊上橋往對麵趕,等到他急匆匆回來,手上還抱著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後頭還跟f,著一個小廝,正是葉青龍。



    葉青龍訥訥證實了汪孚林說法,其他人方才終於信了。可一想到幾個月前才剛被惡棍打得臥床不起的汪小秀才竟然敢下河,這七嘴八舌的勸解提醒卻少不了,嘮嘮叨叨的。把汪孚林說得都快抓狂了。



    好容易掙紮出來。看著四周圍這些三姑六婆。汪孚林哪敢就在這兒光著身子換衣裳,少不得回自己家,結果半道上還碰到了匆匆趕來的族長汪道涵,這又是領受了好一通教訓,等最終他收拾停當回到吳氏果園時,這大清早的小笑話已經傳遍了西溪南村,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麵帶笑意,即便沒有直接嘲諷。可這也已經夠倒黴了!至於葉青龍,本是留在對岸西溪南那邊望風的,他連遷怒於這小夥計都沒辦法,隻能自己生悶氣。

    而等他回到果園,再見戚良的時候,這位眇了一目,平常格外老實的家夥,卻是對他憨笑道:“實在是我最不擅長和婦人打交道,所以那會兒隻能丟下汪小弟你逃跑了。你放心,回頭再要是在豐樂河遊泳。我把弟兄們都叫上給你望風!”

    呸,誰要是日後再說你老實。我非當麵戳穿你不可!

    盡管這一個小小的插曲成了鬆明山村和西溪南村兩邊鄉民茶餘飯後的一大話題,但對於汪孚林以及戚家軍這些將兵而言,無疑卻拉近了關係。尤其是對於自家戚百戶和汪小官人之間的小小過節,幾個真正老實的老卒想到汪孚林還借了房子給他們,還有些過意不去,私底下竟是代替戚良來賠不是。汪孚林倒也不為己甚,卻借機打探了一下戚良的功績,果然聽到了一番傳奇。

    這家夥竟曾經混入過海盜頭子汪直那邊去當間諜!老實人能幹間諜嗎?所有被這憨厚麵孔騙了的家夥,包括自己,那全都是自找的!



    至於被提溜出來的程大公子,自然抓住機會狠狠嘲笑了汪孚林一通。隻不過,第二天清早,身為旱鴨子的他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汪孚林和戚良一前一後鳧水過河。即便他很心癢癢的想要求汪孚林教遊泳,卻被墨香搬出程老爺來嚴正警告,一下子蔫了。然而,等到汪孚林上岸擦幹身體,在葉青龍的幫忙下穿好衣裳,笑吟吟叫了他和戚良一塊到橋頭,開始說正事,他立刻就沒心思再去怨念了。

    “預備倉?”

    對於這個名詞,程乃軒完全不熟悉,那茫然的眼神就已經透露出了他的有聽沒有懂。而戚良則是咀嚼著汪孚林突然提起來的這三個字,好一會兒方才苦笑一聲,用有些疑惑的目光看著汪孚林。

    “據我所知,預備倉這三個字,都是官府才用的,民間隻知道叫糧倉。要不是我家當年光景還好的時候,老爹當過看倉老人,恐怕汪小弟你就白問了。世廟爺爺(嘉靖)還在的時候,預備倉就已經一塌糊塗了。那時候東南抗倭,各地包括預備倉在內的三大倉幾乎都指望不上,胡部堂幾乎是把浙直那些大戶狠狠刮了一層油皮,這才總算保障了戚家軍乃至於其他各支軍隊的糧食補給。到後來,那些大戶還真是應了一句話,地主家也沒有餘糧!”



    汪孚林見戚良明白,程乃軒不明白,少不得對這個養尊處優的大家公子解釋了一下。明代倉儲分為三種。南京北京有太倉和京通倉,而運河各地則有水次倉,這都屬於朝廷,由朝廷派專人管轄的,和地方無關。而地方的倉儲製度,則是常平倉、預備倉和社倉、義倉。常平倉源遠流長,從漢代就開始了,說白了就是為了平抑糧價用的,災年賣出,豐年買入,在從前各朝各代很流行,在明朝卻並非各州縣都設。而社倉和義倉,是在遇到災荒時賑濟災民用的,官府當成派份子一樣到大戶家裏硬讓人家樂輸,因為大多數時候有出無進,所以衰敗得更早。

    至於預備倉,那反而是朱元璋首創,明代地方倉儲的重中之重,說到底,是為了賑貸災民,突出的是一個貸字,借出去的糧食按照規矩那是要還的!按照歙縣達到方圓一百二十裏的標準,標準的存糧要求是七萬石!但事實上在正統年間預備倉嚴加管理的時候,也沒存過這麽多糧食,到嘉靖年間,朝廷隻要求三千石,地方都已經達不到了。反正汪孚林在縣衙成天見葉大縣尊,從來就沒聽其提到過預備倉這三個字。

    之前舅舅吳天保收完夏稅預備回鄉,準備之後的解運事宜,臨走前對他提起。今年是近年來難得的豐收年。可糧價卻一降再降。如今夏稅又要全交。徽州一府六縣各鄉裏全都被人如同鞭子似的驅趕完稅,每家米行糧店卻都在拚命壓低價錢。在這種時候,他便想到了由官府通過預備倉買入剛剛收獲的小麥大麥穩定糧價,可一問劉會才知道,歙縣那預備倉形同虛設,估計老鼠蟑螂比糧食都多。而且要收糧?根本就沒錢!

    之前,汪孚林是想到夏稅之後,還有一場秋糧危機。汪孚林就決定未雨綢繆,也算是為歙縣鄉民謀個福利,這才打算打一打預備倉的主意。他的計劃是,既然如今收稅都收銀子,而鄉民得賣糧換銀子,於是要遭受米行糧店的壓價盤剝,那麽,就根據分派到各裏的夏稅秋糧所要交的銀錢數額,由預備倉拿出銀子本錢,按照每裏應納的夏稅秋糧數目。收儲相當於夏稅秋糧數額的糧食,然後在春季播種缺糧的時候把糧食賣出去。

    反正等到張居正上台。一定會全力推行一條鞭,那時候亂七八糟的丁役全會折成銀兩分派到戶到人頭,在這種情況下,預備倉製度就可以緩解鄉民無銀交不起稅的燃眉之急。問題是官府沒錢,他隻能從這個製度打自己的主意。

    當他原原本本對戚良提出此事之後,就隻見這位麵相憨厚老實的獨眼軍官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了過來:“汪小官人是指望我們這些泥腿子軍漢那些錢?”

    “不,本錢我不缺,雖說我家裏還欠著南明先生不少債務,但南明先生說過不急著還,我手頭還有餘錢,程公子更是私房錢就有數千兩的有錢人,怎麽會需要各位拿出血戰多年的積蓄?”汪孚林見戚良臉色一下子緩和了下來,他方才直言不諱地說道,“但我想用戚家軍的名義。”

    戚良原本憤怒的是,一個傳聞中對敵人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無情,閑來相處卻也給人一種真誠明朗滋味的少年,竟然想算計自己這些人的血汗賣命錢,可汪孚林的回答,先是打消了他的疑慮,緊跟著又讓他一下子出離驚愕了起來。他瞥了一眼那位同樣糊塗的程大公子,直接問道:“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戚百戶你牽頭,用戚家軍的名義,我和程乃軒各湊一份子,把股本給湊齊,收納鄉民完稅時用來換錢的糧食!”見戚良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顯然覺得他們兩個好端端的秀才生員去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完全是吃飽了飯沒事幹,汪孚林便笑了笑說,“這也是一條生財之道,隻要操作得好,利潤也絕對可觀。當然,我的意思是用預備倉的操作機製,並不是說我打算去背預備倉這個包袱,我會另起爐灶,戚百戶你隻要借個名頭!”

    見戚良沒說話,他便繼續蠱惑道:“要知道,戚百戶你們這些人從軍中退下來,卻舍江南故地不去呆,而是移居歙縣,已經有人說三道四了。南明先生上任鄖陽巡撫,我那兩個叔父也隨之同去,也就意味著,鬆明山汪氏很難壓得住那些聲音。此前在征輸庫,我替你們造的勢固然很有用,可怎麽比得上這樣急鄉民之所急的壯舉?徽州府遭受倭寇,已經是嘉靖三十四年的事情了,年紀大的也許還記得那時候的事,年輕人卻根本沒經曆過。”

    戚良哪裏會不記得那次百名倭寇就鬧得浙直亂成一鍋粥,死傷好些朝廷官員,事後又擼掉一大批文武,可對於自家主帥戚繼光來說,卻可稱得上促進其發奮崛起的重大事件。他有些慎重地點了點頭,突然咧嘴一笑。

    “汪小弟剛剛說怕人對我們說三道四,不如這樣,我們這些人回頭去拜祭一下倭寇入寇徽州府時,那些死難的鄉民。我是原籍徽州歙縣的人,就說其中有死者是我娘舅全家,正因為他我方才會加入戚家軍,再讓其他人表示有些幹親在死難者當中。如此一來,我們移居歙縣,這個借口就能圓滿了。”

    聽到戚良又改回了之前那個熟絡的稱呼,還找了個絕佳的借口,汪孚林知道其他的話就不用多說,這就算是變相同意了。戚良下頭那些老卒對其非常信服,接下來要做的,僅僅是去說服葉縣尊而已。於是,他就拽了一把要發問的程乃軒,打了個哈哈說:“西溪南乃是歙縣最富足的村之一,此外就是南溪南。明日有空,我帶各位去南溪南好好轉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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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一章 鄉民的憤怒,葉縣尊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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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時分,火辣辣的日頭炙烤大地,府城的大街小巷行人不多,就是那些拉客的小夥計,也多數從最初的站在簷下變成躲到屋子裏去了。就在這種酷暑之下,一隊十幾個人押著七八輛糧車,走在這簡直被太陽曬得發燙的路上,除了頭前幾輛是瘦騾子拉的,後麵幾輛都是人力推拉。無論是出力氣的,還是坐在車上趕車的,無不是光著膀子滿頭大汗,露出一身被太陽曬成棕色的肌肉。

    終於,這隊人在一家米行前頭停了下來。為首的一個老漢轉頭招呼了其他人一聲,帶了一個後生進去。見這偌大的米行隻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夥計在打盹,他便上前叫了一聲小哥,見其沒反應,老漢不得不又輕輕用手推搡了人一把。這下子,夥計終於驚醒了過來,本還以為怠慢主顧的他睜大眼睛看清楚這些人的衣著,頓時怠慢了下來,打了個嗬欠便懶洋洋地迸出了一句話。

    “是要賣糧?小麥一石兩錢,大麥一石一錢五,不二價!”

    聞聽此言,那老漢和年輕後生的臉色頓時僵住了。年輕後生耐不住性子,大聲爭辯道:“當初不是小麥一石兩錢四,大麥一石兩錢嗎?怎麽跌得這】☆,麽凶?”

    “當初是什麽時候?那是一個月前,這糧食還沒完全收上來,當然價格優惠,可現在遍地都是糧食,咱們東家都沒地方放了,要還是這個價,你讓東家喝西北風嗎?愛賣不賣,不賣就去別家!”



    那老漢趕緊一手拉住了心急火燎的後生。賠笑說道:“小哥。這麽大熱天。我們都是歙縣人南溪南人,大老遠從鄉裏把糧食給運來的,騾子不夠,人力推拉,還請你看在咱們辛苦的份上,多少饒兩個!實不相瞞,要不是今年夏稅催得急,咱們也不會這麽急著賣……”



    “歙縣不是有錢嗎。誰讓你們非得拖到現在?”那夥計見老漢嘴皮子直哆嗦,那後生則是憤恨地緊緊抿著嘴唇,他就趾高氣昂地說道,“十石以下,是我剛剛說的這個價,十石以上,還得打個九折,否則上頭怪罪下來,我這飯碗可就沒了!”

    老漢原本已經打算忍氣吞聲,把糧食賣了。可一聽到超過十石就還得打個九折,他隻覺得整顆心都在哆嗦。這時候。他身邊的後生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拽起老漢道:“爹,不賣了,我就不相信整個府城就這一家收糧食!”



    “那您走好嘞!這府城縣城所有休寧米行,全都是這麽一個價,您到哪家都一個樣。至於別的米行,包括你們歙縣的,那是早就到極限了,根本一粒米都不會買!要是不信,盡管滿城兜圈子吧!”那夥計說著從鼻子裏嗤笑了一聲,麵帶譏誚地說,“都說南溪南多富,我瞅著也隻不過如此。還是那句話說得好,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寧一商山,咱們休寧商山可沒你們這樣的窮鬼!”



    年輕後生本來就是窩了一肚子火氣,被這句話一激,他頓時完全炸了。他也不理會沉默猶如泥雕木塑的老爹,大步走出去,就這麽對外頭糧車上等候的本村漢子大聲咆哮道:“小麥一石兩錢,大麥一石一錢五,咱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錢全都被這些奸商坑了!”

    這話一落地,四周圍頓時一片嘩然,大熱天辛辛苦苦進城賣糧換銀子完稅,卻突然遭到了這樣的當頭一棒,鄉民們全都懵了。而那說話的年輕後生指著旁邊一塊賣糧的糧價招牌,突然奮起一腳,將其踹在了地上,繼而惡狠狠地說道:“不就是看著我們沒錢交夏稅嗎?收糧的時候死命壓我們,賣糧給人的時候卻一個勁把價抬上去,我受夠了!還說什麽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寧一商山,咱們南溪南被人瞧不起了!今天就是拚著坐牢,我也要討個公道!”



    就在其他人還在愣神的時候,他氣衝衝地衝到糧車邊上,一把抄起路上用來以防萬一的一根哨棒,大吼一聲就直接衝進了米行。不消一會兒,裏頭便傳來了鬼哭狼嚎的叫嚷聲。麵對這樣的情形,其他人麵麵相覷,有人回過神來急忙叫嚷要去勸阻,可更多人卻是被撩撥起了怒火。

    “咱們村又不是人人都大戶,就咱們這些人,家裏兒子多的,幾個出去行商學生意,隻留一個在家辛辛苦苦種地吃飯,都是為了過日子,憑什麽瞧不起咱們!”

    “南溪南怎麽了?總比這些米行個個奸商強!”

    “豁出去了,今天一定要給他們一個教訓!”

