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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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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12:10 |
第三八一章 監房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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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見那說話的赫然是一個眇了一目,臉上刀疤宛然的中年漢子,聶五登時神情大變。不但是他,廖峰亦是心裏咯噔一下。他們在歙縣城中多停留的這些天可不是白呆的,戚家軍一批老卒如今正定居歙縣,他們早就打探到了,而那位曾經是戚繼光親衛,而且連姓氏也隨了戚繼光的百戶戚良那標誌性形貌,可不是和眼前這人一模一樣?

    眼見得四周圍幾個人就這麽圍了上來,聶五幾乎來不及細想,厲聲說道:“大哥,你快走!”

    說完這話,聶五一把抽出馬車座位翻板下暗藏的樸刀,立刻跳下車去。然而,他想奮起餘力拖住幾人,怎奈何臀腿腳踝全都有傷,多日重枷戴在脖子上,整個人早已虛弱十分。因此,甫一落地,他就一個踉蹌癱倒在地,隻能就勢一個翻滾,竟是狼狽卻實用的地滾刀。可他麵對的是最擅長合擊之術的戚家軍老卒,傾盡全力的一刀,麵對的卻是虛影一晃,他便失去了人的蹤影,而後肩背上中了重重一擊,整個人不由自主向前撲倒。

    而廖峰的反應比以身犯險吸引敵人注意力的聶五要更快,他一躍下車的同時,卻是用力一揮匕首戳在馬股18,上。拉車的雖隻是一匹駑馬,此時吃痛之下頓時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慘嘶,繼而發瘋似的拉車往前衝撞而去。趁著這機會,他想都不想返身就跑,卻不料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弦響,緊跟著,他隻覺得左肩猛地一陣劇痛。他顧不上背後這箭傷。左衝右突試圖躲閃。跌跌撞撞又向前跑了數步。卻隻見迎麵恰是七八個手持棍棒又或者刀劍的漢子圍攏過來。



    這一幕不但發生在小北門,還發生在歙縣很多處大街小巷。一個半時辰後,趙五爺和胡捕頭等分散在各處布控的民壯和快手,全都帶了好消息回來。無論是此前枷號示眾的犯人,還是後來劫走犯人的那些人,甚至還有各處接應者,全都一舉擒獲,無一漏網。當然。在這種硬仗之下,汪孚林繼之前的麵粉奏效後,此次慷慨提供的,在普陀山和佛郎機人交易換來的胡椒麵在第一個照麵下發揮了巨大作用,將戴著口罩的行動人員的傷亡率降到了最低。



    隻有一個倒黴鬼貪功心切嗷嗷直叫最先衝上去,結果在胡椒麵餘波之下眼睛受罪英勇趴下,但清洗之後就活蹦亂跳了。

    這時候,葉縣尊之前慷慨大方地把太湖群盜讓張佳胤帶回去,此次親自出麵向歙縣幾家大戶借了十餘二十個精壯可靠的家丁,這樣的先見之明就顯得很可貴了。因為歙縣衙門的牢房被塞得滿滿當當。完全不夠用,甚至不得不把原本一部分輕罪犯人給騰出來關到縣衙之外的班房裏!

    而牢房裏關的。全是連日以來抓到的那些各式各樣有名頭又或者沒名頭的盜賊。

    這一次,葉鈞耀當然不會再用晚堂來審問犯人了,而是安排下去,明日午堂公審。這時候不論男女老少全都應該起了,正好又是個空閑,比清晨早得過頭的早堂審案要來得合適得多。而且,葉鈞耀也是根據預備倉那邊的回話,算準了那位巡按禦史蔡應陽在預備倉折騰得差不多了,估計正在打算找個體麵的法子下台,故而方才選來選去挑了今天。否則,又怎會正好讓吳司吏去對聶五挑明,今日再不招供,明日便是斷趾枷號?

    所以,這一夜,汪孚林注定不可能回家去安安穩穩睡覺,故而隻讓人捎帶消息回去,道是夜裏有事和縣尊商量,不回去了。



    此時此刻,刑房吳司吏帶著典吏蕭枕月,再一次來到了歙縣衙門中的大牢。當初汪孚林就是在這裏見的戶房前任司吏趙思成,輾轉猜到了汪尚寧是幕後黑手,這些天他也幾乎是回回跟著吳司吏來審聶五,卻是收獲小得可憐,所以這回沒跟來。

    但汪孚林人不來,他的計劃卻有吳蕭二人施行。

    最底下的重犯大牢裏,緊挨著的兩間牢房整整塞下去了將近二十個人。一邊是之前和聶五一同被枷號的七個獨行盜,另一邊是聶五這一夥人。盡管圍追堵截的過程中使用了胡椒麵這種“化學武器”,但畢竟也隻能讓人失去部分戰鬥力,又或者打人一個猝不及防,因此反抗激烈的盜賊較之戚家軍老卒和差役們,損傷當然要重得多。

    這還多虧了汪孚林早就知會下去,命人給他們及時用清水清洗,就這樣,這些人眼睛總算是恢複了,可此時此刻牢房裏還是咳得此起彼伏。



    當牢房中眼見的聶五發現,來的依舊是之前夜夜提審自己的那個刑房吳司吏,他更是忍不住憤怒地咆哮道:“狗賊,你們會有報應的!”

    “你們偷盜打劫那些無辜人的錢財時,怎麽不說報應?”要說嘴皮子,刑房吳司吏那絕對屬於歙縣衙門中數一數二的,此時陡然之間提高了聲音,恰是威勢十足,“隻憑你們在南直隸的累累案底,今日又是劫人逃竄,若是縣尊狠心一點,事後就把你們扔在那自生自滅,不說別的,你們當中不少人下半輩子就得當瞎子!哼,更不要說之前圍捕爾等時,就算將你們就地格殺,那也在情理之中!”

    對於吳司吏這一番表現,後頭的典吏蕭枕月著實讚歎得很,跟在後頭的他少不得和吳司吏一搭一檔,繼續演戲道:“連東南赫赫有名的太湖巨盜格老大都已經死了,歙縣再死十個八個劫犯人的凶徒,料想應天巡撫張部院也隻會嘉賞縣尊當機立斷,也不會怪責他。”

    聶五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同一個牢房的其他人雖是氣哼哼罵個不停,但因為那此起彼伏的咳嗽聲,他們的戰鬥力頓時就顯得很微弱了。

    而這一次。吳司吏當然不會繼續居高臨下和他們打嘴仗。而是就在那背手一站。威風十足地問道:“今夜本司吏奉縣尊之命來,是告知爾等,明日午堂,縣尊當親審爾等罪行,當堂發落。”

    聽到吳司吏一口一個爾等,聶五身後一個瘦小漢子惱火於這次中了圈套被人一鍋端,這會兒忍不住使勁吐了一口唾沫:“那狗官打算怎麽樣?把我們這些人也一樣枷號示眾?告訴你們,咱們還有幾百號兄弟在外頭。隨時隨地都可能劫了我們走人!這歙縣衙門紙糊一樣的地方,新安衛一個比一個膿包的兵,想當初幾十個倭寇過來的時候差點被人打進徽州城,根本幹不過咱們那些弟兄,識相的就放了咱們!”

    一旁的廖峰沒想到弟兄們當中最會吹牛的秦大峰此刻竟然信口開河,本待阻止他,可想想便沒做聲,隻悄悄觀察外間人的反應。下一刻,他就隻聽那個自稱司吏的人冷笑一聲道:“你們五峰盜之所以叫五峰,那是因為你們中間不少人不是行五。就是名字裏頭有個峰字。誰不知道你們人少,精幹。有個最擅長飛簷走壁的探子,還有個最講兄弟義氣的老大?還幾百號人,外頭就算有漏網之魚,頂多也就一兩個,這時候不跑還想救人?做夢!”

    一下子被人揭破根腳,秦大峰登時變了臉色,他還想繼續再說什麽,腳上卻被人重重踢了一記,瞥見是老大廖峰,他登時再也不敢做聲了。

    這時候,旁邊牢房裏那些獨行盜們,卻一時為之嘩然。

    “五峰盜?五峰盜雖說比格老大他們出道晚,可聽說瞄上的人家就沒有落空的,這次竟然就這麽栽了?”

    “還不是藝高人膽大,這才會栽!格老大幾個裝成錦衣衛大搖大擺進縣衙,這些五峰盜仗著有人會高來高去,竟然還往縣衙裏頭鑽,而後人被抓了還不想著先保自個,竟然還去劫人,這不踢到鐵板了?”

    被旁邊那幫獨行的盜賊給嘲諷了個半死,最羞憤的不是別人,正是覺得自己害了大家的聶五。他正要反唇相譏,卻不防吳司吏搶在了前頭。

    “你們還好意思笑別人?一個個全都是在東南橫行多年,好歹也是有點名頭的人,就因為聽到點風聲,說什麽歙縣預備倉裏頭埋著幾萬金,就跑到歙縣來,就不會動腦子想一想這消息根本就是假的?”

    此話一出,兩間牢房總共一二十個人頓時全都安靜了下來,繼而就有人破口大罵道:“他娘的,原來是那狗官放消息誑人!”

    然而,盡管有人附和大罵,也有人覺察到了蹊蹺。果然,吳司吏立刻喝道:“縣尊吃飽了撐著,要誑你們這些蠢東西?你們又不是在徽州有案底的盜賊,誑了你們來幹什麽,縣尊還嫌歙縣的事情不夠多嗎?一幫聽著風就是雨的呆頭鵝,被放了消息的人誑得團團轉都不知道!”

    聶五在之前那幾天的夜審上,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可現在人家把他們一網打盡後,隨口問了幾句便轉身走人,那種態度讓他意識到,這幫官府中人利用他設了一個大圈套之後,已經對審問沒什麽興趣了。盡管不用再受審訊之苦,可一想到是自己害了其他兄弟,他就覺得心裏一陣說不出的憋屈惱火。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連滾帶爬來到柵欄邊上,抓緊了那粗大的木柵欄後便高聲問道:“那你說,那放消息誑我們來歙縣的人是誰?”

    “我怎麽知道!”吳司吏頭也不回地冷笑一聲,懶洋洋地說,“甭管是誰,都要感謝他給縣尊送了這麽一樁大功勞。”

    話音剛落,吳司吏背後的蕭枕月就假意提醒道:“司吏說的是,不過別看如今抓了這麽多人功勞不小,可如若之前縣尊一個應對不好,那豈非是無妄之災?”

    “這倒是沒錯。”吳司吏這才轉過身來,見聶五正手抓柵欄死死盯著自己,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說,“不過,就這些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蠢貨,隻是被人當槍使了而已,哪裏會知道背後是誰散布的流言蜚語。”

    就在這時候,聶五隻聽到身後傳來了廖峰熟悉的聲音:“如果我們知道是誰散布的流言呢?”

    然而,廖峰這話換來的卻是吳司吏一聲嗤笑:“知道了你們還會傻傻地跑來?少給老子胡扯,回頭要是上了公堂,你們也這樣一味胡亂攀咬,小心縣尊的殺威棒!小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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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二章 威逼利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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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五眼睜睜看著連續審了自己四天的那個刑房司吏背著手施施然去了,剩下的那個青衫典吏送了人走後,卻也壓根沒有多呆一刻的意思,招手叫了幾個牢子們過來,吩咐的卻是:“今天晚上戚家軍老卒全都到了這來幫忙看守,牢房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你們好好看著人就行了。吳司吏不在,我到前頭去打盹偷個懶,這味太難聞了!”

    廖峰隻以為人家告訴他們幕後人放的是假消息,必定還打算從他們口中探問出背後煽風點火的人,可沒想到人都走了,顯然竟是不打算追查下去。想想也是,他們都是在東南其他地界上聽到的風聲,歙縣這位葉縣尊不過區區七品縣令,難不成還能把手伸到這麽遠去?

    不但他這個五峰盜的首領,他手底下的其他兄弟們,包括隔壁牢房中的那些獨行大盜,也全都議論紛紛了起來。一想到自己從前在外頭自由自在吃香的喝辣的,現如今卻要被關在大牢裏受折騰,每個人都恨得牙癢癢的。甚至有人惱火地用力砸著手腳上的鐐銬,怒氣勃勃地嚷嚷道:“別讓老子知道是誰,否則老子日後隻要能脫困,一定要這家夥好看!”

    附和聲9⊥,一時此起彼伏,全都在罵罵咧咧。這時候,角落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會不會是高三叔?”

    高三叔這三個字一出,兩間牢房一瞬間安靜了一下。這位高三叔可是道上的傳奇人物,幾十年前剛出道時,打得四處山頭的地頭蛇哭爹喊娘。劫富濟貧名聲赫赫。後來突然就銷聲匿跡隱退了。可十年前,這位又再度現身,那一次卻是打退了一撥瞎了眼睛劫他道的小蟊賊。當他表露出自己就是高三叔的時候,立刻享受到了被人納頭便拜的待遇,最後甚至還有幾個年輕的自願投身為仆隨侍左右,又是轟動一時。

    可在片刻的寂靜之後,聶五卻嗤之以鼻地冷笑道:“什麽高三叔,你們知道那位高三叔究竟是誰?那是當今首揆高閣老的嫡親兄長。兩榜進士,當過提督操江的總憲,打過倭寇,三年前就死了!想當初我也曾經崇拜過這麽一位,聽到他重出江湖的風聲後特意去追查過,誰知道竟是這麽一個結果!”

    高三叔竟然是兩榜進士,朝廷命官,當今首揆的哥哥?