    米行中,老漢正在拚命阻攔自己年輕的兒子,可隨著外頭氣衝衝的鄉民一個個衝了進來,他終於意識到,今天無法善了,一下子再也沒力氣攔人了。一想到每年到了收稅的季節,辛辛苦苦收獲的糧食也好,其他地裏出產的東西也好,全都會被壓低到不可思議的賤價,而他們往往要賣掉屋子田地,甚至賣兒鬻女,有時候不得不為了逃稅闔家背井離鄉,他眯縫起來的眼睛終於閃出了一絲絕望。

    既然攔不住,那隻能豁出去,幹脆把事情鬧大了!

    老漢立刻就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了起來。這兒的動靜本來就已經吸引了不少路人探頭探腦,此刻見老漢這一哭,當即圍攏了過來。

    “莊稼人苦命啊!好容易豐年多收了幾鬥糧食,官府卻要足稅,奸商又拚命壓低糧價,沒法活了!”

    大哭大喊之後,老漢突然拚命拿頭往地上撞去,一時間竟是鮮血淋漓。麵對這慘烈的一幕,四周頓時一片嘩然。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

    作為自命不凡的五好文人葉鈞耀,他原本極度鄙視這種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當初金榜題名考中進士,雖說隻是三甲。可授官卻在徽州府首縣歙縣。他對自己的仕途之路原本意氣風發充滿憧憬。可結果卻是上任之後連遭暗算,步步驚險。要不是他慧眼識珠,認準了汪小秀才,他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所以,當下頭報上來,歙縣這一年的夏稅收得七七八八,他終於能夠騰出時間來,喝點小酒散散心。

    而最近汪孚林忙著招呼戚家軍那些人。縣衙這邊沒空時時前來,就連李師爺那些功課,也都是通過金寶和秋楓帶回去的。葉明月不是去衣香社,就是去對麵找汪二娘汪小妹姐妹打發日子,葉大縣尊就更加沒個管束的了。

    他生在寧波府,從前最愛吃海鮮,就小酒,享受口舌之欲,結果當初年紀輕輕就得了痹症,家裏人自然慌了神。等他去了北邊赴考候缺,新鮮的海產品再也吃不著。也就總算是消停了。自從到了徽州,他卻愛上了臭鱖魚這種重口味,每次廚下張嬸一做,那些從寧波府跟來的下人全都躲遠遠的,葉明月和葉小胖姐弟就更別提了。

    可這次,瞞著女兒一連幾天又是臭鱖魚,又是各種河蝦螃蟹鱔魚,又是小酒,五花八門的東西吃了一肚子,葉大縣尊樂極生悲,痹症發作,現如今便是躺在床上痛得直哼哼,紅腫的腳趾頭上用井水浸過擰出來的濕毛巾捂著,就這樣還滿頭大汗。最讓他發窘的是,葉明月當著他的麵狠狠數落了一陣張嫂。

    “你也知道爹這任性的脾氣,怎麽能由著他胡亂折騰?之前忙的時候還好些,眼下一閑下來就胡吃海塞的,怪不得弟弟都要讓他帶壞了!”

    幸虧葉小胖不在這,否則聽到這話簡直要落荒而逃。這時候,葉大縣尊自己都很想找條地縫鑽進去,奈何從前就痹症急性發作過的兩個腳趾鑽心疼,連帶的身上其他地方的關節仿佛都在隱隱作痛,也不知道是否錯覺,就連腦袋都有些昏沉。見張嫂滿麵通紅告罪不迭,他倒是很想為這個做菜手藝一流的仆婦說幾句話,奈何外頭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小姐,刑房吳司吏求見老爺。”

    聽到外頭小北的聲音,葉明月頓時掃了一眼榻上的父親。這時候,葉鈞耀總算從牙縫裏頭擠出幾個字來。

    “明月,你替我去見一見。如果沒什麽大事,就把人打發走。要是有大事,就說我病了。”

    葉明月頓時又好氣又好笑。照爹這德行,這輩子要是能升官上去,那真的是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無奈之下,她隻能出了門去,等到了官廨二門門口,見吳司吏正在父親的書房門前踱步,她就信步上前說道:“吳司吏找爹有事?”

    吳司吏一見前頭一個倩影出來,瞥了一眼就知道是誰,慌忙低下了頭。等聽到這個問題,他就趕緊解釋道:“還請小姐回稟縣尊,咱們歙縣南溪南村十幾個人,砸了府城一家休寧人開的米行!據說府衙快班那些差役出動了好些,這會兒已經把人全都鎖回去了!”

    葉明月頓時心裏咯噔一下,隨即若有所思地問道:“府衙那邊還有其他什麽消息?比方說,段府尊怎麽說?”

    “段府尊怎麽個說法還沒打探出來,小人隻是來請縣尊示下,如今府衙舒推官正病著,刑名上頭的事,其他同知通判都懶得管,要不要去把這樁案子要回來,咱們歙縣審?”吳司吏說到這裏,雖說不明白為何縣尊不露麵,但仍是沒有貿貿然詢問,隻是小心翼翼在那等待回答。

    “汪小相公人在何處?”

    葉縣尊對汪小秀才的重視吳司吏心中有數,如今葉小姐也是如此,吳司吏心中更加確定,汪小秀才那絕對是葉家紅人!於是,他趕緊狗腿地解釋道:“汪小官人這幾天都帶著戚百戶那些人歙縣各鄉裏轉悠,之前去過西溪南村,但還沒回來。大熱天的,也多虧小官人願意辛苦……”

    葉明月哪裏樂意聽這些廢話,她關心的是汪孚林能否及時趕回來!按照父親那性子,沒事愛顯擺威風,真正遇到事情就想往後縮,隻想和稀泥,如今這一病就更別提了,她連在後頭推一把都不行。思來想去,她隻能歉意地對吳司吏說:“這事情我會告訴爹一聲,他正好病了,隻怕得辛苦你多打聽。”

    見吳司吏唯唯諾諾地答應,但臉色和眼神卻頗為微妙,她這才猛然想起上次父親和汪孚林演雙簧假裝生病的事,登時明白對方是會錯意了。可這種事越解釋越黑,她本不想節外生枝,可靈機一動,卻又生出了另外一個主意。目送人離開之後,她轉身對小北說道:“你告訴張嫂,爹的病千萬別多嘴。然後你去汪家打聽打聽,最好盡管把汪小相公找回來。”

    爹這樣性格的縣太爺,還真少不了這麽個定海神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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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二章 大危機?(第二更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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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繼留宿吳氏果園之後,汪孚林帶著戚家軍眾人往南溪南村一遊,雖說這裏不是和鬆明山村隻隔著一條豐樂河的西溪南村,但因為他和吳中明有點交情,帶來的雖說是一群赳赳武夫,可因為汪道昆和戚繼光的私交,再加上戚繼光也愛附庸風雅,所以南溪南吳氏的招待雖說比不上西溪南那樣麵麵俱到,可還是讓戚良和老卒們體會到了什麽叫賓至如歸的熱情。

    而在從南溪南回歙縣的路上,戚良終於答應了汪孚林之前的建議。至於程乃軒程大公子,反正私房錢攢著也是攢著,就答應了拿出來一用。三人商議停當,不用預備倉的名義,而是以穀賤傷農為由,開一個糧店專收糧食。這並不需要太龐大的股本,尤其是如今夏稅已經快交完,糧價又賤的情況下,幾千兩絕對完全足夠了。至於價錢,隻需比那些米行糧店高一點就行了。

    算下來這次夏稅收尾期間收儲個幾千石麥子,占用的資金確實不少,可在於價低,又能占個好名聲,等開春糧價高漲就可以全部放出去。



    但這等於在人嘴裏刨食,必定會引來米行糧店這一行的反彈。可在那之後隻要和官府掛鉤,再做好︽≤,一係列準備,也不用太過擔心。



    汪孚林本來已經做好打算,將此和各裏收各裏的新政結合在一起,從而想辦法繞過那些鄉宦富紳,同時先讓他們無暇去周顧夏稅絲絹的貓膩,可他剛一進府城,就被早就等候在此的趙五爺給攔住了。聽到府城裏來了一出開頭類似於《多收了三五鬥》。結局卻是一場全武行的好戲。錯愕之下。他隻能請程乃軒把戚家軍這一行人送去自己借給他們的祖宅,隨即火速趕去了縣衙。



    驟然發生這樣的騷亂,他並不緊張,橫豎他那個想法就與這次的衝突相關,可這一次,他在官廨中卻麵對了一個極其措手不及的事實——葉縣尊病了!

    這不是上次在他的建議下,葉鈞耀用來讓趙思成等對手麻痹大意的裝病,此時此刻站在床前。看到葉鈞耀躺在床上,葉明月正不停換著在其腳上冷敷的毛巾,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兒的他方才低聲問道:“縣尊這到底什麽病?”

    “這幾天眼看夏稅就要交齊了,爹不免高興,常常小酌幾杯,再加上之前多日疲累,於是痹症犯了。”

    葉明月說著看了一眼葉鈞耀,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這吃出來的毛病偏又碰到鄉民鬧事,最要性命的父親立刻決定保命要緊,這會兒竟是幹脆好說歹說求她。用這種方式來請汪孚林幫忙!她心中惱火父親的自作自受,臉上卻露出了極其凝重的表情。

    “大夫說。這是痹症急性發作,來勢洶洶,一開始隻是腳趾頭疼,回頭關節也會紅腫發痛,發燒頭疼全都會一塊來,若是不能立刻用藥用針灸壓下去,回頭說不定還會心悸,惡心,打寒戰,最怕的是病痛攻心。為了以防萬一,我隻能把人給留在了官廨隨時待命。”

    病床上裝昏睡的葉大縣尊聽到女兒對汪孚林形容得這般嚴重,起頭還以為她是讓汪孚林釋疑,漸漸就心驚膽戰了起來。不會是自己這次貪吃鬧出來的舊病發作真那麽厲害吧?這會兒腳趾頭雖說用冰冷的毛巾捂著,可似乎真的好疼……老天爺怎麽就這麽折騰他呢?隻不過是口舌之欲,至於這麽殘忍嗎?

    汪孚林起初同樣被那痹症兩個字弄得心驚肉跳,可聽葉明月說著說著,他的臉色就漸漸古怪了起來。這痹症的症狀怎麽聽著這麽熟悉?這不就是痛風嗎?勞累是假的,貪吃是真的,他前世裏又不是沒見過得這毛病的人,無不是飲食不加節製,又或者遺傳病!他之前可是聽葉小胖提過,葉大縣尊最愛的就是那些高蛋白食品,外加有點小貪杯!

    可無語歸無語,他難不成還能指著人鼻子罵貪吃不成?葉鈞耀雖是個菜鳥縣尊,但對他卻很重要,他能夠有現在這樣的小小名聲,離不開這位歙縣令的大力支持。所以,葉鈞耀這些小缺點,和他信賴重用自己相比,全都可以忽略不計。

    可就在這時候,他隻聽葉明月突然低聲說道:“現在外頭發生的事情雖說不小,但我相信,汪小相公你一定能夠盡力應付,更棘手的是爹爹的病。你應該知道徽州府和歙縣是個什麽光景。爹萬一有個什麽閃失,我和弟弟隻得孤女弱弟兩個人,就會被吞得幹幹淨淨連骨頭渣子都沒有!”

    哪有這麽嚴重?不就是個痛風嗎?

    汪孚林抬眼去看葉明月,隻見她對自己使勁眨了眨眼睛,又朝病床上的葉鈞耀努了努嘴。雖說有些不大理解她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他還是順應她的暗示,竭力配合道:“葉小姐說的是,葉縣尊的病當然要盡力醫治,至於需要我做的,還請明示!”

    “不愧是爹最信任的汪小相公!”葉明月見汪孚林這麽善解人意,登時為之大喜,她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開口說道,“我家小弟有金寶和秋楓一塊陪讀,比從前懂事不少,但總的來說,還是錦衣玉食慣了,不知世事艱難。而李師爺九月初就要上京了,橫豎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就是臨時抱佛腳,也學不到多少東西,我的意思是,請他親自來侍疾,也請金寶和秋楓多幫幫忙。他們都是好孩子,和我弟弟一塊彼此幫襯照顧爹,我就能放心。”

    葉明月這意思是,打算誇大葉縣尊的病,借此來磨礪葉小胖?這一招似乎放得有點狠啊!

    汪孚林摸了摸下巴,眼睛瞄向了榻上的葉鈞耀,見其緊閉雙目的臉上先是一僵,隨即就猶豫了起來,最後有些欣慰地笑了,他著實有一種吐槽的衝動。葉縣尊你裝重病也麻煩裝得專業一點,這表情變化也太豐富了吧!

    他須臾收回目光,大義凜然地對葉明月說道:“那好,就這麽辦。金寶和秋楓也承惠縣尊不少,該是承擔責任的時候了!”

    接下來,葉明月就出門吩咐小北,去把葉小胖和金寶秋楓全都叫了進來。進屋之後,乍聽得父親病得不輕,姐姐還說了些似是而非的嚇人話,葉小胖完全懵了,要不是一左一右金寶和秋楓拽著他,隻怕小胖子就能立刻坐到地上去。他用求救的目光看向汪孚林,希望對方能告訴他姐姐在騙人,卻不想汪孚林卻沒有安慰他,隻是摸了摸他的腦袋。

    “你爹病了的事情是真的,至於有沒有那麽重,什麽時候能好,一來得看大夫,二來就得看你這個兒子能否盡心盡力照顧。當然,你不是一個人,金寶,秋楓,你們兩個都承了葉縣尊莫大恩惠,這次你們也要幫忙。”

    金寶和秋楓對視一眼,沒有說話,但那重重點頭的決心,卻是顯露無疑。有這麽兩個伴,葉小胖那最初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血色。他死死咬住了嘴唇,隨即在姐姐和汪孚林臉上來回掃了幾眼,最終小聲說道:“我們照顧爹,那汪小相公你還有我姐呢?”

    汪孚林直接替葉明月回答道:“你姐要和從前那樣,繼續去衣香社活動,吸引別人的注意力,讓人認為你爹是在裝病。畢竟之前你爹已經演過一次裝病引蛇出洞的好戲了。別人隻要覺得你爹是裝病,那就會投鼠忌器,不會出現不能控製的局麵。至於我……”

    雖然沒繼續往下說,但看到汪孚林臉上那殺氣騰騰的笑容,葉小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知道這一次汪小秀才會繼續衝殺在前,就不知道倒在刀下的是誰。可這樣一來,他竟神奇地有了獨當一麵的勇氣,當即挺直了胸膛。

    “姐姐,汪小相公,你們放心,我會照顧好爹的!”

    床榻上,豎起耳朵聽眾人說話的葉鈞耀老懷大慰——雖說他一點都不老——盡管葉明月把他形容得重病不起有些過分,可從汪孚林的配合來看,分明是很明白他那女兒的用心。如果能讓小胖墩兒子好好成長一下,那他這場無妄之災的病也就有些意義了。

    這時候,金寶忍不住開口問道:“葉縣尊病了的事,不告訴李師爺?”

    “告訴他吧。”葉明月看了一眼葉小胖,不假思索地說道,“弟弟你親自去,但要把話說清楚。不論爹病情如何,九月初能否痊愈,還請他一定要準時進京趕考。為了自己的事耽誤別人的科場,爹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答應的!”

    這話說得真好!

    葉鈞耀想的是,女兒真是太會做人了,這樣李師爺將來一旦高中,這段在他這裏當門館先生的經曆一定會拉近兩人的聯係。而汪孚林想的是,葉明月分明想要告訴李師爺,縣尊大人就是點小毛病,你放心大膽得去考你的試,甭擔心了!

    等到葉小胖去通知了李師爺,而後又昂首挺胸回來,葉明月已經緊挨著葉鈞耀的耳朵,囑咐父親一定要演好這場重病戲。當然,汪孚林為了配合她,把金寶和秋楓拉到一邊,裝模作樣千叮嚀萬囑咐了一般。接下來,他們倆就把這裏的事情全都交給了三個小家夥,然後出了門。

    一到院子裏,小北剛想匯報來探問過縣尊病情的刑房吳司吏,戶房劉司吏,突然就隻見葉明月和汪孚林你眼望我眼,彼此的眼神中分明滿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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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三章 君子協定,挺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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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爺都病成這樣子了,小姐你還笑,還有大無賴,你也笑!

    小北又是不解,又是鬱悶,最後,還是葉明月向她招招手,三人直接避到了葉小胖的屋子裏。知道這會兒不會有人過來打攪他們,葉明月方才小聲把自己的小算盤告訴了小北。於是,一貫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她看看氣定神閑的汪孚林,再看看氣度高華的小姐,突然覺得葉小胖太可憐了,還有被繞進去的金寶和秋楓!

    “所以,這些天葉小姐出門的時候,要勞煩小北姑娘你留在家裏,否則這出戲很容易穿幫。”想到葉縣尊之前那豐富的表情變化,汪孚林認為這個可能性很大。見小丫頭立刻要反對,他就一本正經地說道,“別看府城米行那邊隻是一場小騷動,但萬一這邊後院不穩,讓人知道葉縣尊是真的暫時沒有處置政務的能力,那麽原本觀望的人就會張牙舞爪,原本張牙舞爪的人就會氣焰囂張,所以小北姑娘,你任重而道遠!”



    小北登時偷瞥了一眼葉明月,見她衝著自己點頭,她頓時蔫了。最後瞪了一眼汪孚林,她竟是絲毫不帶遲疑的,就這麽徑直起身拂袖而去。

    1,

    麵對這光景,汪孚林不禁有些咂舌於她的甩臉子。這小丫頭是當婢女的?怎麽看著脾氣比小姐還大啊!

    “小北也就是擺個樣子,其實一定是去看著小弟和金寶秋楓了,你的話她還是聽的。”葉明月卻深知小北的脾氣,少不得替她解釋了一句。隨即才對汪孚林問道。“接下來該怎麽做。你拿主意。到時候一切的責任,我爹來負。”

    咦?汪孚林忍不住很沒禮貌地盯著人家千金小姐的眼睛,好一會兒才幹笑道:“葉縣尊聽到你這樣替他承諾,不知是什麽表情。”



    “你幫了爹很多回。關鍵時刻,總不能讓人拚殺在前,卻不擔責任,娘如果在這裏也一定會這麽說的。”葉明月說著便嫣然一笑,神采中流露出幾許狡黠。“更何況,你以為爹怎麽會突然犯病?是因為就在你帶戚家軍那些人去西溪南村和南溪南村的時候,我娘那邊送來了好消息,我和明兆又多了個弟弟。爹一高興,這幾天偷偷喝酒更凶了。娘在信上說,等坐蓐之後,會把孩子留給我祖母她們照管,立刻趕到歙縣來。爹是又高興又害怕,我娘可厲害了。”



    汪孚林前頭已經見識了大名鼎鼎的抗倭英雄戚繼光藏私房錢,現在聽到葉明月誇耀母親厲害。顯見葉大縣尊也是個妻管嚴,他不得不為葉縣尊掬一把同情之淚。

    但這輪不到他這個外人管。所以他直接就入了正題:“那好,那我就拿主意了。首先,大大方方告訴別人,葉縣尊病了。上次葉縣尊已經病過一次,那時候是方縣丞代理,結果趙思成自以為得計卻撞在了鐵板上,這一次別人肯定也會以為葉縣尊是看事情不妙,故而先裝病,使對手麻痹大意。”

    “那就是說,再請方縣丞署理縣令之職?”

    “沒錯,好在縣尊之前一直都對方縣丞示好,他對此很領情。就算他萬一察覺到什麽,可他是聰明人,要是換一個縣令,他未必能比現在更好。”

    “那就依你!”

    “然後是,你回頭去衣香社那些閨秀那兒的時候,幫我一個小忙。”

    盡管如今大事要緊,但汪孚林還是決定趁這個機會放點煙霧迷魂彈,他隻大略說了說自己托程乃軒弄到的小胡桃,鹽焗之後會很好吃,就隻見葉明月用一種恍然大悟的眼神看著自己。想到自己早就被這對主仆當成吃貨了,他渾然不以為意,大大方方地說道:“坊間小民要接受一樣新鮮事物,反而遠不如高牆大院內有錢有閑的這些女眷。回頭你就當成自己的禮物帶過去。我保證,絕對比瓜子好吃!”

    既然你把我當成吃貨,那就該相信,吃貨的眼光是很好的!

    麵對汪孚林那炯炯目光,葉明月突然撲哧一聲笑了。汪小官人無時不刻都在為自己爭取福利,這種有些小無賴的做法,父親不反對,她也不討厭,反而有些好奇。父親的病當然沒有她在人前說得那麽誇張,事實上那個大夫百般保證先消腫止痛,然後徐徐調理,斷根固然不可能,但隻要飲食節製,可以保證不會輕易複發。所以,她沒有多想就點了點頭:“好,這事容易,不過,我們得定個君子協定,若是日後真賣成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仿佛是生怕汪孚林拒絕,葉明月又加了一句:“必定是你能夠做到的,絕不為難之事。”

    既然不是為難事,幹嘛當成條件提出來?

    汪孚林心裏犯嘀咕,可想想葉明月好歹幫過忙,眼下不過是嘴皮子一動的事,他就爽快答應了。至於葉縣尊這一病,外頭需要奔走的事,包括和徽州知府段朝宗接洽,他就全都大包大攬在了自己身上。

    帶了葉青龍,跟著一個便衣民壯從縣衙趕去府城出事地點之後,汪孚林剛來到那家米行門外,他頓時就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原因很簡單,這裏是葉青龍的前東家,他曾經問過價的那家休寧吳氏米行!



    這裏已經一片狼藉,街道上大麥小麥散落得滿地都是,犯事者卻不見蹤影,看情形應該被府衙裏頭的差役鎖走了,但七八輛糧車被府衙差役團團圍住,上頭還有大包小包的糧食。店裏裏隱約可見被人瘋狂打砸的痕跡,那塊曾經光鮮的招牌,眼下正躺在地上,一個個腳印子清晰可見,甚至連金漆都脫落了。

    葉青龍在這幹過很久,此刻看到這狼狽的一幕,又是痛心疾首。又是心有餘悸。他正慶幸於自己躲過一劫。突然想起了一件更要緊的事。立刻抱頭冥思苦想了起來。他幹過的五福當鋪如今已經關門大吉,邵家的爭產官司正打得如火如荼,現如今連這吳家米行都遭受了一次大禍,究竟汪小官人是災星,還是他是災星?怎麽他幹過的地方全都這麽倒黴!

    圍觀的閑人很不少,四處都在議論當時的情景。於是,汪孚林沒費太大勁,就打聽到了具體情節。當有人說到。打砸的時候,唯有老裏長從始至終沒動手,卻在門前哭天搶地訴冤,砸完後,那群南溪南的鄉民本來要一哄而散,又是老裏長站了出來,勸眾人留下,不要遺禍家人,府衙那幫差役這才能夠逮到人,他頓時挑了挑眉。

    等到聽說真正的導火索正是那句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寧一商山時,他不由得斜睨了葉青龍一眼。就隻見前小夥計立刻訕訕的。突然,那些府衙差役開始吆喝著搬運那些糧車,他立刻眼神一凝,當即衝旁邊喝道:“小葉子!”

    我不叫小葉子,我有名字的好不好!

    葉青龍腹誹歸腹誹,但還是把右手拇指食指放在嘴裏,撮著腮幫子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呼哨,緊跟著,就隻見這條小街兩頭分別湧出來十數個大漢,卻是把這裏給堵得嚴嚴實實。這時候,汪孚林方才上前喝道:“都給我住手,這是我歙縣鄉民的糧車,誰給你們擅奪財物的權利?”

    要說府衙快班差役和歙縣三班的仇,自從那次舒推官折戟而歸之後,那可就大發了。畢竟,搜查歙縣班房卻撲空的事情,著實可大可小,到現在舒推官都還沒病愈複出。他是進士,如今都已經落得這麽個淒慘的地步,段府尊也隻好不為己甚。至於當時舒推官蘇醒後,吞吞吐吐承認是受了一個門子攛掇,這才求了府尊牌票去歙縣班房拿人,可惜門子已經跑了,段府尊一怒之下,那打下來的板子少不得就落在了捕班差役頭上。

    一時間,繼府衙刑房大換血之後,快班也經曆了一場小清洗。林捕頭被拿掉,遞補上來的王捕頭是從壯班過來的,還沒來得及熟悉業務就遇到了今天這檔子事。此刻,他發現自己這夥人竟是被包圍了,上前阻攔的又是汪孚林,認出這個小秀才的他心裏咯噔一下,卻努力擺出了一副不示弱的模樣。

    “原來是汪小相公,怎麽,你要幫那幫暴民打抱不平?他們打砸米行,糧車自然理應充公,回頭賠補苦主!”

    “賠補是自然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可要不是米行在交夏稅的要緊關頭卻拚命打壓糧價,也不會引來這樣的禍事!但這都是審理完案子之後,要依律判罰處置之後的事。眼下這些糧車是那些鄉民的命根子,沒了這些,別說今年的夏稅,一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風去!再說,按照從前的規矩,發生在府城的案子,都是縣衙先審,府衙後核,再說我沒記錯的話,府衙舒爺正病著呢,這樁案子你給弄回去之後,難不成讓段府尊親自過問?”

    王捕頭早就知道汪小秀才牙尖嘴利不好對付,之前那些與其作對的都一個個折戟而歸,,此時此刻,被噎得喉嚨發堵的他很想反擊回去,奈何他並不擅長這嘴上功夫,此時此刻汪小秀才並不止主仆二人,大街兩頭還有虎視眈眈的縣衙差役助陣,他這區區七八個人實在無法抗衡。於是,勉強交戰幾個回合之後,他隻能惡狠狠瞪了對方一眼,繼而招呼了手下悻悻離去。

    等到他一走,趙五爺方才趕緊帶人上前,把一輛輛糧車收拾了起來,隨即趕緊找到了汪孚林。

    “小官人,雖說暫時把人糊弄走了,可此事咱們歙縣畢竟不占理,所以縣尊也正在縣衙裏頭為難著。糧車弄到了,人卻還扣在府衙,接下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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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四章 兩手都要抓(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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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府衙要人!”

    趙五爺聽到這麽一個簡單的回答,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從前汪小秀才拋頭露麵固然不假,可那都是被人欺上頭來的時候,哪像這次一般積極主動?而且,秀才出麵管這種事,汪孚林不怕被人罵訟棍?

    “縣尊對我有知遇之恩,如今他因為多日勞累而病了,連縣衙事務都立馬會交給方縣丞署理,我身為歙縣生員,怎能不盡心盡責?”

    葉縣尊病了的消息,趙五爺當然也從刑房吳司吏那兒聽說了,可還是不太相信。聯想上次葉縣尊病了的時機,他心裏斷定那是欲擒故縱之計,因此看到汪孚林此刻那模樣,他不禁在心裏暗自嘀咕。



    上次就是汪小秀才衝殺在前,葉縣尊掠陣在後,結果趙思成一頭撞在鐵板上。這次再要有人不知死活撞在矛頭上,那就自認倒黴吧!



    話雖如此,他還是少不得提醒了一句:“不過,小官人還請千萬小心,畢竟人是府衙扣下的,萬一段府尊不肯放人,還是不要力爭。”

    “我理會得,我歙縣也不會包庇凶嫌,抓到之後該怎麽處置,律法上都清清楚楚。但是,『∷,夏稅的要緊關頭卻鬧出了這種不光彩的事,也需要想個對策,否則,今天是打砸糧店,明天興許還會鬧出別的事情!”



    說到這裏,汪孚林到糧車邊上,試著搬了一下那一包包沉甸甸的麥子,隨即便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最終看向了葉青龍。後者還以為小官人想到了舊事。趕緊狗腿地解釋道:“小官人。我可再不會像從前那樣衣冠取人了。我早就都改了……”



    “誰和你說這個!”汪孚林拍了拍沾滿灰的雙手,笑眯眯地看著小夥計說,“小葉子,你在這米行幹了這麽久,要是回頭我給你這麽一家,你覺得如何?”