    這樣一個消息也不知道震得多少人七葷八素,有人想要駁斥,可又找不到說辭。廖峰倒是曾經聽聶五提起過這一茬。此時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作為五峰盜的首領,他之所以會有之前說消息有問題那樣的懷疑。當然比隻會暗地叫罵的人多幾分計較。可如果他們真的要被關上三五年,那些曾經的線索早就化作春泥了,哪裏還能查得到?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本以為是之前那刑房司吏欲擒故縱,他心中才剛一喜,緊跟著卻發現引路的兩個牢子引的卻是個從未見過的少年。那少年和之前的青衫典吏服色不同,年紀也小好幾歲,赫然是一種文縐縐的俊秀,看衣著舉止,仿佛是什麽大戶人家的貴公子,怎麽也不該出現在這種入夜時分的牢房裏。



    不但廖峰感到奇怪,兩間牢房裏頭的其他盜賊,也全都對這麽一個和此地環境格格不入的少年出現而感到納悶,好在來人並沒有讓他們猜測太久。

    “鄙人歙縣鬆明山汪孚林。”

    汪孚林這個名字,連日以來可謂是在府城和縣城中更加如雷貫耳,哪怕眼下這些盜賊就沒有徽州本地人,可他們也全都異常熟悉這個名字。

    因為太湖悍匪格老大及其一個心腹,據說就是這個汪孚林以及葉家一個婢女聯手殺的!至於誰殺誰,那不重要,殺人是丟麵粉還是偷襲也不重要,他們隻知道,格老大縱橫江湖幾十年,最後就是栽在這麽一個看上去溫和無害的小秀才手裏!



    在最初的沉寂過後,每一個人都在猜度汪孚林的來意,卻沒有人貿貿然開口發問。於是,又是汪孚林主動開的口:“葉縣尊於我有知遇之恩,此次歙縣突然一窩蜂來了這麽多盜賊,他險些遭到太湖巨盜毒手,我雖出其不意殺人解圍,但實在是吞不下這口氣!聽說你們從東南一窩蜂跑到歙縣來,都是因為流言所致,縣尊苦於流言乃是來自外部,不想多費精神追查,我卻不想就此罷手。所以,我隻想問一問你們,可有流言起源的線索?”



    汪孚林爽快直言,牢房裏頭一二十個人不禁全都思量了起來。這時候,廖峰便第一個開口問道:“我們說了又有什麽好處?”

    “我雖不過一介生員,在這徽州的一畝三分地上卻也有些話語權,縣衙門口劫囚之罪非同小可,如若你真的知情,我可以允諾請縣尊從輕發落,但前提是……你不要隨便拿話糊弄我!若是無憑無據信口開河,那時便是從重論處。”

    “從輕發落?”這時候,一旁卻傳來了一個盜賊輕蔑不屑的聲音,“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要能撿條性命,大不了充軍唄!”

    廖峰沒想到汪孚林竟然不吝把話點得如此透徹。先頭街麵上傳言,說是汪孚林和一個婢女聯手救了歙縣令葉鈞耀性命,他對此一直都抱著不信的態度,此刻卻不得不信七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也跟著冷笑道:“小官人覺得我們這些腦袋別在褲腰上的盜賊會怕死?”

    “盜案就算是死罪,隻要不傷人命,那也不過雜犯死罪,要不了命,大不了發配甘肅山西遼東之類的地方充軍,可判充軍的話,你們這一二十人,得多少人負責解送?曆來解軍都是一等一的苦差事,勞民傷財,而且豈不是送給你們逃跑的機會?至於雜犯死罪,羈押個幾年,說不定朝廷就大赦了。可若是杖一百,徒三年呢?有多少人挨得過加料的一百杖和三年的苦役?要知道,徽州府有不少采石場采石又或者林場伐木這樣的苦役,一直都發愁少人去做。”

    廖峰登時瞳孔猛地一收縮。杖一百可輕可重,像聶五那樣本來就已經遍體鱗傷的,一頓挨下來隻怕真的一條命就沒了,其餘人也必定要脫層皮。到時候不等你養好傷,就用鞭子驅趕了去服苦役,日日勞作不休,確實比死刑又或者充軍更慘!

    果然,汪孚林這話引來了一片不小的騷動。那些獨行大盜中,不少人都破口大罵了起來,甚至有些汙言穢語直接傷及父母。廖峰見汪孚林不動聲色,正想著這小秀才隱忍功夫不錯,卻不想汪孚林頭也不回地吩咐身後兩個牢子道:“誰辱及我家父母,你們都一一認準了?”

    “小官人放心,都認準了,回頭就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

    一瞬間,那些罵聲戛然而止。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在這大牢裏,牢頭和牢子那就如同土皇帝,要人性命就是報一個瘐斃的事,更何況他們這種本就是獨身一人的盜賊?

    “現在,誰若是有線索,那就可以說了!”

    這一次,汪孚林話音剛落,便有好幾個爭先恐後的聲音。然而,汪孚林便吩咐牢子,把人逐一帶到審訊的屋子詢問。

    如果按照明文製度,除了錦衣衛,其餘如按察司以及府州縣這種握有司法審判權的官府,哪怕要用刑,也隻能在公堂上,而不能私底下大刑逼供。但製度歸製度,規矩是規矩,歙縣大牢之中,也和其他各地的牢房一樣,有一間專用來審訊犯人的屋子。

    角落中是一個燒得很旺的火爐,那上頭擱著幾把已經被高溫炙烤得通紅的烙鐵。牆上懸掛著幾條寬窄不一的皮鞭,顏色則是呈現出仿佛浸透了鮮血似的醬紅。一旁的木架子上雜亂無章地擺著夾棍和荊條、拶指,每一件東西都散發著陰森森的氣息,提醒著每一個進來這裏的人,倘若閉嘴不招,那會吃多大的苦頭。所有的這些,都是為了加重受審人的心理壓力,因為用刑之道,重在攻心!

    但此時此刻端坐主位的汪孚林,卻比那些血淋淋的刑具給人壓力更大。因為是單獨問話,也不是沒有被押進去的犯人動過某種心思,怎奈何汪孚林抱著一把劍大馬金刀地坐在那兒,每個人都得掂量一下在這種戒備森嚴的地方挾持人的可能性。於是,每個自稱有線索的人無不竭力圓自己的說辭,甚至不乏說得惟妙惟肖的人。甚至還有到歙縣後消息靈通,打探到前前任徽寧池太道分巡道王汝正和葉鈞耀恩怨的,一口就把髒水潑到了王汝正身上。

    從始至終,汪孚林都是不置可否,隻把這些各式各樣真假不一的線索全都記在心裏,直到一個戴著重刑鐐銬,身材魁梧的廖峰被押了進來。他照例示意押送的兩個牢子在外頭等,而那廖峰等人一走就直截了當地說道:“小官人之前應該已經聽人說過不少線索了,我不想評價別人聽到的是真是假,但我可以告訴你,據我所知,和格老大接洽以及和五峰盜接洽的,是同一個人。如若你肯信我,我一定把此人生擒活捉回來!”

    剛剛聽了那麽多各式各樣賭咒發誓似的線索,除了王汝正那個也許有點可能,其他的汪孚林壓根不信。此刻,眼前這個男人竟開出了這樣的條件,他不禁眉頭一挑,心中急速思量了起來,最終不置可否地說:“明日公堂審結你們的案子之後,我會給你一個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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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三章 迎麵吐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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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泡在歙縣預備倉整整五天,又是監看招來的民夫用斛鬥稱量倉庫中存放的那些穀子,又是監督帳房核算賬冊,每天蔡應陽睡覺的時間都不到兩個時辰,熬得雙眼通紅。隨著一天一天的推移,每天都有相應的結果擺在麵前,饒是蔡應陽之前再不願意相信,世上還有在任上自己能賺錢,卻隻顧著給預備倉增加倉儲,卻一文錢都沒往自己腰包裏揣的縣令,現在也不能不相信!

    唯一能挑刺的,也許就是今年的夏稅,葉鈞耀給歙縣民眾減了兩千兩的夏稅絲絹,而這一份缺口說是從縣廨公費裏頭節省出來的,其實卻是從預備倉的賬麵盈餘上挪過去的。這當然也算是有問題,可如今有張佳胤派了兩個人在他這兒,他如果再不依不饒,到時候一上任應天巡撫就從葉鈞耀身上平白撈了捕獲太湖巨盜之功的張佳胤,說不定就會和他拚命打擂台!

    要是那樣,朝中那些對頭豈不是會往他身上扣沽名賣直的帽子?高閣老可不是眼睛裏揉沙子的人,賞識的是雷稽古那樣剛正不阿的實幹家,可不會歡迎一個沒事就知道給地方官挑刺的自命清高巡按禦史!



    身邊的隨從見蔡應陽滿臉︽→,煩躁之色,想到自己一直沒有稟報昨天傍晚那件事,猶豫了好一會兒,此刻終究還是把縣衙大門口有人劫囚,最終卻被一網打盡的事情說了。出乎他意料的是,蔡應陽在吃驚過後,竟是用力一拍扶手道:“這麽大的事。為何不早告訴我?”



    那隨從被噴了滿臉唾沫星子。慌忙低下了頭:“是老爺吩咐的。昨夜是緊要關頭,賬冊就快能連著對起來了,除非是天塌了,否則……”

    蔡應陽氣得臉都青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有人竟然在縣衙門前幹劫囚的勾當,這事情還不夠大?等等,你是說午堂開審此案?”

    “昨天傍晚縣衙是這麽張貼告示的……”

    “哼。等本憲回來再收拾你!”

    見蔡應陽起身拂袖而去,那隨從頓時暗道晦氣,朝角落裏吐了口唾沫,這才慌忙追了出去。蔡應陽出身貧寒,當然沒有什麽家仆,身邊如他這樣的隨從都是公開雇來的,這也是窮禦史們當官的老規矩了,一來裝門麵,二來為了打探消息,一般上司隨口推薦的人則最佳。親朋好友推薦次之,毛遂自薦的又次之。他當然屬於最後者。至於油水,則是要靠那些希望結交巡按禦史的地方富紳豪民,又或者其他利益相關官員的饋贈。

    可蔡應陽上任之後,那幾乎是天天挑刺找茬,人厭狗憎,他那份油水就泡了湯!更讓人鬱悶的是,這位還每每特地跑到地方府縣來挑地方官的刺!



    再這樣下去,他另找門路辭了這位主家算了。歙縣這位葉縣尊就不錯,又得民心,又有名望,還會賺錢,據說身家也殷實,以後他就幹脆去找那些身家殷實的縣令伺候算了,禦史老爺他伺候夠了!

    當蔡應陽匆匆趕到歙縣衙門的時候,就隻見大門口沒有了被枷號示眾的犯人,倒是有好些看熱鬧的百姓。其中三姑六婆這樣的閑散婆子最多,就差沒有手裏拿一把瓜子一邊磕一邊看熱鬧了。至於其他閑漢們,也在那七嘴八舌地嚷嚷著。

    “到底是縣尊,這些天前前後後抓到的盜賊,都快三十個了吧?”

    “聽說都是在東南各府縣很有些案底的,尤其是之前被張巡撫押走的那些,在太湖那邊盤踞了十幾年,官兵都奈何不得!”

    “縣尊真有本事,這些人一鍋端了不說,而且這些人都是在咱們歙縣沒有案底的,這豈不是算咱們歙縣替東南別的州縣除害了?”

    “縣尊上任快兩年了,這賦稅收得公允,派差派得公道,斷案更沒話說,就連倉庫裏救災的糧食也堆得滿滿的。這麽好的官,還有人來挑刺,造孽!”

    蔡應陽今天來得急,一身便服,因此聽到盛讚葉鈞耀的聲音此起彼伏,中間還夾雜著指摘自己的聲音,他的臉一時更黑了。雖說他知道處朝堂之高的大佬們聽不到民間的聲音,所以地方官才隻能任憑巡按禦史揉搓,可葉鈞耀卻不同。說到底,都要怪那隸屬同黨卻胳膊肘往外拐的張佳胤!

    心頭憋氣的蔡應陽拿出巡按禦史的關防,板著臉進了縣衙。哪怕他不理會背後那議論聲,可卻能清清楚楚感覺到別人在指指點點。等他到了公堂之上,就隻見這裏正有兩個犯人被摁倒在地,扒了褲子挨棍子。行刑的皂隸端的是訓練有素,每一下落在臀腿上,那就是一道宛然血痕。即便是他突然出現,不少皂隸也隻是斜睨了一眼,棍子卻照打不誤。看到他們這我行我素的一幕,蔡應陽就更加慍怒了。

    葉鈞耀當然不能裝成沒看見蔡應陽。站起身相迎的時候,他卻還習慣性地往角門那邊的屏風後頭看了一眼,這才快步上前:“蔡巡按怎的來了?”

    “預備倉一事本憲已經查完了,今天來本是對葉縣令說一聲,本憲即將回南京。”說到這裏,蔡應陽看了一眼堂上正受刑的犯人,見旁邊還跪著好些不知道是已經挨過還是正要挨棍子的犯人,便不動聲色地問道,“從外頭進來時,本憲聽說葉縣令竟是又大展神威,抓了一批盜賊?”

    “不過是一群小蟊賊,不值一提。”葉鈞耀笑容可掬地說,心裏覺得自己現在真是越來越淡定了。如五峰盜這樣曾經名噪一時的東南大盜,到了他這裏,硬是成了小蟊賊!

    “小蟊賊?”

    蔡應陽眉頭一挑,直接轉身來到了那幾個被打得滿頭大汗的犯人,看了片刻後,竟是直接蹲了下來:“葉縣令今日斷案,你可覺得有冤屈?”