    葉青龍簡直認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可等到他想要追問的時候,汪孚林已經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而是拉著趙五爺在那商量如何存放糧車的問題。至於糾結的。絕不止葉青龍一個,至少趙五爺聽到汪小秀才還有閑心談論這種事,就知道對方心裏又有了什麽計策。



    汪孚林親自跑到府衙,段朝宗思來想去,想到剛剛上任鄖陽巡撫的汪道昆,最終還是給了個麵子。畢竟,他和汪道昆的實際品級看似隻相差了半級,可知府這種地方官升官最是尷尬,不是分守道就是分巡道,也就是布政司左右參政。又或者按察副使的級別,甚至很容易遭到明升暗降。再往上要成為一方巡撫,那一定得朝中有人,又或者簡在聖心。

    所以,當汪孚林說,隻是要把那些打砸米行的奸民給要回縣衙去審理,而不是別的什麽要求,他立刻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推官舒邦儒正病著,而刑房這一攤子別人也不願意接手,再加上這麽一樁案子在夏稅完稅的當口尤其棘手,歙縣願意接,那簡直再好不過了!

    話雖如此,他在允諾之後,卻不免告誡道:“此事震動不小,絕不能寬縱了。”

    “是,府尊教誨,學生回去之後,定當轉告縣尊和二尹,請他們審慎定奪。”

    府城縣城緊挨著,消息傳得極快,再加上就在汪孚林趕到府衙來遊說此事之前,葉鈞耀告病交給方縣丞署理縣令的文書也送了過來,故而段朝宗也知道了。雖說短短幾個月裏,葉鈞耀這已經是第二次“病了”,可要說公務政績,這位歙縣令倒還完成得不錯,他也不好多說什麽,轉達了作為上司的一點關切,他也就沒太放在心上。

    從前葉鈞耀病了的那一次,他以為這家夥是裝病躲事,結果變成了引蛇出洞。這次也不知道玩什麽名堂!反正他是知府,居高臨下看著就行了!

    府衙門口,當那些滿心惶惶不安的鄉民被人從牢房裏推推搡搡押出來,站在夕陽底下的時候,大多數人都眯著眼睛,大口大口貪婪地吸著氣,努力適應那陰暗到光明的巨大反差。盡管他們知道,這隻是暫時的,自己隻是要從府衙牢房轉押到縣衙牢房,還要等待那不知是怎樣的嚴厲審判,可這一會兒的透氣無疑給了他們一個喘息的機會。唯有之前最衝動的那個後生耷拉著肩膀,低垂著腦袋,心裏無數次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

    如果隻是他一個人坐牢,那麽他甘心情願,可就因為他一時忍不住氣,帶累得從擔任裏長的父親到同鄉其他人全都坐了牢,連糧車也肯定被那些差役給私吞了,他怎對得起他們?

    “快走,別拖拖拉拉的,若不是段府尊發話,有的是你們苦頭吃!”

    罵罵咧咧說這話的時候,牢頭簡直有些咬牙切齒。他收了吳家米行好處,打算狠狠教訓一下這些竟敢打砸的泥腿子,可還沒等計劃實施,這幫人竟然要被轉押歙縣縣衙,他到了嘴裏的肥肉還得吐回去,這鬱悶就別提了!

    不但牢頭生氣,把人押出府衙的府衙快班王捕頭也同樣一肚子氣。奈何舒推官早就慫了,段府尊也不願意攬事,他隻能忍氣吞聲把人帶到了府衙南門,眼見得在那接人的竟然隻有一個汪孚林,並不見半個歙縣差役,他忍不住出言刺道:“汪小相公好托大,竟然就這麽大喇喇地單身過來接這些犯事奸民?”

    “第一,他們是犯了事,但骨子裏不過麵朝土地背朝天的莊稼人,不是奸民。”

    汪孚林臉色絲毫不變,掃了一眼這些才坐牢沒半天,就一個個衣衫襤褸的鄉民。見他們聽到王捕頭對自己的稱呼,無不都在偷偷打量他,聽到他說話的時候,臉上表情各異,有人苦笑。有人感動。有人振奮。也有人撇嘴,但是,幾乎所有人都不知不覺稍稍挺直了一些脊背,至少都對視他的目光了。

    這時候,他才繼續說道,“第二,我不是托大,因為如果他們犯事之後要跑。府衙差役就算來得再快,怎麽也會跑掉一個兩個,而不至於一舉擒獲了所有人!再說,我剛剛從南溪南回來,南溪南吳氏才剛剛殷勤款待過我,料想身為南溪南人,他們總不至於丟家鄉的臉!”

    說到這裏,他看也不看王捕頭,見鄉民們從原本的麵麵相覷,到表情顯然微妙了起來。他這才對眾人說道:“歙縣葉縣尊雖說正病著,但方二尹一樣神目如電。犯事的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絕不寬縱姑息,但是,你們辛辛苦苦從鄉裏送來的完稅糧食,都已經暫存在征輸庫!”

    那率先動手的年輕後生猛地抬起頭來,狂喜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其餘被牽累坐牢的鄉民亦是抑製不住高興的表情,身為裏長的老漢嘴唇顫抖著想要說什麽,最終卻化作一聲悲歎。而汪孚林並沒有等他們說出什麽感激的話,做出什麽感激的動作,隻是咳嗽了一聲說:“那麽,現在各位就跟我回縣衙,刑房吳司吏一會兒會過來,勞煩王捕頭幫忙接洽一下,交接一下相應的案卷。”

    眼見汪孚林轉身走在最前頭,一群鄉民彼此攙扶,就這樣默默跟了上去,一長串人沒有一個左顧右盼的,沒有一個逃跑的,府衙快班王捕頭有些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心想怪不得前任死心塌地跟著舒推官,到最後竟是被坑得連位子都丟了。這汪小秀才不愧是鬆明山汪氏的人,想當初府衙中的前輩提到那位南明先生時,也提到過人簡直是舌粲蓮花,在徽州一府六縣的文士之中,無人能出其右。

    如今汪小秀才簡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汪孚林帶頭的這一行人走在路上,自然極其紮眼,不時有路上行人看到之後為之駐足,甚至還有人聞聽消息後過來圍觀,從徽州府衙到府城東南德勝門這一程路,須臾便是呈現出夾道“歡迎”的場麵。這府城之中也是歙縣籍人居多,可對於今天發生的這樣一起案子,反應卻各有不同。富民們大多在表示同情的時候,認為反應過激,中人之家乃至於平民,卻都在私底下拍手稱快。

    那幫子買入時拚命壓低糧價,賣出時卻拚命抬高糧價的黑心商人,活該!

    從德勝門進入歙縣縣城之後,那個率先動手的後生終於忍不住了,他猛地衝上前去兩步,對著前頭的汪孚林說:“汪小官人,一人做事一人當,都是我一時昏頭這才鑄成大錯,要打要殺我一個人承擔!求求你向葉縣尊求個情,放過我爹和鄉親們!”

    他這一起頭,身為父親的裏長老漢沒吭聲,其他一路上還算老實的鄉民也立刻鬧騰了起來。

    “黃小四,你往自己身上攬幹什麽!可都是那夥計狗眼看人低,怎麽不把他這種奸人也抓起來!”

    “誰讓他嚷嚷歙縣兩溪南,及不上休寧一商山,這不是寒磣咱南溪南的人嗎?若真的隻怪罪我們,那還有沒有王法了!”

    “那些黑心商人欺壓咱們多少年了,按照太祖爺的祖訓,奸商害農的,都該死!”

    聽到這七嘴八舌的聲音,原本默然走在前頭的汪孚林突然停住了。他就知道,這些種地的鄉民看上去老實,可要是你認為他們老實巴交一點心眼都沒有,那就大錯特錯了!眼下就是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心思活絡打算替自己討公道了。

    他轉過身來,又聽了好一陣子這亂糟糟的嚷嚷,他突然猛地喝道:“奸商固然可恨,可你們動手打砸,那就是目無王法!若沒人替你們賠補損失,真的按照朝廷從嚴的律法,一個個都要充軍,懂不懂?”

    讀書人的名聲,再加上之前那殺氣騰騰的災星光環,汪孚林終於把眾人的喧鬧給鎮壓了下來。但他看得出,這僅僅是暫時的。

    見周圍已經有不少人圍攏了過來,他就提高了聲音說:“我知道你們辛辛苦苦一年,卻在收獲的時候遭遇這種事,心頭很苦。所以,我代表鬆明山汪氏,回頭就會發帖給歙縣各家鄉宦富戶,請求大家一塊來想一想辦法!就連葉縣尊自己病倒在床,聞聽你們的困境,也忍不住捶床說,農乃國之本,斷然不能讓你們流血流汗又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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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五章 人人上陣(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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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咳咳!”

    盡管葉鈞耀也知道,女兒一片苦心是為了磨礪小胖墩兒子,可讓他真的如同死人一般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這滋味實在是太難受了。所以,他緊閉雙眼豎起耳朵,卻依舊知道葉小胖坐在床頭,依舊知道這個胖兒子在那悔恨交加地自責平日不用功。想到自己這場病竟然還能變出價值來,他甚至隻覺得連腳趾頭那疼痛難忍的感覺都輕了很多。

    奈何躺得久了,還不能動彈,他渾身肌肉酸痛,最後不能不以連聲咳嗽裝作醒了過來。頃刻之間,就隻見葉小胖手忙腳亂過來服侍,金寶和秋楓也圍著自己團團轉,可是,眼下看著在旁邊看熱鬧的小北,葉大縣尊第一次覺得,被人當成重病號對待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隻要他動作稍微大一點,又或者想要坐起來,葉小胖就緊趕著上前攔阻勸說,眼睛還濕潤潤的,他不得不聽從又躺倒下去。而送來的飲食全都是清粥裏頭飄著幾根菜葉子,對生性愛吃的他來說簡直是莫大的折磨。最讓他無語的是,先是咳嗽,緊跟著鼻子癢癢突如其來打了十幾個噴嚏。



    這下子,葉小胖慌了神,立刻死活@,把大夫拖了過來,緊跟著的醫囑險些沒讓他哀嚎。因為大夫說,竟然讓他禁食兩頓!



    “爹,既然生病就要聽大夫的,可不能像小孩子那樣使性子耍脾氣,你忘記曾經怎麽教育弟弟的?”葉明月跟著大夫一塊進來,少不得在父親耳邊多提醒了兩句。見原本似乎想要暴跳的父親立刻蔫了。她心中暗笑。這才一本正經地給葉鈞耀掖好了袷紗被,旋即低聲說道,“汪小相公已經從府衙把犯事的鄉民都要回來了,他代表鬆明山汪氏給歙縣很多大戶人家都送去了帖子,他說,這樁案子是一個契機,讓別人的目光從夏稅絲絹轉移出來的契機。”

    葉鈞耀頓時忘記了躺著的煩惱,也顧不上一下子變得太乖巧懂事的胖墩兒子。攢眉苦思了起來。

    “而且,汪小相公在那幫犯事的鄉民前,又說是你說的,農為國之本,斷然不能讓農人流血流汗又流淚。因為是大庭廣眾之下撂的話,所以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各方人士那兒瘋傳了。”說完這話,葉明月就隻見父親一瞬間又驚又喜,緊跟著眉飛色舞飄飄然,她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就連一旁的小北也忍不住暗自嘀咕。汪小相公那是給你臉上貼金,老爺你還當真了!

    而秋楓瞧見葉縣尊那豐富的表情。他終於忍不住生出了一丁點疑竇。真要是得了什麽不得了的大病,葉縣尊還有興致去關心外頭發生的事?金寶卻忍不住會心一笑。仿佛看到了汪孚林當初辭令無雙把人駁得滿頭包的情景。

    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小北趕緊跑過去打開了門,見外頭站著的是李師爺,她見其他人都抽不出空,就悄然閃出了門去。



    這位行將先回鄉到官府取保,然後去京城考進士的門館先生輕咳一聲,隨即低聲說道:“汪賢弟剛剛來過,見了我之後就走了。他說,金寶和秋楓不妨留在這裏暫住。”

    李師爺也不管小北能不能聽懂汪孚林的言下之意,隻是頓了一頓,就繼續說道:“橫豎剩下的日子不多了,縣尊這一病,我也教不了什麽,所以我打算去給方縣丞打個下手,免得他回頭一個行錯差池,誤了大事。”

    盡管掛著個師爺的名頭,但李師爺隻是教書,這還是第一次履行通俗意義上師爺的職權,而且此刻說話時風度翩翩,淡定自若,小北對比汪孚林的可惡,隻覺得讀書人就應該是這樣儒雅溫文,忍不住握緊拳頭說道:“李師爺你實在是太仗義了,回頭我一定稟告老爺和小姐!你是舉人,考試既然厲害,其他一定比那家夥強,這次一定要讓大家看看你的厲害!”

    直到李師爺辭出來,到方縣丞的官廨去拜見這位如今再次署理縣令的幸運縣丞,都在思量小北那番氣鼓鼓的話。他當然知道葉明月不是那等一心尋尋覓覓金龜婿的閨閣千金,而有其主必有其仆,比其從前他家裏母親身邊那兩個侍婢成天就喜歡在他麵前亂晃,小北分明情竇未開,對他直來直去。剛剛那番話,分明顯示出她和汪孚林有什麽過節。可到底是什麽過節呢?

    當真正開始麵對麵和方縣丞溝通的時候,他就沒工夫再去想別的了。他赫然發現,方縣丞的案頭上用鎮紙壓著一份拜帖。以他絕佳的眼力,依稀能夠看到上頭落款寫著汪氏尚宣。

    於是,他沒有按照之前對小北說的那樣,立刻給方縣丞出謀劃策,而是假作與其探討國子監製度人物,趁著坐監期間根本就沒用心讀書的方縣丞汗如雨下之際,他突然抽了個空子站起身,將那拜帖拿在了手裏,笑著瞄一眼就又丟下了。僅僅是這一個動作,他就看到方縣丞頭上的汗流得更凶了。

    “汪家三老太爺的拜帖,分量不輕啊!”

    方縣丞本來還抱著一絲僥幸之心,可聽到李師爺身為寧國府人,竟然能夠熟知徽州人物,他登時一下子慌了神。偏偏就在這時候,門外還傳來了一個聲音:“什麽汪家三老太爺?”