    聽到蔡應陽如此當麵砸場子,葉鈞耀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所幸他如今不是剛上任那會兒的菜鳥了,這會兒雖捏緊拳頭,卻隻冷笑著站在那沒吭聲。

    按照蔡應陽的經驗,往日大堂上縣令審案子,無論是否公允,那些挨打的犯人一旦遇到機會,肯定會拚命喊冤質疑。可此時此刻,那個在問話時卻還在挨打的盜賊吃力地抬頭看了一眼麵前這位,卻突然吐了一口唾沫上去。不意想麵對這樣的待遇,蔡應陽登時勃然大怒。

    “冤屈個啥?狗官,老子不用你當好人!”

    這時候,還是暗自捧腹大笑,臉上卻一本正經的葉鈞耀“好心”上前,一把將這位巡按禦史給拖了回來,而後又非常“好心”地提供了一塊手絹給蔡應陽擦臉,更“好心”地連聲吩咐一個差役去打水來。然而,蔡應陽哪裏還有臉呆下去,惱火地一擦臉後丟下了絹帕,就衝著其他人吼道:“本憲乃南直隸巡按禦史,監察百官,清理刑獄,爾等真的全都認罪?”

    可讓他異常失望的是,即使在如此當頭棒喝下,那些犯人竟然還是挨棍子的挨棍子,跪著的跪著,沒有一個接他話茬的。若是按照蔡應陽從前的性子,恨不得立刻把這樣一樁案子給接手過來,可一想到之前在預備倉已經白白耗費了這麽久,若在眼前的案子上繼續耗下去,說不定還會受挫更大,他不得不忍下心頭那口氣,扭頭瞅了葉鈞耀一眼。

    “葉縣尊果然好本事,本憲巡按南直隸,事務繁忙,就不在歙縣久留了!”

    “哎呀,蔡巡按這是要走?”葉鈞耀此時此刻不用裝就已經滿臉堆笑,“這次蔡巡按能夠還下官一個公道,下官實在是感激得很。若非今天這公堂上的案子還沒結束,下官理當親自送蔡巡按到城門口才是……”

    “不必了!”蔡應陽硬梆梆地打斷了葉鈞耀的話,冷淡地說道,“你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這種當然不是好話,可葉大炮裝聾作啞的本事已經曆練出來了,此刻權當沒聽見,照舊笑眯眯把人送到了大堂門口。等目送這位瘟神似的巡按禦史消失在大門之外,他才冷笑了一聲,背著手又回到了大堂的主位上。

    而這時候,一直隱身在角門屏風後頭的汪孚林,方才悠悠然來到了葉鈞耀身邊。反正現在葉大炮在歙縣衙門一手遮天,他在收尾階段出來招搖過市也不打緊。這會兒他就笑著說道:“恭喜縣尊,南直隸上百個縣,可要說能夠抵得住巡按禦史的鳳毛麟角,現在縣尊已經躋身強項令了。”

    “那還不是倚賴孚林你?”葉鈞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要不是你,剛剛蔡應陽暗示下頭這些人喊冤的時候,就得亂成一鍋粥了!”

    “我對他們說,隻要公堂之上老老實實過堂,不抵賴胡謅,就可少吃苦頭。平常挨打的時候,若不給杖錢,皂隸的棍子下來,十個犯人有九個皮開肉綻,現如今這頓打對他們來說不過撓癢癢似的,誰不知道翻供的下場?是自認小蟊賊,挨一頓板子關一陣子從輕發落,還是回頭因為捏在縣尊手裏的明確人證物證,判個江洋大盜,他們當然都心裏清楚。更何況,巡按禦史斷盜案,素來都是從重不從輕,亂喊冤枉回頭卻掉了腦袋,那時候就遲了!”

    汪孚林看了一眼最後一個被拖倒杖責的廖峰,聲音又壓得更低了:“更何況,吳司吏和我昨天晚上一搭一檔演了那一場,他們這些從前眼高於頂的家夥知道被人狠狠擺了一道,誰能甘心?”

    不過那個誰迎麵吐口水吐得還真準!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13:10 |
第三八四章 縱虎歸山(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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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劈裏啪啦一頓棍子打完,又判了徒三年的主刑,被送回牢房之後,如今廖峰聶五這樣一群犯人卻享受到了頗高的待遇。在這種關押重刑犯的地方,他們竟然得到了幾瓶醫治棒瘡的傷藥,另外則是好幾桶在大牢中最難得的清水!盡管隻能彼此互相敷藥,沒有專門的大夫,可比起硬挺當然要好多了。

    而之前苦頭吃盡的聶五,則是在昨天晚上就得到了自己那一份清水和傷藥,臀腿和腳踝的傷都得到了清理和調治,今天甚至根本就沒被拖去過堂。

    至於公堂之上,之所以五峰盜所有人都默認了葉鈞耀稱他們為小蟊賊,正如汪孚林所說,原因很簡單,他們自然知道自己從前光顧過的都是什麽人家,犯的都是什麽案子,若是真的按律嚴辦,那得是什麽罪名。和名聲比起來,當然是性命更重要。和汪孚林一做出承諾,今天早飯就立竿見影有所改觀比起來,巡按禦史這種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說的話,誰會那麽輕易相信?更何況他們被抓之前,也沒少聽歙縣百姓背後笑話又或者痛罵這位蔡巡按。



    至於隔壁牢房裏的那些獨行大盜們,今天也在五峰盜之後,再次過了堂。【≦,今天,之前挨過棍子的他們沒有再挨打,而且還沾光拿到了兩瓶棒瘡藥,除此之外更讓他們如釋重負的是,當初還剩下好些天的枷號示眾也終於被豁免了。但與此同時,徒兩年的主刑卻逃不掉。



    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他們這些腦袋別在褲腰上。專幹見不得人事的盜賊。全都老早就做好了會落到官府手裏的準備,如今真的在大牢裏蹲著,能有這待遇就知足了。兩個牢房裏頭的人如今是難兄難弟,這會兒便你來我往說起了話。

    就和汪孚林之前說的那樣,同樣是徒刑,卻也要分檔次的。看似最輕省,其實最殘酷的是直接在大牢裏被關上三年,除非身體壯健。否則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一直呆著,出去後那就已經半殘了。至於第二檔,則是被押去修築城牆又或者河堤之類的,這和尋常民夫的勞役差不多,隻不過他們的期限更長。最重的當然就是曬鹽以及伐木采石的苦役,徽州沒有鹽場,但木場和石場當然不會少。

    他們接下來會被如何發落?

    就在這時候,牢房外又是一陣說話聲,不多時,犯人們就看到幾個牢子簇擁了昨夜見過的那個汪孚林過來。昨夜他們自稱知道線索。卻是一個個見的汪孚林,事後雖說獄友追問。可愛說多少是自己的事,別人隻看事後汪孚林一塊給了傷藥,早飯也比平時那些豬食好了無數倍,今天過堂又是確實沒吃太大苦頭,判罪也確實較為輕微,都以為那就是履行承諾了。所以,此時此刻見汪孚林一現身,就有人開了腔。

    “小官人說話算話,到底是殺那些太湖悍匪的人,講信用!”

    汪孚林卻沒理會這似是而非的恭維,沒有說話。這時候,還是跟來的牢頭開口說道:“縣尊有命,你們兩撥人分別轉押。你們八個,西園雅舍那邊正等著石材修複假山,從即日起調到那兒服苦役,表現好的話,半個月之後可以調去預備倉曬穀。”

    一聽采石,獨行大盜們差點鬧了起來,聽說隻半個月,表現好還會調到預備倉去,眾人立刻消停了下來。尤其是對於預備倉三個字,人人心裏都少不了琢磨。當初葉鈞耀那貪賄數萬金的流言就是從預備倉起來的,如今這位縣令竟然毫不在乎地把他們調去預備倉,顯然這裏頭啥問題都沒有。一想到這次被騙栽了大跟頭,悔青了腸子的獨行大盜們忍不住低聲罵罵咧咧。

    “門外負責押送你們的除卻快班和壯班的二十個人,還有戚家軍老卒,可別想著跑,否則死了也是白死!好了,一個個出來,別想耍花招!”

    眼看旁邊一個牢房裏頭的人片刻之後竟是被全部清空了,五峰盜們在竊竊私語的同時,心裏也都頗為不安。但隻不過片刻,他們就等到了答案。

    “把廖峰單獨押出來。”

    此話一出,其他的五峰盜頓時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之前吃苦頭最大的聶五更是滿臉警惕,剛想質問時就被廖峰製止了。廖峰一骨碌爬起身來,兩條腿仿佛沒有受過刑似的行走如常。他徑直來到牢房門口,等門一開,不用牢子拽,他就主動鑽了出來。隨即回頭對眾人說道:“等我回來。”

    麵對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五峰盜們全都呆住了。直到眼睜睜看著廖峰跟汪孚林往外走去,就要消失在這一處重刑牢房之外,秦大峰方才忍不住嚷嚷問道:“老大,你這是要去哪?別上了這些官家人的惡當!”

    “等著我,我會把當初在背後鬼鬼祟祟散布消息,把我們當槍使的人揪出來!”

    眼看那道隔絕內外的大門重重關上,汪孚林等人全都離開,五峰盜們方才一下子驚覺過來。

    “那個汪孚林是要大哥給他去查暗中散布流言的人?他就不怕大哥跑了?”

    如夢初醒的聶五這時方才苦笑道:“大哥是咱們五峰盜的頭子,最講義氣,之前要不是為了救我,你們大家早就遠走高飛了,也不至於進了大牢。眼下我們這些人都關在這,單單放了大哥出去,他肯定會把幕後黑手揪出來。”

    也就是說,人家是扣著他們這些人,篤定大哥會辦成事情!

    此時此刻,牢房裏頭的其他兄弟一個個亦是醒悟了過來,有人如釋重負,也有人破口大罵,但如秦大峰這樣愛吹牛心性看得開的,便是長舒一口氣道:“老大出馬,肯定會手到擒來!憑什麽咱們坐牢,那煽風點火的人卻舒舒服服,幹他娘,就該把人抓來挨打坐牢,嚐嚐我們吃的苦頭!”

    脫下囚服沐浴更衣,當收拾幹淨的廖峰重新站在太陽底下的時候,卻感覺不到新生的滋味。從前五峰盜名震東南,靠的是他們神出鬼沒打劫富家,靠的是他們常常會賑濟那些最貧苦最困難的平民百姓,靠的更是他手底下那些誌同道合靠得住的兄弟。可現在他隻有一個人,要單單靠著自己去追查之前放了假消息,把弟兄們全都陷進了大牢的那個人,無疑難如登天。

    可如果不是那麽難,別人怎麽會冒險把自己從大牢裏放出去?那是擔了不小幹係的!

    廖峰回頭看了汪孚林一眼,沉聲問道:“小官人保證,我那些弟兄全都會得到穩妥安排?”

    “以他們的罪行,杖一百,徒三年是最輕的了,他們會被發去修繕綠野書園,接下來還要修繕徽州府學和歙縣學宮,絕不會受到虐待,飲食供給管夠。但前提是三個月之內,無論結果如何,你都必須回來稟報進展。屆時,你讓人到縣衙門口,就找刑房吳司吏。”說到這裏,汪孚林從懷裏拿出了一張吳司吏的親筆帖子,隨手遞了過去,“遞了這帖子,吳司吏自然會見你。”

    “可以,三個月後的今天,我一定回來!”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15:02 |
第三八五章 醉酒認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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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葉鈞耀在後頭官廨花廳擺了一桌,隻單單請了汪孚林過來,口口聲聲的爺倆小酌一杯。雖說巡按禦史蔡應陽氣咻咻地走了,可預備倉賬麵上和庫房裏沒有查出半點問題,他一點都不擔心。而此番把剩下的盜賊一網打盡,汪孚林支使了人去查幕後黑手,他更是滿意得很。

    已經喝了十幾杯的他強硬地親自給汪孚林斟滿了,硬是讓他一杯喝幹,這才眉開眼笑地說:“孚林,一轉眼我就到歙縣快兩年了,雖說一開始不順,可後來那簡直是……嗯,一日千裏!哎,這次本來是倒黴的禍事,硬生生有驚無險因禍得福,哪怕升官不成,我也高興!來,咱們爺倆再碰一個!”

    見葉鈞耀的舌頭也有些大了,汪孚林頓時有些頭疼,一麵喝一半倒一半,把這位縣尊給糊弄了過去,一麵卻少不得勸人少喝幾杯,甚至把之前葉大炮被折騰得七死八活的那次痹症發作也給拿了出來當例子。然而,葉大炮卻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又是痛喝了一氣,然後一拍桌子道:“今天我豁出去了,就要痛痛快快地喝!男子漢大丈夫,就要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快意恩仇,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汪孚林聽得簡直哭笑不得,這葉大炮越說越離譜,最後還開始吟這首蘇軾的定風波,足可見人已經醉得狠了!他隻能幹脆站起身來,死活把酒壺給搶了擱到一邊,正打算好好把人給哄回房去。卻不防大門被人輕輕推開。進來的卻是蘇夫人。他本以為蘇夫人也是來勸葉大炮少喝兩杯的。卻沒想到蘇夫人直接走到已經喝得麵紅耳赤的丈夫身邊,竟是直接把人架了起來。

    “夫人?我……我沒喝多少,不用扶!”

    見葉大炮大著舌頭卻還要死撐,汪孚林不禁莞爾,卻隻聽蘇夫人哄小孩子似的說道:“是,我知道,你就是高興小酌幾杯。這幾天折騰夠了,回房洗個澡。早點休息。”

    “嗯嗯,還是夫人知我懂我!”葉大炮對夫人的體貼無疑喜出望外,這一得意忘形,他的聲音又大了起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從前寧波府學的那些人常以在外花天酒地為樂,我每每推托不去,他們就編排我畏懼家中河東獅吼,卻不知道他們成天流連花街柳巷,結果如何?哼。一個個連舉人都沒考上的人,還來笑話我?那些隻知道凡事順著男人的才不叫賢妻。哪像夫人內外兼修,既管得了家務,也懂得外頭大事,我身上擔子何止輕了一半?”



    汪孚林原本還擔心葉大炮喝醉了酒,趁機大擺男子漢大丈夫的威風,可沒曾想這位在如此醉醺醺的情況下,竟然開始誇讚起了蘇夫人!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見蘇夫人滿臉的好笑,眼神中卻不複往日精明強幹,而是多了幾分溫柔,他不禁在心裏暗讚一聲。

    都說酒醉吐真言,葉大炮這酒醉之下還知道討好妻子,簡直是神技啊!

    “好了好了,老夫老妻了,你什麽心意我還不知道?別那麽大聲,讓人笑話,孚林也在這呢!”

    “什麽笑話,他以後是要做咱家女婿的人,敢笑話那個……嗯,嶽父嶽母?”醉了的葉大炮嗬嗬笑著,還扭頭看了一眼此刻臉色微妙的汪孚林,擺出了一個自以為非常慈祥的笑容,“再說,男人嘛,就要以事業為重,人家高閣老還不是隻有一位夫人,雖無嗣,也沒想到去納妾蓄婢,這才叫自律自愛……不過孚林好得很,從來就沒那些自以為才子的風流毛病,又能幹又自重,這才是好孩子……”

    汪孚林發覺葉大炮越說越不對勁了,趕緊打岔道:“夫人,時候不早了,那我先回去?”

    “回吧。”蘇夫人沒想到葉鈞耀竟然借著醉意,把這一層窗戶紙給捅破了,臉上笑意更深了,“對你爹娘說一聲,連日又累了你東奔西走操心不少,回頭我親自登門道謝。”

    汪孚林知道蘇夫人出馬,自家那對爹娘可以說完全招架不住,更不要說秘密恐怕早就被他們自己泄露了,唯有苦笑。眼見蘇夫人輕輕鬆鬆架了葉鈞耀出屋子,他後腳跟著一出門,卻發現門外不止隻有嚴媽媽這位老仆,葉明月和小北全都在,一旁還有眼睛瞪得老大的葉小胖。一想到葉鈞耀那嚷嚷聲恐怕每個人都聽到了,他頓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二話不說趕緊溜。



    可他才剛出院門,葉小胖竟是直接追了上來。胖墩墩的葉小胖如今頗有幾分敏捷,一把拽住了他袖子後,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汪大哥,爹說的那話是真的?你以後要當我姐夫?是大姐夫還是二姐夫?”

    “……”

    汪孚林沒好氣地在葉小胖腦袋上用力一拍:“人小鬼大,這事不是你該問的,還不快去照看你爹?今天那一甕酒,他一個人至少喝了一大半!”

    三言兩語把葉小胖的話題給帶偏了,汪孚林趕緊趁著葉小胖一愣神,把自己的袖子給解放了,接下來幾乎是一溜小跑出了官廨。直到進了自家大門,他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心情卻有些複雜。

    要說起頭他和葉明月小北打交道,從來都是用一種很平常的態度。他那時候還沒太意識到這年頭男女來往時的嚴格界限,畢竟他對兩個妹妹也一貫縱著,而那對沒有血緣的姊妹倆也幾乎沒在乎過這種分寸。可就和許薇一樣,對於兩世為人的他來說,無論葉明月還是小北,說實在的都太小了。隻不過,和這一個成熟精幹,一個衝動冒失的姊妹倆相處,他確實都覺得自然不累,輕輕巧巧就混熟了。

    可今天葉大炮這一句話之後,隻怕這樣的相處就要告一段落了,他回頭要怎麽再去知縣官廨啊!葉大炮這家夥,喝酒真的太誤事了!

    汪孚林使勁搖了搖頭,這才徑直往裏走。可還沒到明廳,他就看到金寶一溜煙迎了上來,卻是急急忙忙地說道:“爹,今天有人來提親!”

    “提親?對誰?”

    “我不知道,好像是……二姑?”

    頃刻之間,汪孚林那張臉就青了,完全忘記了自己的事。汪二娘才多大點年紀,這竟然就被人惦記上了?那個特別不靠譜的老爹千萬別亂點鴛鴦譜,他得趕緊去看看究竟怎麽回事!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15:54 |
第三八六章 你喜歡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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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趁著高興喝了個酩酊大醉,竟然在汪孚林麵前盛讚母親如何如何好,自己夫妻倆又是怎樣和諧,葉明月和小北雖說覺得這一幕有些滑稽,但更多的是感到頗為溫馨有趣。可是,葉鈞耀說著說著突然跑題,竟然又說汪孚林是日後要當葉家女婿的人,這話就不一樣了!可以說,在這一層薄薄的窗戶紙被這一番話陡然之間捅破了之後,她們的心情全都異常震驚,可等到葉小胖垂頭喪氣跑回來之後,那震驚就變成了一種別的情緒。

    “汪大哥真是的,竟然什麽都不說就跑了!”葉小胖憤憤撅起了嘴,“我不就是問他,將來究竟是我大姐夫還是二姐夫嗎?”

    這下子,本來就不知該是什麽表情的葉家姊妹倆,頓時恨不得找來針線把小胖子的嘴給縫上!在四道目光的瞪視下,最初木知木覺的葉小胖終於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他比汪孚林小兩歲,等過年也就該十四了,當然不會什麽都不懂。此時此刻,他登時主動用雙手捂住了嘴巴,但臉上那極其精彩的表情暴露了他眼下那翻江倒海的心情。他好半晌才放下手,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算我說錯話了還≮,不行嗎?大姐,二姐,你們倆商量著,我去溫書了!”

    “溫書?你平常大晚上怎麽就知道看那些小說話本,怎麽就知道蒙頭大睡,現在竟然要去溫書了?”小北一個箭步攢上前去,一手抓住了葉小胖的肩膀。一手則是拎住了他的一隻耳朵。見他哎喲大叫一聲,小北終究沒舍得下重手擰,卻是惡狠狠地訓斥道。“剛剛聽到的話全都給我一字一句忘了,不許再提半個字,否則回頭看我告訴柯先生方先生,讓他們給你功課加倍!”

    “好好,我知道了!”葉小胖這下子變成了真正的苦瓜臉,簡直鬱悶極了。一字一句記住什麽東西容易,可一字一句要把記住的東西忘了……這怎麽可能!更何況。這還是一件天大的事情,關係到他未來姐夫的問題!



    葉小胖無精打采耷拉著腦袋走了,可剩下來葉明月和小北兩個人時。她們卻都有些不知所措。一如既往回到了她們的屋子,兩人進門之後便不約而同地朝彼此看了一眼。最會活絡氣氛的小北沒吭聲,一貫冰雪聰明的葉明月沒說話。她們從五年前開始習慣了彼此的存在,不論當年的主仆。還是如今的姊妹。從來都在一塊住,可眼下卻都有些希望能分開一會兒,讓自己先靜一靜。



    就這樣在沉默中梳洗過後,換上了白色的中衣,分頭上了那兩張相隔不過幾步的床,小北卻突然開腔了:“姐,我今天晚上睡你那!”

    這在平日裏並不稀奇,見葉明月沒做聲。卻沒有拒絕,蘇夫人挑選了來伺候她們的兩個丫頭抿嘴一笑。立刻就去重新鋪床。等被子鋪好的一刹那,小北便嗞溜鑽上了床,直接在外頭的被卷裏躺了下去。這一次,葉明月又好氣又好笑,擺手讓兩個丫頭到外頭去,隨即就在床沿邊上一坐,突然把手伸到了小北的咯吱窩裏。

    “哎……嗬嗬嗬,姐你幹嘛呢,快停手,停手,別鬧了!”

    “不想吃苦頭就趕緊睡裏頭去!”

    “姐,我也想偶爾睡外頭給你擋擋風嘛!”

    “我隻知道你睡相那麽糟糕,從前睡外頭次次都從床上摔下來!”葉明月沒好氣地收手回來,卻在小北腦門上彈了一指頭,“快睡到裏頭去!”

    小北無可奈何地爬了起來,心不甘情不願地到了裏頭,卻隻是擁著被子抱膝而坐,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姐,我當初到了葉家之後,雖說別人都當我是你的婢女,可凡事都是你在照顧我。今後你嫁人了,不要擔心爹娘,我會照顧他們的。”



    葉明月卻沒有答話,她一手把那水墨畫的綾帳子給拉了下來,往褥子底下壓嚴實了,這才扭頭問道:“爹說要汪孚林當女婿,你喜歡他嗎?”

    “啊?”小北何曾想到葉明月說話竟然會如此直接,此時此刻簡直是驚到整個人都木了。足足好一會兒,她才慌慌張張地說,“姐,你胡說八道什麽呢,我怎麽可能喜歡那家夥?那家夥太……”

    太什麽呢?

    小北拚命想找幾個不好的形容詞,可有的詞她覺得實在太重,有的詞她又覺得實在不符合,有的詞她覺得根本是在給他臉上貼金,有的詞她又覺得實在太不稱他的所作所為。想到最後她頭都痛了,幹脆氣鼓鼓地躺了下去,直接拿被子蒙了頭道:“姐你太狡猾了!你是長姊,要說親也是給你,爹總不會連長幼都忘了!”

    “我問的是你喜歡不喜歡,和長幼有什麽關係?”葉明月笑著掀開了小北那死死捂住的被子,隨即歎了口氣說,“如果你不喜歡,爹就算再想他當女婿,卻也沒有辦法。”

    “這是為什麽?”小北一下子懵了,訥訥說道,“就算我不喜歡他,還有你呢。”

    “因為我和他不可能。”葉明月見小北滿臉的震驚,分明在說你這是胡扯,她這才躺了下來,看著水墨帳子頂上那栩栩如生的螃蟹,低聲說道,“我和他,就猶如在照鏡子似的。他喜歡凡事占據主動,我也是。他喜歡摸清楚對手的弱點,再從出乎意料的地方給人一擊,我也是。他很喜歡琢磨這個琢磨那個,我也是。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很多一樣的地方。”

    “那不是很好?”小北悶悶地說,“都說夫妻之間越默契越好!”

    “這種默契不一樣。”葉明月微微一笑,這才側過身子看著小北,“如果是一同做事的同僚和朋友。那自然是最好不過,可如果在平常相處,誰都想占上風占主動。誰都想找到對方的弱點,誰都喜歡琢磨對方,那日子還怎麽過?就猶如爹娘一樣,娘那麽精明能幹,爹如果也是同樣的人,而不是那樣能夠包容娘,有時候甚至有些弱勢的性子。你覺得家裏還會是現在這樣常常歡聲笑語嗎?”

    “這個……”小北頓時有些遲疑。她索性也翻了個身和葉明月麵對麵,還是有些不確定地問道,“姐。你真覺得和他合不來?不喜歡他?”



    “那你呢?”葉明月還是沒有答話,而是再次重複了之前那個放在別家,一定會被斥之為不知自愛的問題,“你喜歡他嗎?”

    “我……”小北簡直覺得喉嚨口有些發噎。她見過的成年男子不少。可見過的同齡異性卻很少。汪孚林就以那樣一種理所當然的態度,闖進了她的目光和生活。無論是在屏風後被他戳穿了大變活人的戲法,在水西十寺下山途中背著他回城的那段經曆,在許村被他發現了和許大小姐以及許薇的小小秘密,在西園被他看破了隱藏已久的身份,又或者氣衝衝跑到北新關中想要救他脫困,在書房中和她一塊第一次殺人……

    她的眼前很自然地浮現出了那一幕一幕的情景,一時間隻覺得心情異常複雜。許久。她才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來:“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歡。”

    葉明月卻沒有放過小北,而是柔聲問道:“那你覺得。那是什麽?”

    “我……”小北再次卡殼了,她努力地瞪著眼睛想了一想,最後輕聲說道,“我覺得他是挺有意思的一個人。”

    聽到挺有意思這四個字,葉明月不禁想起了小北小時候。那時她剛到自己身邊,原本就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哪裏做過丫頭的事。若不是嚴媽媽跟在旁邊幫手,隻怕屋子裏就會亂七八糟。而她最初對大多數人都懷著提防之心,葉家人口又多,那些叔伯嬸娘,她背地裏都常常以好心壞心來區分,至於葉鈞耀,則是唯一被她定位為有意思的人。因為葉鈞耀是那種不太喜歡偽裝,常常在人前鮮明表示出喜惡的人。

    再到後來,便是陪著父親進京趕考,守選,上任……遠離了寧波那個環境,小北的性格也越來越開朗活潑,再不複最初的愁苦和敏感。

    所以,在微微一笑後,葉明月便眨了眨眼睛說:“那除了他之外,別的人呢?還有沒有和他一樣,挺有意思的人?”

    “姐!”小北終於急了,也顧不得兩人如今各分一個被窩,直接被子一掀鑽到了葉明月的被子裏,幾乎是眼睛貼著葉明月的眼睛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天下有多少盲婚啞嫁的夫妻,你知道嗎?”見小北瞪大了眼睛,葉明月就苦笑道,“雖說未婚男女之間偶爾有幸相看過一麵,但大多數不到洞房花燭夜,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隻能靠猜,後半輩子就隻能賭在父母又或者長輩的眼光是否老到上。可孚林就不一樣了,他這人好不好,爹娘看見了不算,你自己也都看見了,可別輕視了自己的心意。要說如果我也喜歡他,非得跟你好好搶一搶不可!”

    “姐!”