    乍然聽到這個聲音,方縣丞差點沒跳起來。李師爺是舉人,他一直覺得人也是溫潤如玉的君子,隻要說兩句好話就能解釋過去了,怎麽比得上這小秀才凶名卓著?等到大門推開,進來的果然是這麽一個人,他蹭的起身抓了那拜帖就迎了上前,竟是直接把東西遞到了汪孚林麵前。

    “小官人,這是今天下午汪家三老太爺送來的,向我打聽你的事情,我可什麽都沒對他說……”

    不等方縣丞繼續解釋,汪孚林便笑了,他看也不看,隨手把這一封材質上乘的拜帖還給了方縣丞,若無其事地說:“方二尹,小官人這三個字是別人叫的,你何必這麽客氣?三老太爺也實在太見外了,一筆寫不出兩個汪字,要想問什麽直接找我就行了,何必這樣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什麽一筆寫不出兩個汪,你們上溯幾十代祖宗也許是一個,可早就是各管各的,如今又是深仇大恨!

    即便知道汪孚林故意這麽說,但方縣丞反而鬆了一口大氣。他趕緊點了點頭,正要開口說話時,卻見汪孚林對著他微微一笑:“葉縣尊這一病,我又還得去會同歙縣各家鄉宦大戶商量一點事情,所以案子的事,接下來這些天方二尹恐怕要獨當一麵,到時候李師爺會給你幫個手。”

    方縣丞掃了一眼李師爺,心裏雖然不那麽樂意,可隻要不是汪孚林親自緊盯著自己,他就要燒高香了。於是,他立刻對李師爺的仗義幫忙表示熱情歡迎。等汪孚林盤桓了片刻,客氣有禮地告退離去,他留著李師爺又說了幾句話,一再請他回頭審案的時候搬張椅子坐在大堂角門那邊的屏風後頭聽,等人走了,他隨手拿出帕子擦了下腦袋,這才發現上頭油膩膩的,顯然是剛剛給嚇得不輕。

    汪孚林從前還隻是疑似有汪道昆這個靠山,現在這疑似兩個字都可以直接拿掉了,他一個監生,這種神仙打架的關鍵時刻最好躲遠點?可這一次葉縣尊病了,難不成他也應該去病一病,正好給馮師爺把位子騰出來?

    方縣丞苦惱地思量是否也裝個病,而當汪孚林回到家裏,自己親自寫帖子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把金寶留在了葉縣尊那兒,這是一件多不靠譜的事——因為這意味著他得親自寫幾十份給歙縣各方頭麵人物的邀約帖子!盡管經過上一次府衙群英會,他已經多少對那些鄉宦有了認識,但這一次卻還得邀約上如程老爺這樣有功名卻最終行商的富紳,所以,他思來想去,幹脆把在自家吃閑飯的程乃軒給拉上了。

    道試吊榜尾的這對難兄難弟,足足忙碌到半夜三更,終於才寫完了二十餘份帖子。

    至於誰去送,兩人你眼望我眼,最終程乃軒在汪孚林的逼視下,垂頭喪氣認輸:“吃人的嘴短,住人的腿短,我去就我去!”

    汪孚林本來還想說,許翰林家的未來乘龍快婿,當然比我這小秀才有說服力,既然程乃軒鬆口,他也就不再祭出這一招損人損己的大殺器了。

    先是對程乃軒說了說明暗兩手,他就笑眯眯地岔開話題說:“對了,你家那管事收來的小胡桃不是已經好幾車了?讓他找兩個炒瓜子手藝最好的師傅,記住要老實本分話少的,然後開始炮製東西,一種是不加鹽,旺火炒到自然開殼,一種是加鹽的,一遍炒過之後,浸過細鹽粗鹽炮製的鹽水,然後再炒。回頭我把比例配方抄給你。”

    他從前還聽人說,朱元璋起兵的時候,曾經用小胡桃做過軍糧,真正到了這年代打探之後,才知道那純粹扯淡。那些樹生長在山間,頂多就是時不時有窮苦人摘點來自個家墊巴墊巴,根本就沒形成像瓜子一樣盛行的風潮。而歙縣的小胡桃,長得很多很好,在喜愛堅果,前世小時候生長在鄉間,自家摘了小胡桃炒製的他看來,好東西爛在地裏就是暴殄天物,應該落肚為安才行!

    至於程乃軒看他如同看吃貨的眼神,他直接就忽略不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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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六章 歙縣名流大會(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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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隻是從前的汪孚林這個小字輩發帖子,一二十人當中能夠來一巴掌之數,都已經是很難得了。可汪道昆臨行之前不止對一個人放話說,鬆明山汪氏的外務,全都交給了汪孚林這個族侄小秀才打理,旁人不得不好好揣摩那位鄖陽巡撫的心思。畢竟,汪道昆正妻隻生了一個女兒,兩個庶子還小,遠遠不到獨當一麵的地步,整個歙縣甚至於徽州府,神童也許一抓一大把,但拳打腳踢能夠闖出個災星名號的妖孽,卻隻有汪孚林一個。

    至於程乃軒,衝著他是程老爺獨子,許翰林女婿的名頭,又親自來送帖子,四鄉八裏幾乎跑斷了腿,是個人都得給幾分薄麵,就連一直自詡為歙縣鄉宦第一家的汪尚寧也要掂量掂量程家的分量。再加上這次提請商議的又是南溪南鄉民賣糧砸了休寧米行,涉及到夏稅的事,汪尚寧就更加不能呆在家裏了。

    於是,這位年紀已經不小,後繼乏人,複出希望已經幾乎斷送,卻依舊功利心很重的汪老太爺,在接到帖子的當天,他就坐滑竿趕到了住在府城的弟弟汪尚宣家。竦川汪氏現在因為他而顯赫騰達,可從前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世家,汪尚寧出身匠6,籍,父祖兩代號稱耕讀,不曾出仕,靠的是繼父程嗣勳方才能夠有今天,所以當到高官後,給繼父也討來了行人司司副的名頭。



    到了汪尚寧這一輩,總共兄弟三個,可二弟好歹還中了舉人。做過幾任小官。可三弟汪尚宣就隻得一個監生。下一輩的所有子侄到現在都沒考出一個舉人來,這也成了他一樁心病。



    正因為如此,他才這麽不遺餘力希望複出,又或者能夠把外甥拱上去,好好提攜一把子侄,這才借用夏稅絲絹一事坑汪道昆,誰曾想汪道昆輕輕巧巧起複去當鄖陽巡撫,他這裏卻還要麵對焦頭爛額的飛派白糧!

    可是。為了飛派白糧一事,寢食難安好些天,消瘦了不少的汪老太爺,此時此刻卻不禁惡狠狠地瞪著讀書無成,自己卻一直護著的幼弟,一字一句地說:“你確定,你從南京打探到的消息是真的?”



    汪尚宣最怵長兄,此刻隻能小心翼翼地說:“隻是有這麽個說法。說是南直隸和浙江富庶之地,拖欠朝廷的賦稅卻很不少,這次南京戶部的老大人們焦頭爛額了。所以隻能想出飛派白糧這一招,用激將法讓各州縣把夏稅交齊……”

    砰——

    汪尚寧胡子都氣得顫抖了。劈手就重重砸在扶手上。如果真是這樣,那麽上次府衙六縣鄉宦雲集的那一次,他錯過了最好的機會!

    “可這種說法也未必準,南京那邊,有時候會故布疑陣。”汪尚宣想了想,決定還是把話說得活絡些。

    “不管準是不準,這次南溪南的人竟敢砸了休寧人的米行,休寧糧商那邊肯定已經氣炸了。你去那邊使點勁,讓他們施加壓力,比如說,讓他們放出風聲,從今往後,不收歙縣人賣的糧食!”

    “這……會不會太激烈了?就砸了一家糧行而已,那些糧商未必會同仇敵愾。”

    “就告訴他們,如果不這樣,官府說不定還會盡著那些鬧事的鄉民,要他們做出讓步!而現在他們這樣一施壓,縣衙就不敢寬縱了那些犯人。”說到這裏,汪尚寧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那汪孚林既是憑著汪道昆的麵子,站出來振臂一呼當召集人,如果他解決不了此事,出了醜,汪道昆這個給他作保的就會顏麵大失,到時候便是趁勢提出均平夏稅絲絹的機會!”

    根據南京那邊的消息,他雖說還不能確定這飛派白糧乃是噱頭,仍然決定狠狠搏一把。反正就算到了最糟糕的地步,這白糧重役總不至於攤派到自己頭上,那是以休寧人為主的其他五縣的米行拒收歙人賣糧,也不會查到自己頭上來!

    “大哥的意思是,汪道昆家裏固然豪富,可銀子都壓在兩淮鹽業上,不可能任憑那個小秀才動用?”

    “汪道昆兄弟當初替汪道蘊賠補了七千兩銀子,他們的父親汪良彬早就有些嘀咕了。如今兒子都不在,家裏是他這個老太爺做主,別的事情他也許還能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用錢的事怎可能盡著人胡鬧?”

    既然汪尚寧都這麽說了,汪尚宣想想這確實是趁著汪道昆等人不在,一舉奪回歙縣領軍地位的最好機會,當即找了妥當人去攛掇挑唆。就在當天下午,府城縣城之中,除卻歙縣兩家米行之外的其他米行就全都高掛免戰牌,再不收歙縣人賣糧。



    此時此刻恰是夏稅完稅的最後衝刺環節,最後一撥撥賣糧的鄉民麵對這樣風雲突變的景象,頓時慌了神。一時間,府城縣城也不知道集聚起多少因為賣糧而不得不滯留城裏的人,從官府到民間,恰是一片黑雲壓城的局麵。在這個時候,汪孚林拉了程乃軒作為召集人,歙縣頭麵人物的大聚會,也終於拉開了帷幕。

    召開大會的那一天,汪尚寧起了個大早,卻磨磨蹭蹭一直等到晌午方才出發。

    大人物是有遲到特權的,更何況論資曆,論年歲,歙縣還有誰能夠比得過他?讓人等一等他,這才能顯示出他在歙縣的地位和權威。雖說汪道昆已經起複回朝,可說不準和如今風頭正勁的殷正茂還有一番龍爭虎鬥,他反而可以在歙縣坐山觀虎鬥,然後讓外甥漁翁得利!

    姍姍來遲的汪老太爺在當初承辦了英雄宴的狀元樓前停下,見門前親自迎客的,正是東家洪仁武,卻不見今日下帖的主人汪孚林和程乃軒,他登時麵色不太好看。他作為曾經出仕過的尊長,當然不能在這種地方立刻發難。可隨行的汪尚宣之孫。也就是他的侄孫汪幼旻卻眉頭緊皺問道:“怎麽。老太爺大老遠地過來,汪程二位小相公卻一個都不見,這難道就是待客的道理?”

    徽州一府六縣,其中績溪占地隻有歙縣的六分之一,最小且最窮,但也有幾個頂尖富商。可洪仁武雖說生意做得紅火,如果在徽州府按家資多少排個順序,他還輪不上號。更不要說在汪尚寧這樣當過布政使和巡撫的昔日高官麵前硬氣了。所以,此時此刻他賠了十萬分小心,討好地低聲說道:“汪老太爺恕罪,汪小官人和程公子之前一直都是在這兒迎候貴賓的,隻是因為段府尊就在汪老太爺您前頭一會兒剛到,所以他們還沒來得及下來。”

    段朝宗怎麽會來的?

    汪尚寧登時心裏咯噔一下。段朝宗畢竟是徽州知府,往日隻要是和這位知府一塊出席的場合,他都會很知情識趣地早到一步,表示一下鄉宦對朝廷官員的恭敬,可今天他完全沒料到段朝宗竟然會來。這下子。他的姍姍來遲就變成了倚老賣老擺架子了!可錯都已經錯了,他又不能和愣頭小子似的立刻趕上去彌補。隻是漫不經心地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心底卻不再像之前那樣有把握。

    盡管和之前英雄宴來了總共將近三百名六縣生員不同,今天的狀元樓不過二十多名客人,但洪仁武在汪孚林親自過來接洽之後,就慨然騰出了整座狀元樓供歙縣名流聚會。因為他知道,汪孚林大可在鬆明山,抑或是去西溪南借一處富商園林,把地方定在府城,不過是表示一種公允的態度而已。一再承辦這種大場麵的宴會,對狀元樓的名氣很有好處。此時此刻,他斜著身子在前頭引路,眼角餘光一直在觀察汪尚寧的表情。

    他從汪尚寧臉上什麽都沒看出來,卻發現攙扶著汪尚寧的汪幼旻臉色難看,嘴唇緊抿,分明還在因為汪孚林和程乃軒沒來迎接的事情生氣。

    三樓之上,對於不請自來的段朝宗,程乃軒是貨真價實的吃驚,其他賓客也同樣是意外詫異。而汪孚林自打把這位府尊迎上來之後,就是一直在表示惶恐不安,這也讓人覺得,作為主人的汪小秀才也沒料到段府尊親臨。所以,當汪尚寧在洪仁武的陪同下上樓之後,上頭包括今日與會的鄉宦們,以及和兒子程乃軒打了個照麵卻沒說話的程老爺,全都有一種微妙的感受。

    倚老賣老的汪老太爺今天晚到,實在有些不明智啊!