    雖說這是在床上,小北還是用腳後跟用力踢了一腳床板,見葉明月帶著笑意住了嘴,她才滾回了自己的被窩裏,這次卻是麵朝裏頭胡思亂想了起來。

    如果姐姐真的不喜歡他,那麽,她可以喜歡他的。雖說他有時候可惡,愛捉弄人,沒氣量,愛抬杠……不是一個通常意義的好人,可那張常常會露出壞笑的臉,無疑真真切切,遠勝過媒妁之言。幸好幸好,她現在是葉小北,不是胡小北,而父親胡宗憲當年給她訂過一門親事,後來好像又退了……

    看著一動不動的妹妹,葉明月這才重新翻了個身,仰天平躺著。之前一度躁動的心,此時此刻複又平靜了下來。對小北說了那麽多,不過是想看看那真實心意,如今探知的結果顯而易見。至於她自己,無論最初送徽州府誌時的試探,還是後來送小餛飩的解圍,又或者兩次看到他餓慌大吃貨時的好氣好笑,渡過葉鈞耀那痹症發作難關時的如釋重負……他確實很好,很有趣,但還沒等她抉擇要不要喜歡他的時候,便已經不用再抉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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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七章 瞧這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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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親?沒錯,今天是有人來提親!”

    後院堂屋內,當汪道蘊聽到風風火火的兒子問了那一句之後,他的回答也異常幹脆。見汪孚林那一張臉有些難看,他頓時覺得老大不痛快。

    “怎麽,我好歹是一家之主,你的婚事昆哥特意吩咐,讓我不要著急,不要造次,現在連其他人的婚事我都管不得了?你如今翅膀硬了,本事大了,就連我這個爹也不放在眼裏,什麽都要自己包辦不成?”

    要是別的兒子,聽到父親出這樣的誅心之言,老早就撲通跪下請罪了,可汪孚林從來就沒有這種意識,此刻他心裏更不痛快,竟是站在那裏沒做聲。而吳氏察覺到父子倆人之間的氣氛越來越不對,本來埋頭做針線的她不小心刺到了手指,忍不住輕輕哎喲了一聲。聽到她這一聲,不但汪孚林立刻看了過來,就連汪道蘊也趕緊扭頭,一看到那潔白的棉布上殷紅一片,汪道蘊登時趕緊過來一把奪了東西丟在旁邊的針線籮裏。

    “都已經點燈的時候了,還做什麽針線,這不是自己折騰自己嗎?”

    “娘,要不要裹一下傷口?幹脆我去找些白藥來?”∞⊥,汪孚林則純粹是鬆了一口氣,趕緊沒話找話說。

    見父子倆不約而同全都隻盯著這麽一件事,吳氏本來那滿腔擔心頓時化作了溫情。不意想汪孚林說話間已經轉身出屋子去了,外頭不一會兒就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她不禁嗔怒地瞪了丈夫一眼。將受傷的手指含在嘴裏吮吸了一下:“好端端的對雙木說這麽重的話幹什麽?孩子大了。不過擔心問一聲。你吃什麽藥了發這麽大火?”

    “我……”汪道蘊頓時啞火了,老半晌才悻悻地說,“我回鬆明山,人人都說我生了個好兒子。我在這歙縣城徽州府城,人人也都說我生了個好兒子。我好歹是他爹,人人眼裏卻都隻有他。今天也是,外頭那麽大動靜,他回來不先說一聲讓我們安心。一張口就先問提親的事,這實在太不像話了!”



    這時候門外的汪孚林已經從汪二娘那拿了白藥,可還沒進門就聽到這話,臉頓時更黑了。可下一刻,他就聽到裏屋傳來了吳氏的聲音:“他肯定是從下頭人那兒聽到了風聲,所以來問問。不論是他自己的事,還是小芸小菡的婚事,又或者是金寶的婚事,他來問一問,這不是很正常?至於你說外頭那麽大動靜。他都平安無事回來了,不先稟明那也沒什麽好挑的。”



    “可我不想再看到他那一身血淋淋的衣裳進門!”汪道蘊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那天你難道沒有心驚肉跳?我都快嚇死了,隻想著哪怕和從前那樣子困窘也沒關係,背著一身債也沒關係,隻要他別這麽危險就行了。他還不到二十,管那麽多危險的事幹嘛?”

    汪孚林原本對應付老爹已經有些耐性不足,此刻聽到這些,他不由得反省了一下自己回歙縣家中這些天的言行舉止,深刻感到確實是禮貌有餘,親切不足,至於真正的敬意……好吧,對吳氏還有點兒,對汪道蘊確實很少。可是現在聽到裏頭的父母爭論這些,他忍不住覺得,那種父子母子之間原來很疏遠的感覺,不知不覺拉近了不少。於是,他竟是沒有立刻進屋,而是決定再繼續維持偷聽狀態。



    隻是,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背後,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在那鬼鬼祟祟地站著,同樣耳朵豎起高高的。至於本該在堂屋伺候的龍媽媽和小菊,對於外頭這三位完全沒規矩的行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的她們竟是全都默契地往外退去,幹脆裝成了完全沒看見。

    “隻不過今天的提親,實在是太滑稽了!金寶這才多大,竟然有人迫不及待要替自家女兒提親,還口口聲聲說有多少陪嫁,現在定親,過個五六年迎娶正好……”

    竟然不是汪二娘,而是金寶?那個傻小子,給他通風報信,竟然不知道真正的主角是自己!

    汪孚林隻是在心裏想,可汪二娘和汪小妹就沒這麽沉得住氣了。汪小妹更是瞪大了眼睛嚷嚷道:“金寶要娶媳婦嗎?哥都還沒娶嫂子呢,他怎麽這麽快?”

    一聽到汪小妹這嚷嚷,汪孚林就知道事情不好,回頭瞥見汪二娘已經趕緊把汪小妹給拖跑了,他便裝成剛要來白藥的樣子,立刻打起門簾進了門。見汪道蘊已經站起身來要出門查看,他就趕緊解釋道:“是二娘和小妹擔心娘的手被紮了,所以跟我過來,沒想到正好聽見爹娘你們在裏麵說話。”

    他一麵說,一麵把小瓶白藥送到了吳氏麵前,見她搖頭笑說用不著,他這才順勢在吳氏身邊坐下,繼而抬頭問道:“爹,金寶那提親怎麽回事?”

    “一個土財主,聽說金寶今年第一次考就考過了童生,所以慕名想來結親,一開口就說到時候有多少兩銀子,多少頃土地,幾進宅子的陪嫁,多少家人跟過來……笑話,鬆明山汪氏什麽時候要權衡陪嫁來娶媳婦?人早就給我趕跑了!”汪道蘊說這話的時候,赫然有些麵紅脖子粗的惱火,“金寶他親爹當年還得叫我一聲叔叔,雖說並不是很近的族親,可現在既然金寶要叫我一聲祖父,我怎麽能隨便給他挑個庸俗不堪的土財主女兒?”

    對於汪道蘊這一下子變得是非異常分明的三觀,汪孚林一下子聽得呆了。而門外竟是在同一時刻傳來了兩聲小小的歡呼,顯然是汪二娘和汪小妹依舊忍不住,還是過來偷聽結果了。聽到緊跟著的急促腳步聲,知道這兩個小丫頭極可能會擺出姑姑的架子去對金寶分說這事,他不禁輕輕一拍額頭,卻是真心實意地對汪道蘊說:“幸好爹不為外物所動。某些希圖名聲的人打錯了算盤。”

    “你都知道事業未立。何以家為。金寶難道不是?”汪道蘊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繼而沒好氣地問道,“外頭的事你就不對我和你娘說說?”

    剛剛在外頭聽到二老牽掛外間危情,汪孚林也就不再隱瞞,用比較中肯的語言大體上描述了一下。

    得知盜賊們一舉成擒,而且參與整個圍捕行動的壯班和快班沒多大損傷,戚良和戚家軍老卒更是連一根汗毛都沒掉,至於那不低的成本。則都是胡椒麵費用,汪道蘊那張臉頓時變得非常精彩。他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最終忍不住問道:“這胡椒麵抓人的事,誰教給你的?”

    “爹,和我上次在縣尊書房裏麵粉砸人一個道理,靈機一動,不用人教。”汪孚林嘴裏這麽說,心裏暗自想道,這要是老爹知道原版都是生石灰撒人眼睛,是不是會氣得吹胡子瞪眼。又或者直接氣昏過去?

    “你這好好的心思,怎麽就不用在讀書上?”汪道蘊才教訓了一句。繼而想到了自己不止是屢試不第的秀才,而且十二年間四次科考,兩次連二等都沒進,壓根沒資格去考舉人,兩次進了二等去考舉人卻名落孫山,這訓誡兒子的底氣有些不大足。於是,胸中氣悶的他幹脆甩手進了東屋,還是吳氏笑著把汪孚林給送出了門。總算這時候,院子裏已經空了。

    “你爹就是這樣的人,一會兒氣消了就什麽事都沒了。”說到這裏,吳氏便笑著端詳了一下汪孚林的身量,“娘本想著過年的時候,給你們幾個都做一套新棉衣,可現在看來是趕不出來了。就給你一個人先做一身,也算是娘還了心裏的愧疚。”

    汪孚林本待推辭,可看到吳氏舉手摩挲著自己的臉龐,他不禁身體有些僵硬,到了嘴邊的話也隻能吞了回去。總算等到吳氏放下了手,他剛想告退回自己屋子,卻隻聽吳氏低聲說道:“我和你爹之前去過縣衙官廨好幾次,葉縣尊和夫人著實是慈厚人,葉家兩位小姐也都很好,我看著都喜歡。不過若是可以,你就成全一下你爹……唉,別說你不是兼祧,就算你兼祧兩房,也不可能兼收並蓄,做人要知足。”

    聽到這話,汪孚林簡直要傻眼了——開什麽玩笑,這年頭又不流行娥皇女英,他別說沒那賊膽,連那賊心都沒有好不好!嚇出一身冷汗的他趕緊試探吳氏這奇葩的想法是從哪來的,最後得知是老爹之前拜訪葉縣尊後回來的感慨,什麽我要是孚林,我也會左右為難,他簡直有些無語了。

    剛覺得老爹靠譜一點兒,現在看來,他還是想錯了!老天保佑這家夥千萬別把這種感慨透露給別人,否則他真是要沒臉見人了!

    無奈至極的汪孚林隻能旁敲側擊對吳氏提了提,無非是讓老娘好好管一下老爹諸如此類。等到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自己在穿堂東邊那間不大不小的屋子,正好撞見汪二娘和汪小妹樂嗬嗬地從金寶那出來,跟在後頭送人的金寶臉漲得通紅,等瞅見他時,竟是一溜煙躲了回去。顯然,對於讀書天賦奇高的金寶來說,對婚姻兩個字當然不會像同齡人那樣懵懂。

    正因為如此,當汪孚林收拾過後上床躺下的時候,心裏想的卻是日後恐怕二十出頭就要被人叫祖父,而自己不論娶誰當妻子,過門就當娘,沒多久立刻就要升格當婆婆,弄不好孫子比親生兒子來得都快,他忍不住哀嚎一聲拿了被子一把蒙了頭。

    都是當初一念之差造的孽!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17:00 |
第三八八章 看新房也要用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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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請自來的盜賊團已經去各服各的苦役了,應天巡撫張佳胤和巡按禦史蔡應陽,則是一個高高興興,一個氣急敗壞地走人了,汪孚林終於迎來了難得的空閑時期。隻不過,現如今家裏有了太上皇老爹在,他就算再想沒事在家裏偷偷閑,過舒舒服服的小官人日子,可汪道蘊怎會樂意?

    於是,他次日一大清早就被遣送到了知縣官廨,勒令好好補習課業。

    用老爹的話來說,如果不好好跟著柯先生方先生讀書,那就把他送去歙縣學宮裏頭的紫陽書院,讓馮師爺好好看著他!

    他倒是樂意麵對如今對他殷勤備至的縣學教諭馮師爺,可老爹當然更敬重柯先生和方先生的學問,他當然也沒得選,也就隻有安安心心念兩天書。好在他對於前身的記憶幾乎淡薄到沒有,可四書五經這玩意卻在腦海中頗為清楚,就是八股文那玩意實在不容易。



    雖說如今距離科考還有大半年,不像上次他和程乃軒為了應付歲考集訓時那般嚇人,可壓力也絕對不小。柯先生和方先生每日分出一人來教導葉小胖和金寶秋楓,另一個人專門“照應”他,沒幾日他就感覺,這日子↙,比勞心勞力四處奔波給人當救火隊員還累!



    所幸就在這時候,鬆明山那邊正在修繕的老宅卻是竣工了。算起來,前後花了整整三個多月。因為挑的都是最好的匠人,又是農閑時期拚命趕工期,故而完成得比汪孚林預料之中早很多。有了這樣一個名正言順的由頭。他就理直氣壯請了假。誰知那兩位魔鬼教師答應的同時。卻又笑眯眯地說:“我們也很久沒去鬆明山了,既是你家老宅落成,我們便一塊去看看,順便帶著葉公子和金寶秋楓同去。”

    汪孚林哪找得出理由拒絕,唯有點頭。而葉小胖終於得到了放風的機會,樂得一蹦三尺高,征得兩位先生同意後,他一溜煙就跑了出去。徑直衝進兩個姐姐屋子裏。他一進門就嚷嚷道:“大姐,二姐,汪大哥在鬆明山的房子造好了,先生說帶著我們也一塊去那邊看看,你們要不要一塊去?”



    他滿心以為,葉明月也許要故意教訓他一下,也許還會故意吊他胃口,而小北是最閑不住的,一定會幫忙攛掇,可誰曾想他這興高采烈的建議。換來的卻是兩個姐姐好一陣子沉默。他有些迷惑地瞪大了眼睛,卻看到葉明月招手叫他上前。少不得依言過去,結果腦門上立刻被戳了一指頭。

    “沒心沒肺,要沒有爹之前那句話,我們跟去也就跟去了,現在你看看你二姐,這幾天你汪大哥過來的時候,她連個頭都不敢露……”



    小北本來假裝在那拿著繡花針做針線,可毛手毛腳地把線全都弄得打了結,此刻聽到葉明月這戲謔,她頓時更猶如炸毛的小貓似的跳了起來:“姐,你說什麽呢!誰說我不敢見他,不就是去鬆明山嗎?明兆既然想去,我有什麽不敢去的……我這就去對爹娘說,我們兩個一塊去,就當陪小芸和小菡散心了!”

    見小北一陣風似的出了門去,葉明月這才對目瞪口呆的葉小胖微微一笑:“看到沒有,遣將不如激將!”

    葉小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這區區出一趟門的小事,還要用兵法,大姐你至於嗎?

    到最後,蘇夫人卻是讓人捎話給汪孚林,她帶著兒女三人一塊去鬆明山,順帶拜會尚在鬆園的汪道昆家眷。這是一個非常光明正大的理由,身為本地父母官的夫人,去拜會本地頂尖鄉宦的女眷,因此帶上兒女,此事誰都挑不出刺來。至於汪道蘊和吳氏聽到這消息如何受寵若驚,如何悄悄商量謀劃,那就是題外話了。反正汪二娘和汪小妹很高興,金寶和秋楓也很高興,隻有汪孚林覺得有些不大自然。

    畢竟,上一次葉大炮才在酒醉之後挑明了要自己當女婿的話,現在葉家人卻除了葉大炮和尚在繈褓的葉明堂之外集體出動,這陣仗實在有點太大!

    去鬆明山的這四十裏山路看似漫長,但一大幫人說說笑笑,仿佛不是幾個時辰,而是一瞬間就到了。當進了鬆明山村,來到自家整修一新的大門前,吳氏忍不住眼眶發紅,癡癡地盯著那大門上方雕著栩栩如生百子圖的青磚門罩發愣。盡管並沒有如鬆明山和西溪南那些富商園林一樣大造門樓,可對於一度傾頹的汪家來說,如此規模,她已經很知足了。

    之前就得到訊息的吳三奇帶著一群泥水匠石匠木匠等等早早守候在了這裏,見主家夫妻二人隻看到大門口,就一副不能再滿意的樣子,他也覺得很高興。樂嗬嗬當向導的他站在汪孚林身邊,頗為自得地解說道:“小官人之前對我說,功名未立,不要造太招搖的門樓,我就索性在門罩上雕了百子圖,大戶人家都圖一個多子多福,小官人又年紀輕輕就有了個養子,正是最好的兆頭。”

    “是是,吳師傅著實好手藝。”吳氏擦了擦眼睛,反身對吳三奇頷首為禮,這才低聲對汪道蘊說,“相公,我們進去看看。”

    汪道蘊站在老宅前,心情遠比一味感到欣慰的吳氏更複雜。可來都來了,妻子如此說,他怎麽可能拒絕,看到兩扇黑漆木門被人徐徐推開,他就一馬當先跨過了門檻,踏進院子時,看到一色水磨青磚鋪地的甬道,他忍不住低聲嘀咕道:“太奢侈了!”

    而這麽四個字,在一路進去,四處查看下來,汪道蘊也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以至於汪孚林幹脆躲得遠遠的。當然,他不太好意思麵對蘇夫人她們,幹脆就和柯先生方先生混在一塊,橫豎金寶秋楓都聽他的,葉小胖也早就被收服了。可走著走著,他冷不丁就聽見柯先生問了一句:“孚林,你麵子天大啊,這新居落成,都還算不上喬遷之喜,夫人就親自來了,算一算夫人到歙縣之後,這縣城之外四十裏地的鬆明山,都來第二回了吧?”

    汪孚林假裝沒聽懂柯先生的暗示,打了個哈哈,就指著東麵三間屋子岔開話題道:“金寶,看到沒有,以後這裏就當成你和秋楓的書房。”

    金寶如今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了,可看到自家那原本小小的兩進院子,如今卻變成了前後三進,左右三路的大宅子,他仍然有一種發自內心的驚歎。此刻聽到汪孚林這麽說,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兒才迷惑不解地問道:“爹,這裏是中路第二進明廳旁邊的東廂房,一般不都應該是見一般客人的花廳嗎?就算是書房,也應該是祖父又或者爹您自己的,給我和秋楓不合適吧?”

    汪孚林完全那是沒話找話說,沒想到金寶竟然認認真真反駁了,他那張臉頓時黑了半截。秋楓卻比他明白通透,偷偷在背後拉了拉金寶的袖子,等人回頭後就趕緊打了個眼色。可金寶總算是醒悟了過來,葉小胖卻一本正經地說道:“這三路倒是正好,汪伯父和伯母住中路,汪大哥日後成親之後住東路,至於金寶成親後就住西路,以後多子多孫,那就再擴建房子,反正四周圍還有空地呢!”

    你小子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汪孚林簡直對葉小胖的哪壺不開提哪壺有些無語了,偏偏這時候,蘇夫人和葉明月小北恰是從東路那邊出來,正逢葉小胖說什麽東路給汪孚林成婚之後住,這就仿佛她們是特意去看新房似的。那一瞬間,小北那張臉刷的一下紅透了,幹脆把臉埋在蘇夫人的胳膊彎裏。而蘇夫人卻大大方方地衝著眾人笑了笑:“到底是徽州最為出名的三奇師傅,這屋子造得大氣通透,雖說四周圍牆很高,但因為院子大,采光倒是相當好。”

    盡管汪道蘊才是這家裏名義上的主人,但吳三奇這個人素來就是執拗脾氣,他是看在汪孚林的麵子上接下這一趟毫無技術難度,也沒什麽大油水的工程,收的也是汪孚林的錢,當然一直跟在汪孚林左右。聽到蘇夫人這位縣尊夫人如此盛讚自己的手藝,他卻也毫不謙虛地點頭道:“鄉間的房子為了防火防盜,四麵封火牆都高,免不了就要影響采光,所以咱們徽州這些房子大多院子大。這次我特意在封火牆上多加了一倍的石雕漏窗,透光就好了……”

    說起建築,吳三奇立刻滔滔不絕,一下子衝淡了尷尬的氣氛。蘇夫人無疑是很會說話又極其擅長和人相處的人,故而一來一去說了一會兒話,吳三奇對這位知情識趣懂得又多的縣尊夫人態度大為改觀,從生疏客氣到熱絡親切,汪孚林甚至懷疑,蘇夫人倘若說要修寧波葉家祖宅,吳三奇會不會自告奮勇跟著跑到寧波去。趁著這機會,他不動聲色地挪開了幾步,結果突然就差點撞到人。

    扭頭見是小北和葉明月,他頓時有些發愣。可讓他更意想不到的是,小北瞪著他,低聲說出了一句話。

    “爹喝醉酒亂說的那些話,你聽過就算了,不許當真,知不知道?”

    一般情況下,這話不應該都是男人對女人說的嗎?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見葉明月已經悄然退到一邊,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他忍不住似笑非笑地說:“當真不當真,不是你我說了算。”

    話一出口,他就看到那邊廂汪道蘊和吳氏帶著汪二娘和汪小妹出來,兩廂一打照麵,他就看到汪道蘊眉開眼笑,笑得怎麽看怎麽令人心裏發毛。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17:39 |
第三八九章 到底誰逼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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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汪家老宅修繕一新,得到全權委托的吳三奇甚至連新屋子的那些家具都已經置辦了齊全,刷的清漆,完全不用擔心環保問題,但畢竟這年頭新翻修的住宅不可能做到完全拎包入住。不說別的,被褥用具陳設擺件,所有屋子裏的這些東西並沒有全都添置好,總還得需要一陣子。按照汪孚林的計劃,過年前能夠整頓好搬進來,這就已經很不錯了。

    當然,鄉裏鄉親送些菜蔬瓜果,豬肉魚蝦過來,再來兩個廚藝上乘的幫忙,今天中午犒勞工匠這一餐,還是不成問題的。隻不過汪道蘊死活從汪道昆的繼室吳夫人那兒,搶過了宴請蘇夫人一家的任務,硬是把人留在了後院堂屋吃飯。這種虎口奪食的非理性舉動讓汪孚林很不理解,還是汪二娘飯後悄悄在他耳邊提醒道:“爹說了,好容易葉縣尊夫人來一次鬆明山村,要是連留人吃飯都留不住,他這臉往哪擱?”

    對於麵子問題,愛好實惠的汪孚林一貫看得很輕,所以吃過飯的午後,蘇夫人一行人要去鬆園,汪道蘊不肯同去,全都推到了他的身上,他也沒多勸,爽快帶了人過去。葉小胖卻聽說金寶要去自家老宅探望生母,生怕出∞,什麽事,硬是拉著秋楓陪同一塊去了那。



    因為來的是縣尊家女眷,主持鬆園家務的雖是汪道昆父親汪良彬的侍妾何為,可這位老姨奶奶卻沒露麵,而是汪道昆繼室吳夫人親自出麵。出身西溪南吳氏的她笑容滿麵地和蘇夫人說話,又讓明年就要出嫁的女兒真娘去招待葉明月和小北。至於汪孚林。自然有汪無競陪著。



    汪孚林不打算在這兒承受一大幫女人的注目禮。便找了個借口讓汪無競帶著自己出去隨便走走。按照汪無競的想法,父親從前賦閑隱居鬆明山時山居的那幾間草屋如今空著,禁外人出入,可汪孚林無疑不是外人,帶著人去那兒說話,又清淨又親切,奈何汪孚林對那邊稻田邊上養的幾隻雞還有些心理陰影,再說不願意到人家主人都不在的地方去閑坐。再說如今快到臘月了,他之前看房子沒辦法,現在卻不願在外吹風,便幹脆去了汪無競的書房。



    又不是嫡親的兄弟,又是許久不見,九歲的汪無競又並非汪道昆繼室吳夫人所出,而是媵妾所出的庶子,頗為沉默寡言,最初的交流自然不那麽順暢。然而,汪孚林畢竟是汪道昆汪道貫兄弟最常提起的人。之前汪無競又與準備歲考時的汪孚林一塊讀過一陣子書,說著說著。兄弟倆漸漸熟絡了起來。

    當汪孚林問起他緣何沒跟去武昌府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最終輕聲說道:“爹和叔父都寫信過來,說是巡撫任期太短,我與其跟著奔波,還不如在鬆明山好好讀書,再說姐姐也要出嫁了。”



    這話聽上去當然沒錯,可在汪孚林心目中,這年頭很多官員因為自己忙於政務,結果兒子全都給養歪了,遠的有楊士奇,近的有徐階,所以在他看來,未成年的兒子還是帶在身邊耳提麵命,如葉縣尊這樣,還給請了好先生教著,而不是完全交托於婦人之手,那才叫盡到了父親的責任。

    “無競,你想不想跟在你爹身邊?”

    盡管嫡母吳夫人對自己很寬厚,若沒有吳夫人一再苦勸,被汪良彬夫妻悄悄買回來的生母夏氏恐怕都沒有伺候父親的機會,這輩子也就擔一個汪家妾的虛名,可徽州人頗為看重嫡庶,汪無競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庶出,難免有幾分自卑和怯懦。聽到汪孚林突然問這個問題,他張了張嘴想要回答,可看到汪孚林那和煦而親切的目光,他最終忍不住吞吞吐吐地說:“想。”

    “想就直說。”汪孚林直接把汪無競拉到書桌旁摁著坐下,親自捋起袖子磨墨,又選了一支筆飽蘸濃墨後遞給了這個族弟,笑眯眯地說,“寫吧。”

    “寫……寫什麽?”汪無競眼睛瞪得老大,等汪孚林背著手悠悠然說了一句父親大人敬上,他一緊張,差點沒讓墨汁掉在桌子上。

    “君子抱孫不抱子,這年頭是有這規矩,可你父親年近四十才有了你,對你其實抱有很大希望,隻要你努力表現出希望跟在父親身邊好好學習的願望,然後告訴他,可否請汪二老爺,哦,就是你叔父教導你,你父親一定會好好考慮的。男子漢大丈夫,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之前柯先生方先生說過,你資質不錯的,就是少點自信,跟著你父親不但不會耽誤學業,而且還可以學點他的為人處事,這不是很好?”

    “可是……事情這麽大,我得和母親商量……”

    汪孚林一點都不意外聽到這麽一個回答,卻循循善誘地說:“我當然不是讓你越過你母親,但口說無憑,你寫好這樣一封信去給她看,卻比你結結巴巴陳情要好得多。而且,你可以在信上寫明,母親待你非常慈厚關切,但你更希望學會如何擔當,如何處事……你再加上一句,當然這一切得等到你長姐出嫁之後,你奉了母親一塊隨你父親任上,這樣你父親就更不會說什麽了。”

    九歲的汪無競被汪孚林那一番大道理說得一愣一愣,最終還是怦然心動,老老實實開始斟酌這一封信該怎麽寫。他本想求助於汪孚林,可汪孚林明白表示這封信一定要他自己好好想,他隻好一麵咬筆杆子,一麵開始打草稿。

    至於忽悠了小族弟去投靠汪道昆的汪孚林,這會兒則裝模作樣地在書架前翻看那些書,心裏卻樂開了花。

    讓你們老是逼我幹這個幹那個,讓你汪道昆老給我找難題,我就把你兒子送過去,讓你少在別人身上費點心!還有汪道貫,給我老老實實當先生去!這次我也倒逼你們一回!