    汪尚寧歉意地和段朝宗打過招呼,麵對汪孚林賠禮表示沒來得及去迎接,他的表現也很大度,可心裏卻大為後悔。這種後悔別人也許就隻能看出一星半點,汪孚林卻知道得清清楚楚。

    自從帥嘉謨事件之後,趙五爺終於徹徹底底上了鬆明山汪氏這條船,於是汪尚寧暫住地汪尚宣那邊的動靜,他全都通過趙五爺麾下那些民壯,打探得一清二楚,甚至早在一大早就知道汪尚寧大約準備幾時出發。趁這個機會,他就通過刑房吳司吏以及戶房劉會,在府衙那邊使了一點勁。

    那天汪孚林當眾宣布下帖邀請歙縣名流的事,須臾就傳到了段朝宗耳中。對於夏稅這個主題,段朝宗如今簡直是條件反射一般的敏感。眼看六縣夏稅都要七七八八了,突然橫出來這麽一檔子事,他如何能夠穩坐泰山?丟去歙縣縣衙處置的案子他可以不管,可五縣尤其是休寧米行不收歙人的糧食,如今赫然又集聚起了巨大的風暴,他卻沒法置之不理。

    所以,從今天一大早開始,隨著汪小官人主導的,各式各樣的消息紛至遝來傳到他耳朵裏,說是今次大會已經有誰誰誰到場了,總人數到得比之前府衙六縣合議那次還多,早一步抵達的某些人都在議論些什麽,他最終還是移步過來,決定親自一探究竟。

    接了這位段府尊,汪孚林便名正言順地拉著程乃軒迎接,寒暄,又陪同其一塊接見各位鄉紳代表,這才有汪尚寧姍姍來遲卻吃了個啞巴虧的場麵。

    此時此刻,人都到齊,汪孚林知道程乃軒這幾天跑斷了腿,再加上程老爺也來了,他當然不會再讓這損友衝殺在前。

    盡管代表的是鬆明山汪氏,但今天和上次府衙六縣鄉宦群英會不同,他並沒有以汪道昆代表自居,所以這會兒既然還沒擺上席麵,沒有上菜,他就不設主位,而是直接站在了眾人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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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乏味的戰鬥(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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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隻是站著,而不是大喇喇占據主位。這樣一來,哪怕是上次在府衙,對他位次很不滿的鄉宦們,眼下也都感覺舒服多了。

    “能夠請得段府尊和諸位老先生以及叔伯長輩前來,學生實在是又惶恐又高興。想來諸位也不想聽那些寒暄累贅,我就直入正題吧。歙縣南溪南幾個鄉民因為賣糧遭遇壓價,結果砸了府城一家休寧吳氏米行,想來這消息早已傳遍歙縣四鄉八裏了。”以這樣一種單刀直入的方式切入正題,汪孚林見那邊南溪南吳氏的代表人物,吳中明一個做過縣令的族伯眉頭緊皺,他便衝著對方歉意地點了點頭。

    “之所以要這麽緊急邀請各位過來,便是因為學生唯恐之前歙縣和五縣的那點紛爭重演。眼看夏稅的最後起運期限沒剩幾天了,倘若再有萬一,後果不堪設想。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寧一商山,這話是非暫且不論,但府城縣城所有米行加在一塊,約摸有十餘家,這其中歙縣的不過兩家,其餘都是其他五縣的底子,如今夏稅又是直接收折色銀子,農人辛辛苦苦一年,最終收上來的糧食卻要賤賣換銀子完稅,試問誰心頭沒有火氣?”



    “可∝v,現在,南溪南村的鄉民一時衝動鑄成大錯,砸了休寧吳氏米行,於是府城縣城之中,除卻兩家歙縣米行之外,其餘五縣的米行聯手抵製,再不收我歙人賣糧。如今是夏稅完稅的最後關頭,各位應該都知道,這代表著什麽!”



    段朝宗之前對汪小秀才可謂印象深刻。此時聽到他果然沒有隻言片語涉及夏稅絲絹。頓時心頭稍安。可他瞥了一眼四座歙縣鄉紳,見老態龍鍾的汪尚寧老神在在,其餘人則是交頭接耳,他不禁又擔心了起來。他是徽州知府,一直在盡力平衡下頭六個縣,而這種艱難的平衡,在年初帥嘉謨把夏稅絲絹那層窗戶紙捅破之後,就再也維持不下去了。他眼下的唯一希望就是。能夠平安熬到離任!



    “這代表什麽,大家自然很清楚!夏稅絲絹獨派我歙縣,其他五縣這多年來坐享太平,現在見我歙人察覺到這一點,便幹脆釜底抽薪,實在狠毒!”

    此時,突然有人冷笑打斷了汪孚林的話,段朝宗登時心中一緊。可還沒等他打算站出來彈壓局麵,須臾又是三四個聲音重提舊事。想到之前葉鈞耀對自己提到南京戶部飛派白糧的消息時,他還有些將信將疑。最終果然公文傳來,平息了那一場亂子。如今卻陡然再次翻舊賬,他終於意識到,有人不憚在最後完稅的節骨眼上鬧開這事,怕是已經篤定南京戶部那邊隻是虛張聲勢!

    想到現如今汪道昆已經不在,他又看到汪孚林麵色微妙,仿佛對此預計不足,分明彈壓不住局麵,他頓時暗歎了一口氣。

    就在他已經對汪孚林不抱希望的時候,卻隻聽這小秀才突然提高聲音說道:“各位,眼下說的是鄉民賣糧遇阻,無法把糧食換成銀子,於是就無法完稅,這時候說什麽夏稅絲絹,是不是舍本逐末,離題萬裏?各位如果真的一心為我歙人著想,那麽剛剛義憤填膺的這幾位老先生,不妨就將這夏稅絲絹之事親自聯名上書給巡按禦史,又甚至南京都察院,南京戶部,請他們出麵詳查定奪,豈不是最好?”

    此話一出,下頭頓時稍稍安靜了幾分。鄉宦們做事,多數是以勢壓人,又或者讓別人衝殺在前,自己營造輿論攻勢在後,嚷嚷歸嚷嚷,一開始就用聯名施壓,在前頭衝鋒陷陣的方式發難,那絕對不是他們的作風。趁著暫時壓下這一撥攻勢之際,汪孚林就再次開了口。

    “我今天請各位尊長前輩到這裏來,隻為了提出一個建議。我徽州府地少人多,每逢春季,買糧的價格貴,可每逢秋收,賣糧的價格賤,所以一到完稅,農人賣糧換錢,常常焦頭爛額。既然如此,能不能大家體恤一下鄉裏疾苦,各湊一份子,我們另開一家糧店?”

    一聽這話,汪尚寧終於開了腔:“後生可畏啊!隻不過,你這想法聽著似乎可行,實則也太無稽了一些,鄉民賣不出糧食,我等就要另開糧店;若是回頭其他東西緊缺,莫非也要我等一一湊份子來解決?”

    汪孚林沒有理會汪尚寧的冷嘲熱諷,繼續說道:“這並不是我首創,原本各地常有社倉,義倉,甚至連當年太祖爺爺定下為製度的預備倉,全都是這樣的宗旨,豐年收糧,以防穀賤傷農,以備災年平糶,但如今徒留其名,已經做不到平抑糧價,又或者防止穀賤傷農了。我所說的糧店,指的是,在每年夏稅秋糧完稅的時候,開出比尋常米行糧店稍稍浮漲一些的價格,收購農人相當於完稅銀兩的糧食,甚至可以參閱各鄉裏的賦役冊子,如此就可一舉兩得。至於收回本錢,等到開春又或者糧價上漲時,比市價低一些賣出即可。以糧店之名,行義倉之實,所以,我打算將其取名為義店。”

    聽清楚他這番話含義的一瞬間,整個三樓一片安靜。段朝宗心裏哂然一笑,迂腐兩個字卻沒有出口。這些富紳隻不過打著為鄉裏謀福的幌子,指望他們真的出麵做這種事,那簡直是與虎謀皮!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終於有人發出了一聲幹笑:“紙上談兵!孚林,南明若是在,也一定會如此說你!”

    汪孚林看向說話的方向,他就知道,汪尚寧一定會跳出來反對。果然,因為他提出的這一重意思大大出乎人意料,這會兒汪尚寧隻能親自出馬了。

    “你剛剛說別人那是舍本逐末,可你這難道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歙縣負擔之重。最大的就在於這每年數千兩夏稅絲絹!”

    眼看汪老太爺霍然起身。竟是終於當眾發難。指責汪孚林的同時又重提舊事,程乃軒不禁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他正要發難,可陡然對上了父親程老爺那阻止的目光。雖說他自從離家出走後,這還是第一次和父親麵對麵,可之前一句話都沒說過,這會兒他倒沒了往日的老鼠見了貓,想想還是決定按照汪孚林的吩咐,不要輕舉妄動。

    果然。就在這時候,他隻聽汪孚林寸步不讓地頂了回去:“汪老太爺錯了,歙縣負擔之重,就在於沒人肯挺身而出,用最實在的法子稍稍減輕農人負擔!與其在那種年頭久遠得沒邊,要去在故紙堆裏拚命翻找條例的事情上一再相爭,造什麽聲勢,為什麽就不肯先把這事情放一放,設身處地為父老鄉親做點事?均平夏稅絲絹歸根結底,要朝廷點頭。但義店卻是立刻見效,何樂而不為?”

    汪尚寧被汪孚林頂得火冒三丈。若是換成了他在雲南巡撫又或者南贛巡撫任上。遇到這樣狂妄的生員,定然會怒喝一聲把人打出去。然而,他捏緊扶手的一刹那,卻想到自己早已不是還是封疆大吏的時候了。可即便如此,回鄉後在歙縣聲望一時無二的汪老太爺還是吞不下這口氣,他斜睨了侍立身旁的汪幼旻一眼,後者立刻心領神會,往前跨出去一步。

    “汪小相公莫非是說,從前歙人拋頭顱,灑熱血,隻為求夏稅公平,隻不過是無用功?”

    “前人拋頭顱,灑熱血,當然不是無用功,但如今是什麽時候?是夏稅最後起運期限在即,是農人收割之後等著賣糧換錢的要緊關頭!”

    汪孚林此刻想到的,赫然是汪道昆當初對他說的,苛捐雜稅如牛毛,但歸根結底,什麽夏稅絲絹,根本比不上臨時攤派的軍費,以及那些越來越名目眾多的歲辦,可但凡他還有一丁點理智,就不可能把這話攤到台麵上來說。那等於當眾宣稱,歙人頭上最沉重的負擔,是皇帝老子和打仗,這和當眾題反詩壓根沒差別。

    所以,接下來他隻能義正詞嚴地和汪幼旻狡辯。在場的眾人都隻聽說過他當初在大宗師麵前駁倒汪秋,在歙縣公堂拉下趙思成,與葉縣尊合力罵慘了舒推官等等光輝事跡,可真正現場見識過的人卻寥寥無幾,就連程乃軒,也隻是見過功名保衛戰那唯一一次。所以,接下來汪孚林和汪幼旻這歙縣兩支汪氏年輕一代的唇槍舌劍,大多數人猶如看熱鬧似的聽著,漸漸都生出了名不副實的感覺。

    隻有徽州知府段朝宗若有所思地出神。想當初舒推官給汪孚林不務正業四個字的評價,結果這個汪小秀才轉瞬間就回擊了一招鎮院大殺器,現如今那風聲雨聲的對聯,還高高掛在歙縣學宮紫陽書院的門外。由此及彼,他漸漸想到了歙縣令葉鈞耀這場莫名其妙的病。就因為這場病,方縣丞署理之後借口要好好徹查打砸事件,案子拖到現在都沒開審,這才會以至於那些米行糧店放出風聲,不給個公道就不收歙人的糧食。

    汪孚林此刻和人嘴上相爭,莫非還有後招?

    汪幼旻越戰越勇,隻覺得從前關於汪孚林的那些傳聞言過其實,而一旁伯祖父汪尚寧那讚賞的眼神更是讓他飄飄然。因此,他突然擲地有聲地說道:“要平息那些米行糧店不肯收歙人賣糧一事,其實根本就不用那麽麻煩,隻需歙縣衙門雷厲風行,把那樁案子按照律法公正審判完之後就行了!汪小相公舍棄這個最簡單的辦法,卻要另外號召大家仿照什麽義倉社倉開義店,這才是真正的舍本逐末!據我所知,鬆明山汪氏可是豪富,難道連這點錢都拿不出?”

    聽到侄孫這最後一句話,汪尚寧險些直接拊掌叫好。汪道昆既然讓你代表鬆明山汪氏,可你真有調動那巨大銀錢的能耐嗎?

    就在這時候,剛剛引了賓主上樓,自己悄然退到了下頭的狀元樓東家洪仁武卻匆匆上了樓。他來不及站穩便臉色惶急地說:“府尊,各位老先生,大事不好了!狀元樓前被一大幫鄉民給堵住了,看樣子足有上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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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早就轉移的戰場!(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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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一二十個往日自重身份的鄉宦士紳來到狀元樓三樓倚欄憑窗的座位前,看到底下聚攏的人群時,不禁齊齊為之色變。尤其是徽州知府段朝宗那張臉,更是幾乎掛滿了寒霜。就在這時候,自覺剛剛占盡上風的汪幼旻突然扭過頭來,滿臉譏誚地瞪著汪孚林。

    “汪小相公,今天召集各位鄉中耆老士紳的人,是你和程公子,眼下卻有這麽多刁民鬧事,是不是也應該你出麵去彈壓平息?要知道,這裏旁邊就是歙縣的最大榮耀,唐狀元的狀元坊,而此地距離徽州府衙也隻有一箭之地,真的出了問題,你承擔得起嗎?”

    汪孚林斜睨了汪幼旻一眼,隨即便滿不在乎地說道:“隻看到人員聚集就認為必定是刁民鬧事,汪公子,你的眼界實在是淺薄。乃軒,既然我們兩個是今天的主人,我先下去,其他客人你幫忙款待。洪東家為了今天這場宴會,準備了不少拿手菜色,卻又和當初的英雄宴不同。這其中,便有上好的清水蟹,還請各位在這臨窗的好位子上細細品嚐,我去去就回。”



    見汪孚林說完這話,一拱手後就施施然離去了,汪幼旻隻覺得蓄力一拳打在空氣∴,上,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他覺得汪孚林是在說大話,其他不了解這個小秀才的也多數認為那隻是色厲內荏,可程老爺見程乃軒笑容可掬地和洪仁武一塊招呼眾人,心裏那擔憂就淡去了很多。幾個往日和他往來甚密的友人低聲詢問時,他就笑著說道:“孩子們長大了。也該學著獨當一麵。我信得過他們。”



    程老爺這信得過三個字。不遠處的段朝宗聽到了,於是,即便桌子上黃澄澄的大螃蟹噴香撲鼻,他卻也沒心思吃,索性站在窗邊俯瞰樓下,可那吵吵嚷嚷的聲音卻讓他根本無法聽分明眾人都在說些什麽。直到汪孚林人終於出現在樓下,仿佛舉手示意肅靜,又叫了兩句什麽。不多大一會兒功夫,那上百號人就安靜了下來。他正詫異於小秀才的威望,卻看到汪孚林回頭往樓上看了一眼。

    “多謝汪小相公程小相公救咱們於水火!”

    “祝二位小相公將來科場大捷,公侯萬代!”

    “那義店實在是雪中送炭,否則咱們還不知道要睡多少天破廟大街!”