    而吳夫人招待著蘇夫人,小北卻有點受不了真娘的靦腆羞澀,很想出去追問汪孚林,剛剛說的那話究竟是什麽意思!然而,她卻沒注意到,吳夫人一麵和蘇夫人說話,一麵拿眼睛頻頻瞟看她和葉明月。突然,就隻聽吳夫人開口問道:“真娘,你帶葉家兩位小姐到你房裏坐坐,也可以出去散散心,難得出來一次,就這麽悶在屋子裏,豈不是太沒意思了?”

    真娘剛剛應付這兩位就覺得有些為難了,畢竟小北上次隨葉明月前往許村拜壽寄住自家時,還是婢女,如今卻成了葉家庶女,她總覺得不知道如何相處。此刻母親吩咐,她隻好答應。帶了葉明月和小北出門之後,她本來還在拚命思量該怎麽說話,卻沒想到小北就這麽懶洋洋伸了個懶腰。她在家中是嫡長女,就從來沒做過如此放肆恣意的事,這會兒忍不住就呆了一呆。

    “小北就是這樣憊懶的性子。”葉明月回頭看了一眼厚厚門簾已經放下的那三間堂屋,心裏思量著吳夫人會對母親說什麽,嘴裏卻笑著說道,“之前小芸和小菡就說過,妹妹靦腆溫柔。你別在意小北這丫頭,她我行我素慣了,你不用在意她,否則她立刻就會和你沒大沒小的。”

    盡管小北急著找汪孚林,可聽葉明月如此說,她立刻不悅地叫道:“姐!你怎麽這麽說我!”

    “說錯了?七情六欲全都上臉,一到人後就本性畢露!”葉明月笑著捏了一記小北的臉頰,這才對瞠目結舌的真娘說,“天氣涼,外麵也沒什麽好逛的,妹妹可歡迎我們到你房裏坐坐?”

    “啊?好!”真娘隻有弟弟沒有妹妹,此刻已經被這對姊妹的相處給震驚得沒話可說了。等到自己的閨房,她讓丫頭上了茶之後,把人遣退了下去,終究還是忍不住好奇,竟是對著小北問道:“恕我問一句冒昧的話,剛剛你姐姐在外頭這麽說你,你不會生氣麽?”

    “生什麽氣啊,姐從前到現在,都是這麽對我的,有話就說,從不客氣!”小北對葉明月做了個鬼臉,這才笑吟吟地說,“都是自家兄弟姊妹,凡事客氣,小心翼翼,哪像一家人?你沒看到汪孚林和小芸小菡他們兄妹,不管汪孚林在外頭怎麽神氣,到了家裏,還是他那兩個妹妹最大,動不動就把他說得做聲不得!你不是也有兩個弟弟嗎?那就該擺出姐姐的架子來,明兆就是看到我們兩個姐姐就怕!”

    哪怕是嫡姐,真娘在庶弟汪無競的麵前也素來客氣有禮,這也是母親教導的,所以她從來都沒想到還可以像小北說的那樣!要知道那可是庶女麵對嫡出的弟弟,非但一點壓力都沒有,還能擺架子?還是葉明月知道再讓小北說下去,真娘隻會更加迷惑,當下把真娘拉到身邊,隻告訴她小北是母親從小帶大的,不啻於她這個親生女兒,真娘這才恍然大悟,心裏疑惑漸消。

    而此時此刻的堂屋之中,吳夫人之前剛好收到汪道昆親筆信,眼下便正兒八經地對蘇夫人說:“我家老爺寫信說,他已經規勸了孚林的父親,孚林人小心大,是做大事的人,他的婚事最好不要越過他。他父親嘴上答應,可心裏卻難免有些想不通。不是我背地裏說別人,孚林的父親做事有些……有些自說自話,如果他有什麽得罪夫人的地方,還請您千萬見諒。”

    蘇夫人不禁笑了起來。這話是暗示自己,與其和汪道蘊說,不如對汪孚林挑明?雖說丈夫酒醉吐真言,該說的已經說過了,但接下來似乎還得兩頭逼一逼!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18:09 |
第三九零章 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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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汪孚林的教唆,汪無競當然不會寫完信後,立刻當著外人的麵去和嫡母說,想奉她前往父親任上的事。畢竟,他的生母夏氏如今正隨侍在汪道昆身側,即便他年紀還小,可是也明白這事需要等待個好時機再提。至於汪孚林,少不得又讓汪無競帶路,去拜會了一下汪道昆和汪道貫兄弟的父親汪良彬。

    盡管今天拜訪的時候,汪良彬起頭就捎話出來,年紀大了,讓他不用去拜見了,可汪孚林知道,自己總得到一到,也算盡了心意。

    這位老封翁繼承父業,也是鹽商出身,如今年近七旬,身體卻很健朗,但在商言商的時間長了,難免便對利這個字頗為看重。想當初汪道昆和汪道貫兄弟從自己那份紅利之中拿了七千兩銀子,還上了汪道蘊欠的那筆虧空,他一直心裏老大不痛快,這種局麵一直維持到汪孚林代父還錢為止。雖說那額外的一千兩利錢較之放高利貸簡直是九牛一毛,但已經足以讓他的態度改觀。

    至少兩個兒子沒白白幫人,至少汪道蘊這個迂腐的書生還養了個不錯的兒子!

    所以,他破天荒留汪孚林說了幾句話,態度溫和到連汪無∵→,競這個嫡親孫子都覺得有些詫異。當汪孚林說起受汪道昆之托,年後要前往揚州走一趟,他不由得輕輕摩挲著隻有幾根花白胡須的下巴,最後長歎一聲道:“我先父守義公年少的時候,還隻不過鄉間農夫,先母嫁過來的時候還被家中姊妹嘲笑。嫁了個田舍漢。後來。先父帶著兄弟幾人前往揚州經營鹽業。這才終於創起了偌大家業,一個鹽字,其實乃是鬆明山汪氏的根本。”

    “但這個根本,這些年已經大不如前了。鬆明山汪氏和西溪南吳氏世代聯姻,兩家都是兩淮鹽業翹楚,但這些年已經被程家和許家後來居上,幾支移居揚州的族人打理這宗族共產,本錢投進去越來越多。紅利卻越來越少,長此以往,隻怕各支各房之間分崩離析,就在眼前。”



    說到這裏,汪良彬就看著汪孚林道:“如果是伯玉讓你去揚州,應該是寄予了莫大期望。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都靠你了。”



    聽到都靠你了這四個字,汪孚林登時大汗。他是為了票號的事情去揚州拉攏人的,什麽時候去變成力挽狂瀾了?他去充當一個潤滑劑的角色還差不多。可從來不認為自己真的就萬能了。商業的事情需要內行來掌管。他也就隻能動動嘴皮子,出出好點子。所以才能當個撒手掌櫃。

    接下來,汪良彬嘮嘮叨叨給他憶苦思甜,說往昔輝煌,歎如今衰落……別說他聽得漸漸有些受不了,陪站的汪無競就更難受了,偏偏多年受的家教還是站有站相,決不能隨便挪動東倒西歪。於是,汪孚林好容易才捱到汪良彬露出倦意的一瞬間,言辭懇切地請這位老長輩好好保重身體長命百歲諸如此類雲雲,隨即趕緊帶著汪無競開溜。



    這一番折騰,一大群人重新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快傍晚了。盡管新家還說不上齊備,書架博古架上基本上全都還空著,但總算是房間充裕,汪家人葉家人再加上柯先生方先生以及那些隨從全部住下,倒也綽綽有餘。第一次在新家過夜,最先入睡的無疑是汪二娘和汪小妹,一整個下午,沒跟去鬆園的她們猶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一間間屋子逛過去,看什麽都新鮮,這會兒累壞了,自然不會有任何睡眠障礙。

    汪道蘊和吳氏老夫妻也隻是夜話一陣子,很快就進入了夢鄉。至於白天去見了金寶生母的三個小家夥,睡在一間屋子的三張床上,金寶和秋楓在葉小胖的小呼嚕折騰下,也不曾再一次陷入了之前在杭州和寧波時領教過的夢魘。盡管小胖子小小年紀,呼嚕聲尤其響,可每一個人卻都睡得很好。

    而汪孚林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一貫都是不認床的人,出門在外大多倒頭就睡,這次罕有地進入了失眠狀態,輾轉反側許久,最終還是爬了起來。這一起來,他就發現往日聽到動靜就立刻會起身的阿衡竟然睡得正熟,倒覺得正合心意,少不得自己穿戴得嚴嚴實實推門出了屋子,心想說不定吹一會風,冷了就想睡了。不料他才打開門,迎麵就是一陣寒風,他一個忍不住打出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結果就聽到了頂上傳來了一個聲音。

    “誰?”

    這聲音好像是上頭傳來的?不會啊,為了采光問題,再加上麵積足夠,這鬆明山的老宅壓根沒建二層樓,聲音怎麽會從樓上傳來?下一刻,汪孚林就反應過來,這竟然是屋頂上的聲音。他一下子黑了臉,這是自己家,大晚上的誰沒事跑房頂去了?就算這天氣白天晴朗,晚上可是要凍死人的!

    汪孚林連忙快走兩步到了院子裏,仰頭一看四麵屋頂,結果赫然發現,這會兒在東廂房屋頂上上坐著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整整兩個大活人!柯先生正笑眯眯拿著一個不知道從哪來的葫蘆往嘴裏灌水還是酒,一旁是小北。月光之下,老的那個還向他招了招手,仿佛是在打招呼,小的那個卻看著臉色酡紅,好像也喝了酒。

    喝酒上房,這兩個人簡直是……讓他說什麽好呢?

    大晚上的,汪孚林實在沒辦法大喊大叫,隻能東看西看,希望找個梯子上去和他們好好溝通溝通。大約是看到了他的行動,他就聽到上頭的柯先生開口說道:“梯子就在靠那邊的牆上,大概是工匠們留下的。”

    好吧,上去再和你們說理!

    汪孚林一麵慶幸自己是睡不著穿戴整齊了出來的,否則大晚上非著涼不可,一麵朝那邊梯子走去。因為是工匠專用。梯子結實而又穩當。隻不過就算他是練過下盤的。此時此刻沿著牆頭走到靠近屋簷處,他還是有些心驚膽戰,好容易等順著柯先生的指引爬上了屋簷,他就開口叫道:“大晚上的,柯先生有閑心就算了,那位二小姐,你這麽隨隨便便出來,你娘和你姐知道嗎?”

    此時夜色寂靜。因此汪孚林哪怕刻意壓低了聲音,也足夠屋頂上的兩個人全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小北扭過頭來,那張臉上紅撲撲的,竟是打了個酒嗝。她眼神迷離地盯著汪孚林看了一會兒,這才嗤笑一聲道:“娘當然知道,我出門的時候,明月姐姐還讓我小心點,她們才不像你這麽膽小。”

    “好好,是我膽小。”汪孚林沒好氣地搖搖頭,“我就不信。她們知道你敢大晚上爬到屋頂上喝酒!柯先生你也不管一管,自己喝酒就算了。還讓她喝!”

    “夜半遇到酒友,也算是有緣嘛。”柯先生就在靠近汪孚林的這邊,幹脆伸出手拉了他一把,等他手忙腳亂爬到了自己身邊,卻是滿臉的氣不打一處來,他就低聲說道,“其實是我看到這丫頭跑到廚房,還拿了一罐今天沒喝完的酒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氣,又帶著酒意翻牆上房,生怕她出什麽事,這才跟著上來的,可不關我的事!”

    汪孚林這才明白怎麽回事,可卻怎麽都不明白這丫頭大晚上的發什麽瘋。因此,見柯先生站起身來腳步輕巧地越過了他,卻是徑直往牆頭借力,又從梯子上下去了,他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阻止,而是沒好氣地挪過去,對身邊那個抱著膝蓋的小丫頭問道:“喂,到底怎麽回事,睡不著散心跑廚房喝酒幹什麽?跑房頂幹什麽?就算你身手再好,不怕喝醉了掉下來?”

    “要你管!”小北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又打了個酒嗝,“你是我什麽人啊!”

    見汪孚林聞言一愣,她就更加氣苦了:“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婚約,再說都是廢了的東西,不要重提就好了,幹嘛說出來讓人煩心?你愛娶誰就娶誰,關我什麽事!”

    聽到這不著邊際的話,汪孚林好一會兒才品出了滋味,頓時意識到,這丫頭竟然是知道了。也就是說,汪道蘊竟然真的對葉縣尊又或者蘇夫人捅破了那層窗戶紙,蘇夫人那時候不是在詐他,而是貨真價實什麽都知道了!可問題在於,蘇夫人知道就知道了,對這小丫頭提什麽提?他很想解釋一下,可又發現這種事情完全就是一團亂,到最後不得不放軟和了口氣說:“本來就是過去的事情了,你想那麽多幹什麽?我之前的意思是……”

    “我又沒想知道你是什麽意思!”小北突然打斷了汪孚林的話,臉上比剛剛看上去更紅了,“你直說不願意不就行了!”