    隨著這些聲音,頃刻之間竟是有不少人跪下磕頭。麵對這樣的一幕,樓上原本帶著看戲心態的鄉宦士紳們,不少人都呆住了。原本舉杯喝茶的汪尚寧更是死死捏著茶盞,倘若不是年老體弱,他興許能把茶杯捏出個印子來!他身邊汪幼旻就更加瞠目結舌了。年輕自負的他沒有別人的城府,回過神後竟是失聲叫道:“這不可能!定是那汪孚林找人演戲!”

    汪尚寧有些惱怒地瞪了汪幼旻一眼。見其死死盯著樓下的場麵,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眼神,他之前對這個侄孫的那些讚賞全都轉化成了不滿。果然是歹竹出不了好筍,汪尚宣這麽個一事無成的祖父,怎麽可能養出一個沉得住氣的孫子?



    狀元樓下,汪孚林親手把那些下跪的鄉民給一個個攙扶了起來,同時又示意其他要跟風的人不必如此。最後,他才退到了原位,大聲說道:“各位,之前歙縣南溪南鄉民打砸了一家米行,這確實是他們犯法在先,可那些米行糧店因此就不收歙人的糧食,實在是欺人太甚!之前還有其他五縣的鄉民幸災樂禍,覺得是我們沒理在先,可結果如何?就算是他們五縣的人賣糧,糧價還不是比從前又跌了兩分銀子!”

    “所以,所謂的義店,我也沒怎麽多想,純粹是聽到不收歙人糧食的消息,滿腔義憤,拉了好友程公子,又承蒙戚家軍的戚百戶帶著其他老卒仗義疏財,就連大家今天看到的義店,都是臨時在征輸庫旁邊找到,好說歹說向居戶借的三間屋子!今天,我把歙縣各位有名望的鄉宦士紳全都請到了這裏,就是希望大家能在義店之中都湊一份子,能夠讓更多的歙民受惠!南溪南吳老先生因為知道消息得遲,卻還有感於本村鄉民的遭遇,慨然捐助二百兩……”

    此時此刻,樓上的人終於全都聽清楚了。敢情汪孚林今天並不僅僅是下帖邀約眾人來商議,而是先斬後奏,直接就把攤子支應了起來!

    而被點名的南溪南吳中明族叔吳老員外,這會兒則是麵色霽和,心想自己看在程老爺和汪道昆麵子上捐了二百兩,到底沒白出。否則就因為自家村裏那些按捺不住火氣的混球惹出事端,南溪南可是要被那些賣不出糧食的歙民戳著脊梁骨罵死了!

    四周圍的那些歙縣鄉民,聽著汪孚林這慷慨激昂的話,又何止一丁點感動。大半天前,他們還被人吊在懸崖上,可現如今卻終於腳踏實地了!

    此前,盡管五縣米行糧店都放出消息說是不收歙人賣糧,可仍然不停地有一撥撥的歙人從四鄉八裏趕到城裏,準備趕在完稅期限之前,把夏稅給清了,以免回頭遭到飛派白糧。至於其餘五縣百姓,也有住得距離城裏近的人,選擇了先到這裏賣糧,然後拿著銀子到各自縣城征輸庫去完稅。最初聽到米行糧店不收歙人的糧食,他們還有些幸災樂禍,可當這些五縣鄉民聽到夥計又或者掌櫃報價的時候,卻一下子又懵了。

    遭遇這樣一場鬧事之後,所有米行的糧食買入價不漲反跌,從大麥小麥到大米穀子又跌了兩分銀子!

    這下子,看別人熱鬧的心思全都沒了。盡管隻是一石糧食差兩分,可十石八石呢?到手的銀子縮水,完稅之後,還有多少夠自家糊口?

    從歙縣名流大會的這天一大早開始,最初那些賣糧不成滯留城中露天宿夜的歙縣鄉民。趙五爺就親自帶著民壯一個個遊說。告訴他們已經找到了賣糧的地方。盡管也有人將信將疑。更有人疑心是否會遭到壓價,可領路的人帶著他們,從府城到縣城一家家米行糧店問價轉下來,最後來到了歙縣征輸庫旁邊,一處標著義店二字的大院外。而這裏的糧價標牌,赫然比他們剛剛打探到所有糧店的糧價都高三分!

    即便如此,仍舊有人不敢相信天上掉餡餅。陸陸續續被趙五爺麾下的民壯給“拐騙”到了這裏的,足足有上百人。絕大多數是為了交齊夏稅而趕來的,也有鄉民是因為今年多收了幾鬥幾石,想換了錢買點東西帶回去。在他們亂糟糟的詢問聲中,便有一個十五六歲一身青衫的少年神氣活現地從裏頭出來,而在他身後,還跟著眇了一目卻不減威武雄壯的戚良。

    葉青龍做夢都沒想到,汪孚林之前說的給他一家店,竟然是眼下這麽一個狀況。盡管義店的兩個大東家汪孚林和程乃軒都在狀元樓那邊,身後這位戚百戶又明說,自己隻會在場做個樣子。其他的什麽都不管,但他還是差點沒樂瘋了。平生第一次。他一個被人呼來喝去的小夥計也能這麽風光!

    “各位鄉親父老!”

    小葉子說出這話的時候,完全忘記自己是休寧人,和歙人八竿子打不著,隻不過,他幼年便到府城學徒,那一口流利的歙地方言,足以抹平這一丁點小小的差距。他清了清嗓子,竭力讓自己更大聲。

    “大家應該都聽說了,之前除了兩家早就銀錢不湊手,不收糧食的歙縣糧店之外,其餘糧店都已經傳話,不收歙民的糧。所以,我家小官人鬆明山汪小相公,聯同縣城黃家塢程小相公,以及戚家軍戚百戶,還有南溪南吳老員外等幾家襄助,各自拿出本錢,把這義店支應起來,所以這才有眼下比其他各家米行每石提高三分銀子的收糧價!”

    嘴裏這麽說,葉青龍卻在心裏想著——那些個奸商趁機又壓了兩分錢,算下來這義店不過是比原來那低價提高了一分,可在受盡盤剝的鄉民看來,這便是整整提高了三分,汪小秀才算盤打得真精!

    聽到葉青龍這樣的說法,人群中頓時起了一陣騷動。黃家塢程家名氣很大,汪孚林最近是名聲大噪,而戚家軍那更不用說了,早十幾年,那是整個東南最大的主角,沒有之一!聽到是戚家軍的將兵,和歙縣名流程老爺獨子,還有名聲赫赫的汪小秀才一塊湊份子出錢辦了義店,之前鬧出事情的南溪南村也有人站出來掏了腰包,和那黑心米行糧店打擂台收糧食,大多數人再無懷疑。須臾之間,義店門口便是一片熱火朝天的場麵。

    最後,等葉青龍一說汪小秀才正在狀元樓和歙縣名流談判,賣了糧食卸下包袱的鄉民就來了一堆!

    此時此刻,狀元樓下,汪孚林在向人詳細解釋,這義店突出的就是一個義字,所以,宗旨並不是在和其他米行糧店搶生意,而是為了不讓穀賤傷農,而是不會讓春耕糧荒的時候糧價飛漲,而更重要的是,給銀錢不湊手的鄉民完稅時提供方便。

    同一時刻,狀元樓上,徽州知府段朝宗確信汪孚林竟然真的在別人毫不知情的時候就把攤子鋪開了,原本評價的迂腐二字,已經悄然變成了果決。那些被將了一軍的鄉宦士紳們,聽到南溪南吳老員外,西溪南吳老爺,黃家塢程老爺……林林總總一共五六人慨然捐助,大多數人都在設想,是不是隨便掏出百八十兩銀子,暫時把此事糊弄過去。至於汪尚寧,繼上回飛派白糧之後,第二次在徽州府地麵上被人當猴耍,更是讓他整個人氣得直發抖。

    可偏偏在這時候,樓下還傳來了汪孚林清亮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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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汪老太爺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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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之前歙縣獨派絲絹夏稅不公的說法,傳得沸沸揚揚,但府衙記錄和大明會典等等文獻各有衝突,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是那麽快就能夠解決的。我汪孚林明明白白在這裏問大家一句,這筆夏稅絲絹的負擔雖重,錢雖多,可攤到每個人頭上,才多少錢?可為什麽某些名為讀書人,實為訟棍的家夥卻那麽上躥下跳起勁?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打起嘴皮子官司之後,能夠打著這個名號,向四鄉八裏籌集經費上下活動,能夠得到鄉裏敬重的名聲和本錢?我的宗旨是,多辦立竿見影的實事,少說糊弄人的廢話!”

    當聽清楚了這番話時,盡管汪孚林這話隻是把程文烈那些訟棍掃了進去,但汪尚寧隻覺得這仿佛是重重一個巴掌打在了自己臉上,一時氣怒攻心,竟是就這麽暈了過去。

    “汪老太爺暈了!”

    汪尚寧這麽一歪,一旁的汪幼旻頓時手忙腳亂過去扶人,偏偏還有人大驚小怪這麽嚷嚷了一聲,三樓所有人頓時都注意到了這一幕。除了平日裏以汪老太爺馬首是瞻的幾個人,其餘人都在相互交換眼色,還有人隻瞅了倒黴的汪尚寧兩眼,就繼續※∞,分神往樓下的汪孚林瞥看。盡管並非每一個人都看好汪孚林主導的那個勞什子義店,但就憑今天汪孚林聲東擊西,先斬後奏的表現,他們就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點。

    隨著罷官後回鄉隱居很少離開鬆明山的汪道昆重新入朝,鬆明山汪氏已經重回前列,而汪老太爺卻已經日暮西山。時日無多。



    狀元樓東家洪仁武眼看汪幼旻叫了隨行家人上來。火燒火燎抬了汪尚寧下去。繼而把人扶上了滑竿,臨走前還對被人圍在當中的汪孚林投以怨怒的一睹,他隻覺得今天實在是種種變化應接不暇。情知汪小秀才一時半會脫身不得,他便上樓問了一聲程乃軒,得到程大公子即刻開席的指示,他立刻下去安排,不會兒,兩張圓席麵便支了起來。各種美酒佳肴紛紛送上,可除了程老爺這般常年在外很少回鄉的人,沒幾個還有興致大吃大喝。



    於是,程大公子就成了香餑餑,每個人都在打探,汪小秀才計劃之後的財力支撐。對於這個,程乃軒立刻拿出了他從小忽悠祖母和母親的本事,說得天花亂墜,滔滔不絕,甚至還神秘兮兮地透露了一件事。就在昨天。汪孚林還往歙縣一家挺知名的錢鋪裏,用鬆明山汪氏的名頭。存了三千兩銀子。看到那一張張若有所思的臉,他簡直是得意極了。

    誰會知道那根本就不是汪道昆的錢,而是戚家軍那些將兵的錢?月息三分,在徽州地界不算很高的高利貸,勝在老字號,安全穩妥!



    至於真正的本錢,可憐見的他把私房錢全都給押上了,至於汪孚林自己,明明之前口口聲聲說沒錢,卻不知道還從哪兒挪了一千兩過來!

    汪小秀才好容易把鄉民給勸離了,請大家該完稅的完稅,該回鄉的回鄉,上樓了之後便對眾人團團一揖,道了一句還請見諒,實在是腹中饑餓,一坐下來就開始大快朵頤。盡管那些都是涼了大半的菜,可一餓就虛汗低血糖的汪孚林仍然吃嘛嘛香,秋風掃落葉一般光了好幾個盤子之後,腹中總算沒有那種空虛的感覺,他才拿出手帕擦了擦嘴,隨即便發現自徽州知府段朝宗以下,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瞧。

    如果是從前,汪孚林對於被人當成吃貨,那還是挺不好意思的,可現在見識了李師爺和葉小胖,又被葉明月主仆當成了吃貨,他早就無所謂了。他儀態自如地將手帕塞回了袖子裏,這才笑容可掬地說:“實在是對不住,一餓就發慌……咦,汪老太爺什麽時候走的?”

    如果汪尚寧還在,非得被你這旁若無人的態度氣死不可!

    段朝宗想歸這麽想,但臉上表情卻依舊淡然而威嚴。問了汪孚林外頭的進展,得知鄉民們有的賣完糧食就回鄉,有的則還沒來得及去歙縣征輸庫完稅,這會兒趕去見糧長完稅,他心中大定。有汪孚林出麵弄出這樣一個四不像的東西來,甭管是否會後繼乏力,他都無所謂,隻要能解決眼下的危機就行。否則,那些米行糧店都已經放出宣言拒收,他還得找人出麵去安撫,要花費的功夫就大多了。

    歙縣這一場名流大會,高調開場,中間大轉折,而後圓滿收局——除了早走的汪尚寧,大多數人都願意在股本裏插上一腳,反正能在這裏的人,誰家都不缺那百八十兩銀子,更何況,並非他們不肯多出,可汪小秀才笑吟吟表示,其實壓根就不缺銀子,隻是為了撐起義店的名頭,讓那些休寧糧商為主的家夥看看歙縣人的團結,所以才需要來這麽一場同仇敵愾的大聚會!於是,除了暈過去被緊急送回家的汪尚寧以及寥寥數人,大多數人都表示滿意。

    反正他們又沒虧什麽,至於汪小秀才罵的……那不是訟棍嗎?誰會吃飽了撐著對號入座?汪老太爺年紀一大把,卻也太沉不住氣了……

    這麽多客人,汪孚林當然得親自送,好在人大多一道走,省得他一次次下樓的麻煩。最後走的幾個人當中,就有出身南溪南吳氏,吳中明的那位族伯。雖說吳老員外慷慨解囊出了五百兩,大部分是因為南溪南的鄉民挑起了這一場事端,小部分是看在程老爺和汪道昆的麵子,可汪孚林還是少不得對其表示了深刻的協議。要不是有這位點了頭,又答應保密,甚至推薦了兩個可供遊說的人選,他總算拉了幾個人過來,今天這場好戲也不至於演得沒紕漏。

    等他蹭蹭蹭回到了三樓,就隻見程老爺提溜了程乃軒在跟前。仿佛正在訓話。他沒打算幹擾人家父子談心。猶豫片刻本打算下樓。誰知道就在轉身的當口,偏偏被程老爺發現了。

    “孚林,你也過來吧!”

    這還是程老爺第一次如此稱呼他,從前都是客客氣氣叫一聲汪小相公。於是,汪孚林一愣之後,醒悟到程老爺如今是真正把自己當成了自家晚輩,他趕緊上了前去。想到當初第一次見到這位傳奇儒商時,正是程乃軒屁股開花。他忍不住瞥了一眼這個損友,暗笑一聲,這才一本正經地說:“伯父有什麽吩咐?如果事關程兄,還請伯父放心,他是我的朋友,我當然會好好照看他。”

    程老爺想說的話全都給汪孚林說完了,他不禁一滯,隨即就輕咳了一聲道:“前幾日我再去許家,偶爾聽說了一件事。乃軒當初照約定去和許家小姐打照麵的時候,正值衣香社聚會。那些都是徽州府名門閨秀。說不定是有人惡作劇。為此我又特意見過一次許家小姐,她為人嫻靜。絕不是那種人。”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了被自己抓過現行的鬼麵女小北,頓時浮想聯翩自行腦補了起來,可無論如何,他就是想不明白那小丫頭和程乃軒有什麽深仇大恨,要這麽壞人好事,說不定是衣香社其他人呢?可是,那幫小丫頭片子真有集體戴鬼麵具的習慣,他還真不太清楚。此時此刻,他見程乃軒一副不相信的表情,顯然還認為老爹在騙他,便忍不住在其肩頭拍了拍。

    “兩淮鹽業有些變動,我這次回來日子太長了,不日就要回去。乃軒的婚事,大概也要回頭他祖母和母親給他操辦了。”

    說到這裏,程老爺一個嚴厲的眼神把程乃軒的所有反對全都給堵了回去,這才對汪孚林說:“總而言之,我這兒子是被他祖母和母親寵壞了,希望孚林你這個諍友能夠多看著他一點,如今天這樣的實事,能夠讓他多經曆幾回,哪怕受挫,也比在家胡混強!好了,我先走了!”

    見程老爺毫不拖泥帶水,就這麽徑直往樓下去,汪孚林先是一愣,隨即就使勁一推程乃軒道:“還愣著幹什麽,趕緊追上去啊!你爹都要走了,你去和他說這幾天你回家住……看我幹什麽,你不是老鼠,他也不是貓,不會吃了你,打是親罵是愛你懂不懂?”

    程乃軒差點沒被最後一句給噎得翻白眼。你要覺得打是親罵是愛,你去挨一頓那竹板子試試,可疼了!他隻覺得屁股一哆嗦,但終究還是照著汪孚林的話追了下去。當他小心翼翼跟著父親下樓,到門口時低聲嘀咕了一句今晚回去住時,他就隻見前頭那一貫高大堅實的背影微微一僵,隨即就頭也不回地答了三個字——知道了。

    那一刻,他第一次感覺,說是嚴父,其實也是在乎自己的。

    即使狀元樓東家洪仁武並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但今天這一幕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了,再加上狀元樓從上到下十幾個跑堂夥計,不到半日,這樣一幕就傳到了府城縣城各家耳中。鬥山街許家大宅裏,這一次正是衣香社的八卦閨秀們大聚會,聽到這個消息時,驚咦聲四起,一時嘰嘰喳喳議論聲一片。

    有人大叫汪小相公又贏了,有人討論汪老太爺的那些家長裏短,有人議論砸米行的那些鄉民太野蠻,也有人在探討汪孚林那個義店到底是個什麽模式……然而,對這些養尊處優的千金們來說,農人兩個字實在是太遙遠,她們更感興趣的是,鬆明山汪氏和竦川汪氏是不是真的對上了!

    “汪小相公也真夠厲害的,居然為了那些種地的農民,就去管這些閑事!”

    聽到這種最通常的論調,葉明月笑而不語。而今天被本待留在官廨,卻被葉小胖死命給勸了過來跟姐姐的小北就沒那麽淡定了。她想到當年的顛沛流離,不禁低聲嘟囔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那首詩沒讀過嗎?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看到許薇突然往自己這邊來,葉明月趕緊給小北使了個眼色,這才讓小丫頭閉上了嘴。九小姐挨著葉明月坐定,這才拉了拉葉明月的袖子問道:“明月姐姐,不是說葉縣尊病了嗎?你今天怎麽還能出來?”
 樓主| 發表於 2023-7-21 18:03:04 |
第一六零章 真正的狐狸尾巴(求月票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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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明月見旁邊也有兩個閨秀豎起耳朵聽,她就輕描淡寫地說:“你們也知道的,我爹就是那脾氣。”

    和這些衣香社的閨秀們相處,葉明月從來都是藏拙,表現出對縣衙事務一竅不通,同時和別人一樣八卦外頭發生的大小事情,時不時還把資質愚鈍的弟弟拿出來曬一曬,抱怨一下父親做事的拖泥帶水,仿佛就是一個隻貪玩不關家裏事的閑人。這會兒,她見別人恍然大悟地笑著點頭,顯然被她帶歪了思路,她雖說對欺騙天真嬌憨的許薇有些歉意,但心裏卻知道隻得如此。

    等到今日這場衣香社的賞花會就要散去的時候,做東的許薇大方地拿出家中廚娘做的點心分給眾人,葉明月便突然開了口。

    “縣衙官廨太小,實在沒地方請大家到我那去聚會。我正好尋到一樣新奇吃食,下次就帶來給大家分享吧,算是賠罪跟著大家夥又是吃又是玩,卻從沒做東!”



    此話一出,別人自然紛紛笑著叫好,許薇更是拉著她的手連聲問究竟是什麽,葉明月卻哪肯透露,臨走前也隻是笑著捏了捏許薇挺翹的鼻尖,笑吟吟地說:“你回頭就知道了。定是你這個小4,饞蟲愛吃的!”



    許薇這才喜笑顏開,卻又拉著小北,說起下次有機會再同去許翰林家。一聽到許翰林三個字,小北忍不住瞪了這位九小姐一眼,見她沒事人似的,她不禁暗自嘀咕這位好動千金的貴人多忘事,直到出了鬥山街許家。被葉明月拉上了轎子。她才歪著頭在那思量了起來。

    許薇竟然還敢提許翰林家。她如今是一想到許小姐就心虛。可要不是許翰林家那位大小姐靦腆羞澀,也不至於鬧成了這麽一場大騷亂!許薇嬌憨天真,很好相處,也是衣香社那些千金閨秀之中,小姐最願意相交的朋友。可這想到什麽是什麽的脾氣,實在讓人有點不敢恭維。當初那樁險些演變成騷亂的大事情,她想到就腦仁疼。

    葉明月卻不知道小北正在那想別的,因笑道:“真沒想到。汪小相公來了這麽一手,算是將了那些糧店一軍。”

    “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有心算無心嗎?”小北輕輕哼了一聲,可下一刻,她就發現葉明月正若有所思盯著她。

    “你好像和汪小相公有什麽過節?”

    除了最初在屏風後推了汪孚林一把的事,葉明月知道,後來在屏風後被汪孚林揪住險些露馬腳,又或者是對方拿著自己的帕子要挾,以及自己在吳氏果園裏技癢找人討教武技卻露出了女兒身……這一樁樁一件件丟臉的事,小北哪有臉告訴別人。所以此刻被戳到了痛處,她的臉一下子就拉長了。好半晌。她方才小聲說道:“小姐你說什麽呢!他是小秀才,我是小丫鬟,哪輪得到我和他有過節!”

    “哦,是嗎?”葉明月似笑非笑盯著小北,見她理直氣壯看著自己,她不禁撲哧一笑,隨即沉思了起來。過了許久,她突然隻聽到前方仿佛有一陣大呼小叫吵吵嚷嚷的聲音。她剛想問,外間便有轎夫提醒道:“小姐,似乎有人在街上追打,圍觀的人很多,咱們是不是繞道?”

    葉明月不想多事,當即點頭道:“也好,就繞道吧!”

    可她話音剛落,隻聽得人群中陡然傳來了一個慘叫:“殺人啦!”

    一時間,叫嚷聲此起彼伏,現場亂成一團。麵對這樣的勢頭,葉明月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隻覺得轎子一下子劇烈搖晃了起來。小北本待竄出去看個動靜,可麵對這突然失去平衡的狀況,她一下子身子一歪,竟是就這麽撲倒在了葉明月身上,帶著措手不及的葉明月,主仆倆眼看就要從轎簾往外撞去。偏偏就在這時候,外頭還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葉小姐嗎?”

    是那個可惡的汪小秀才!

    小北頓時大吃一驚。她可不想在汪孚林麵前出醜,慌忙定了定神。她到底是練過的,奮起餘力用腦袋往左邊轎杆一撞,手一撥拉把葉明月給穩住了,又是一個千斤墜。然而,這一乘兩人抬青綢小轎原本隻能坐一人,她們主仆倆是因為體態輕盈,兩個轎夫又是身強力壯,這才並排坐著,轎夫能夠堪堪扛得住。眼下外頭的轎夫因為人群衝撞而一下子抬不穩轎子,她又突然來這一招,隻聽外間傳來了兩聲驚咦,隨即就是咚的一聲,一頂轎子直接落了地。

    這一下震動可實在是不小,葉明月好歹剛剛被小北一撥拉,坐穩當了,小北卻再次失去了平衡,腦袋直接撞到了門簾,整個人一骨碌滾了出去。好在她身手敏捷,一下子觸地彈起,整個人還沒來得及站穩當,就瞥見一個身上濺滿鮮血的中年漢子揮刀胡亂揮舞,旁人紛紛逃跑閃避,看那方向竟是往這邊來。而轎子前頭,汪孚林也已經轉身麵對著那邊,似乎有些目瞪口呆的跡象。



    盡管見過汪孚林當初揍翻邵員外,可她還是幾乎想都沒想就一躍撲上前去,越過汪孚林,直接欺入那中年漢子懷中,猛地給了其肚子一下凶狠的重擊後,她就一腳踢飛了其手中的利刃,隨即把整個人給掀翻在地。



    整個過程不過持續了區區數息功夫,眼見四周人群還在一片騷亂,她隨手把散亂的頭發給一把高高束起,衝著一旁的轎夫和隨從問道:“還不把人拿下?”

    “大家不用跑了,凶手已經就擒!”

    汪孚林看著那個暫時爬不起來的家夥,暗道小丫頭真凶悍,隨即趕緊高叫了一聲。雖說他這聲音在這一片混亂的場合顯不出來。可從轎子裏探出頭來的葉明月立刻吩咐轎夫隨從跟著叫喊彈壓,漸漸地,亂糟糟的局麵才有了些穩定的跡象。而在這當口,最初擠在人群看鬥毆,沒想到鬥毆變成命案,險些連鞋都給人踩丟了的程大公子,方才心有餘悸地和墨香一塊回來了。

    “晦氣,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是邵家那樁爭產案子,這兩個是同宗從兄弟,為了打官司也不知道送出去多少錢,如今一個得了家產,一個卻全部落空,一時不忿就當街打了起來,到最後還動了刀子,不過那家夥隻是肩膀上被砍了一刀,卻險些沒被人踩死!”

    程乃軒悻悻說到這裏,見汪孚林正在看另一個方向,他這才注意到這裏還有一乘轎子,轎子旁邊站著個高挑俏麗的少女,隻是發式有些古怪。剛剛那當街撂倒凶手的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此刻再細細一看,他就認出那是之前在汪道昆鬆園中見過的,人家是葉縣尊的丫頭!可待他多看了幾眼,人卻突然一瞪她,就這麽閃身進轎子裏去了。

    而這時候,汪孚林已經轉身走到轎子前頭,把事情原委大略說了說。邵員外一死,邵家家產盡管經過層層過手揩油,可遺留下來的仍然有上萬貫,怎不叫同族眼熱?這官司打到現在,府城那些訟棍一個個猶如打了雞血似的,聽說各式各樣的狀紙和證據足有一人高,而府衙那些小吏差役也不知道撈了多少油水。現如今舒推官一直躲到歙縣接手打砸糧店案,方才複出審了這一件案子,可塵埃落定,又鬧出這麽一場,有的好讓人頭痛了。

    “葉小姐,這裏的事情既然解決了,自有府衙差役去管。既然正巧遇上,一塊去我之前提到的那家作坊看看如何?”

    雖說剛剛這一出著實突然,可來得快去得快,葉明月今天才對衣香社眾人提出,來日要帶禮物過去,眼下汪孚林既然這麽說,她自然滿口答應。一旁的小北倒不是很想去,可小姐都開口答應了,她隻好悶聲不發表意見。至於他們這一行人離去後,回頭府衙差役會如何收拾場麵,那就不關他們的事了。

    等到轎子一停,葉明月見小北一臉不太想動的模樣,不禁笑了起來,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就輕聲說:“那好,你在這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剛剛彎腰出了轎子站穩,身後突然一陣風似的,小北還是跟了出來:“我還是跟著吧,天知道還會不會有之前那種事!”

    尤其得看著這一對狐朋狗友!

    這一次,汪孚林終於沒有再忽視小北斜睨程乃軒的眼神。想到鬼麵女的傳說,他隻覺得,自己已經快抓住那根狐狸尾巴了。

    熱火朝天的炒製房間裏,汪孚林和程乃軒也好,葉明月和小北也好,全都沒有停留太長時間。這暑氣未消的大熱天裏,那種火爐就在旁邊烘烤的炙熱,實在不是一般人能夠抵擋的。等到眾人跟著程家那個管事到了另一間涼爽透氣的穿堂中,眼看那管事親自端了一盆炒製好的小胡桃過來,讓眾人品嚐,汪孚林便率先搶了一個,熟練一捏剝殼之後取出果肉往嘴裏一扔,他便露出了一絲心滿意足的表情。

    真是吃貨!

    小北和程乃軒不約而同地生出了同一個念頭。奈何對付這小胡桃,兩人就沒汪孚林這種水平了,直到那個管事又給每人送來了特製的小錘,他們方才好不容易剝開果殼。可嚼著果肉,從前也常吃瓜子的小北不得不承認,這東西瞅著不起眼,但真的鹹津津,香噴噴,好吃得很,而且竟有些核桃的香味。葉明月可不像兩人這般猴急,她端詳了東西好一會兒,就把自己答應下次衣香社集會送東西的事說了。

    聽到葉縣尊千金把事情辦得這麽快,汪孚林頓時把那什麽鬼麵女的傳說暫時丟到了九霄雲外:“葉小姐果然做事爽快!”

    和這種人合作最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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