    “喂喂,你說你這丫頭,別空口說瞎話行不行?”汪孚林實在有些頭疼了,不得不耐著性子解釋道,“我是實在不放心我家老爹那性子,他著三不著兩,固執迂腐,我這不是擔心他把事情辦砸了嗎?再說你年紀還小……”

    “你過了年也才十六歲,大到哪裏去了?”小北伏在膝蓋上,悻悻反諷了一句,聲音須臾便低沉了下來,“我一直都以為,你知道父親的事,也知道胡家的事,不是那種人,可沒想到你也……”

    “夠了,給我停!”大晚上的睡不著覺,汪孚林本來就煩躁,此時被這麽一個醉丫頭一次又一次自以為是的話給堵得心頭窩火,他終於忍不住發了脾氣,一口喝住了小北後就吼道,“你個傻丫頭給我聽清楚,第一,你爹還在歙縣當官,把你許給本地頂尖鄉宦子侄,不是給蔡應陽那種挑刺的巡按送把柄?第二,我爹糾結的是重結婚約,如果你不是胡宗憲的女兒,而是換成哪個阿貓阿狗,他一樣會上趕著讓我娶她;第三……”

    他這第三之後,卻突然卡殼了。然而,小北卻被那一聲傻丫頭以及剩下來的話給說得怒了,竟不管這裏是房頂,一個轉身挪了過來瞪著汪孚林。

    “我不是傻丫頭,我也不是阿貓阿狗!汪孚林,我隻問你一句話,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18:44 |
第三九一章 應該是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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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明月曾經問過小北類似的這麽一句話,她曾經感到震驚,羞澀,甚至有些彷徨,可最終在葉明月的循循善誘下,她偷偷決定,自己可以喜歡他。然而,蘇夫人剛剛在她麵前捅破的那一道昔日婚約,讓她先是陷入了不可思議的喜悅中,卻又立刻跌入了難以接受的失落之中。

    因為蘇夫人對她說,汪孚林在得知她的父親胡宗憲和汪道蘊曾經訂立,而後又解除的婚約之後,雖說告知了汪道蘊以及汪道昆家中三兄弟她的身世,卻又旗幟鮮明地表示,事業未立,何以家為,不想這麽早談婚論嫁!意思不外乎是說,汪孚林不打算重新履行那個婚約。

    可也隻有在灌下去半罐子酒之後,她方才得以問出此時此刻這個問題。見汪孚林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她終於笑了起來,聲音澀澀地說道:“我就知道……我從前也隻不過是胡家的庶女,如今父親更是身死名消,什麽都沒有了,兩個兄長全都是涼薄的人,如果沒有爹娘收留我,沒有姐姐照拂我,我說不定早就死了!四書五經我隻讀過一個皮毛,那些外頭的大事我不懂,人情往來我也隻跟著娘學過很少一點……總之我就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地方!”

    她一下子扭過了頭,一字一句地說道:“我這樣沒用,怎麽配得上赫赫有名的汪小官人?”

    汪孚林沒想到自己隻是這微微一遲疑,竟是又讓這傻丫頭一口氣說了這麽多。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突然伸出雙手。強硬地扳著她的臉正對著自己。這才一字一句地說:“所以才說你是衝動的傻丫頭!隻不過娶個媳婦而已。我是想那麽多東西的人嗎?”

    隻不過娶個媳婦而已……這算什麽話?

    小北被汪孚林雙手托著兩頰,一張臉本來就被酒意衝得火熱,此時此刻更是感覺到臉頰在那雙手之下一陣陣發燙。更讓她難以置信的是,汪孚林的最後兩句話。盡管酒意早已衝得她的神智有些迷迷糊糊,可這種話實在是太不合情理了。可接下來,汪孚林又說了更離譜的話。

    “我知道,這年頭但凡有點名頭的家族,哪家不是對聯姻之事看重得猶如天大。想要通過兩姓之好獲取更多的資源和支持。隻不過,我這個人不一樣。我沒什麽出將入相的大誌向,沒想過治國平天下,能修身齊家就不錯了。所以,我的妻子不用精通這個精通那個,隻要我喜歡,那就夠了!”

    小北呆呆地看著汪孚林,仿佛聽懂了這話,又仿佛沒聽懂。良久,她有些癡癡地問道:“那你喜歡我嗎?”

    還真是個不依不饒的小丫頭啊!

    汪孚林放開了左手。右手從小北的左臉頰向下移動,捏住了她的下頜。突然就這麽湊了過去,在她的唇上輕輕啄了一口。等他挪開臉,見對麵的小丫頭已經完全呆在了那兒,他才微微笑道:“應該是喜歡的。”

    盡管從前並不是沒有兩人獨處過,不論是在西幹山的下山路上,不論是在練水之畔的西園,不論是去績溪龍川村,又或者是其他那些地方,甚至也有過自己背他那樣的肌膚之親,可小北一直以為,自己隻把他當成家人又或者說朋友,直到葉明月先捅破了一層窗戶紙,而蘇夫人又捅破了第二層窗戶紙。此時此刻,她一點都沒有意識到汪孚林的舉動乃是輕薄,而是無意識地撫摸著他碰觸過的嘴唇,突然歪著頭問了一句。

    “什麽叫應該是喜歡的?”

    “應該是喜歡的就是……你再不從房頂下去就不喜歡了!”

    汪孚林一本正經地說出了這句話,繼而自己也笑了起來,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大晚上的,再在屋頂這種地方吹風,不說會不會被人笑話,明天也得凍病了!來,跟著我一塊,立刻下去!”

    小北挑了挑眉,見汪孚林坐在那小心翼翼往邊上挪,她一改往日的跳脫,也沒有展露身手的意思,就這麽跟著他。等到有驚無險地落在圍牆上,她看著自己那隻一直被他握著的手,眼神竟是有些移不開去。到最後眼看他先自己一歩下了木梯,繼而放開了自己的手,她竟是生出了一分莫名的失落,直到穩穩落地的汪孚林再次向自己伸出了手。

    “好了,看準了,一步步下來,我在下頭接著你!”

    往日不過是一躍而下的短暫距離,當站在木梯上一步一步下來時,小北卻覺得異常漫長。當最終抓住那雙手,終於站到了地麵上時,她不知怎的,竟是同樣主動湊上去,在汪孚林的唇邊親了一口,等移開臉後就笑了。

    “嗯,有來有去,我們扯平了!”

    好吧,果然是醉了,否則往日就算這小丫頭再肆無忌憚,也絕對沒這賊心更沒這賊膽!

    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是好,但下一刻便立刻扭頭往四麵瞧了瞧。剛剛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他當然希望沒人瞧見這一幕,因此,見柯先生早就消失了,院子裏並沒有別的閑雜人等,他總算是舒了一口氣,連忙拽著小北從角門進了葉家人今天借住的客院。把人送到了門口後,見裏頭赫然黑燈瞎火沒有一點動靜,他也吃不準葉明月這會兒究竟是睡著了還是沒睡著,幹脆壓低了聲音。

    “總之一句話,不要再胡思亂想,快回去睡覺!”

    “嗯。”小北點了點頭,可等走到門邊兩手按在門上時,她又回過頭來,朝汪孚林招了招手,“下次再喝酒。”

    汪孚林實在是懶得回答了。眼看她進了門,而且還能夠記得放下門閂,他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擦了一把腦門子上剛剛熬出來那薄汗,這才反身回房。

    他實在無法想象。如果今晚自己沒有因為睡不著而出來溜達。這小丫頭難道會在房頂上和柯先生喝一晚上的酒嗎?

    帶著這種疑惑。他使勁搖了搖頭,直到踏著這冰冷的夜色回到房中,一股暖意撲麵而來,他方才感覺到腳下冰冷,可一雙手卻竟是半點都不涼,甚至可以說是滾熱的。

    想想剛剛在屋頂上對那個大醉的丫頭說的話,做的舉動,汪孚林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葉家姊妹倆的性格截然不同。一個縝密細致,一個冒失衝動,可是,從相見相識相交開始,那位蘭心蕙質,聰穎剔透的大小姐無疑具有更耀眼的光芒,可就是在這樣的人身邊,從前作為丫頭也好,現在作為妹妹也好,小北的存在感始終是那樣足。讓人無法忽略,甚至一度讓他覺得。他們相性不合。

    如今看來,不是相性不合,隻是另一種冤家對頭而已。

    “我說你太小,真不是哄你的……要是放在我那個年代,在老古板眼裏,這年紀其實算得上早戀啊!”汪孚林輕輕嘟囔了一句,三兩下脫了衣服踢了鞋子,重新鑽進了被窩。幸好還有個湯婆子,已經冰涼透了的腳漸漸溫暖了起來,就如同他此刻那雙熱乎乎的手一樣。

    另一間屋子裏,小北懵懵懂懂關門上門閂,繼而摸黑到了床邊,卻是直接一頭栽倒了下去。喝了那麽多酒爬上屋頂吹風,先是對柯先生嘰裏呱啦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又對汪孚林透露心扉,無論身體還是精神,她都已經到了負荷的邊緣。朦朧之間,她隻感覺到有人幫自己脫了外頭的衣裳,又蓋好了被子,被窩裏暖烘烘的,冰涼的額頭和臉頰上更有一雙溫暖的手輕輕覆著,甚至還能感覺到那熟悉的氣息。

    “娘……”

    聽到這如同夢囈一般的聲音,蘇夫人不禁溫和地笑了笑,隨即用手輕輕將剛剛為她解散的頭發捋開了些,這才站起身來。見葉明月正親自掌燈站在一邊,滿臉的擔心和關切,她就低聲說道:“沒事,她身體底子好,再說這被褥事先都是用湯婆子焐熱的,就是怕她回來受凍。雖說額頭和臉凍得冰涼,但身上好歹還是熱的,幸好我早早和柯先生打過招呼,否則要是剩在廚房的是半罐子烈酒,麻煩就大了。”

    “娘,您也太直接了,剛剛小北跑出去那樣子,我都快給她嚇死了!”葉明月一想起當時那情景,以及小北大晚上在屋頂的樣子,她就隻覺得一顆心跳得飛快,“而且,這是在汪家,萬一被別人傳出去怎麽辦?”



    “孚林的父親隻會樂見其成,他那位娘子是隻要兒子點頭就絕不會反對,如果不是如此,汪孚林那小滑頭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把心意說出來。”蘇夫人說著便歎了一口氣,卻是直接來到了女兒那張床上坐下,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早有準備的她讓嚴媽媽把伺候葉明月和小北的丫頭給叫到自己屋子裏去了,這會兒人都應該睡了,自己和葉明月在這邊等著。盡管屋頂上到底什麽情形,母女倆沒辦法看清楚,可凝神細聽,那番對答卻她們卻都聽見了。



    “小北被娘一逼,這才酒醉吐真言,汪孚林被小北一逼,終究也說出了心裏話。可是,娘,你就沒想過,萬一沒這麽巧合怎麽辦?”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巧合?”蘇夫人見女兒放下燈台在身邊坐下,挑了挑眉,眼神中滿是笑意,“晚上我特意建議孚林的母親,給她自己和其他人那兒送了一碗寧神湯助眠,又吩咐廚房給孚林準備熱性大的燉品,讓阿衡給他灌了個滾熱的湯婆子,屋子裏早早用火盆加熱,一熱自然就睡不著,他這隨性的性子當然會出來走走。有柯先生陪著小北,小北當然不會去爬其他地方的屋頂,而會是他這屋子的屋頂。所謂巧合,隻是必然而已。”



    葉明月已經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了。半晌,她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脫口而出道:“若將來為了我,娘也會這麽費心?”

    “那當然。”蘇夫人想也不想就迸出了三個字,隨即歉然地說道,“如果沒有孚林的父親說破那件事,也許我隻會順其自然,他喜歡你也好,喜歡小北也好,又或者是喜歡許家那位九小姐,都可以順其自然,葉家的女兒又不是嫁不出去!可孚林的父親既然認準了,孚林又曾經在他們汪家人麵前說過那樣的話,我若再不探明白他和小北真正的心意,繼續這樣下去,那就不妥當了。明月,娘知道其實這是偏心……”

    葉明月登時伸出一隻手蓋住了母親的嘴,隨即腦袋靠在了蘇夫人的右胸,輕聲說道:“娘,不要說了。如果換成是我,哪怕灌下一千杯酒,我也不會去問出那句話。我還沒有去想究竟要不要喜歡他的時候,就已經不用抉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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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二章 稟告縣尊,小北逼著我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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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高臥,當次日一大清早,從一夜好睡中蘇醒過來,開門麵對一個晴朗好天氣時,汪孚林忍不住多走了兩步,回頭望著屋頂,心裏突然有一個念頭。

    話說昨天晚上不是做夢吧?他竟然也會陪著人做如此離譜的事?

    “孚林,這麽早就起了?看來精神不錯啊!”

    聽到這一聲招呼,汪孚林趕緊朝聲音來處望去,見是笑容可掬的柯先生,他立刻就有些不自然。昨天晚上的事情,別人也許真的會不知情,可柯先生作為當事者之一,盡管閃人早,後來他也沒瞧見人在哪,可要說這位素來率性又或者說恣意的柯先生沒有偷窺,他絕對絕對不信!

    “柯先生也瞧著精神不錯。”他打足精神回了一句,又故作輕鬆地說,“話說這鬆明山的空氣也比歙縣城裏清新。”

    “那是當然,晚上的空氣更好,你說是不是?”

    話音剛落,汪孚林就聽到隔壁院子裏傳來了哎喲一聲。發現那分明是小北的聲音,他頓時心裏一突,緊跟著就傳來了葉明月埋怨的聲音:“一大早就毛手毛腳的,在屋子裏洗臉打翻了臉盆,穿衣服險些穿反←↘,了,出門差點被門檻絆著,現在倒好,走在院子裏都能莫名其妙絆著自己。你呀,別這麽迷糊行不行?否則回去之後真的得帶你去廟裏拜一拜,讓菩薩治一治你。”

    汪孚林見柯先生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他臉皮卻厚得很,沒事人似的聳了聳肩。當下就徑直去向父母問安了。金寶秋楓和葉小胖都在這兒。閑話片刻。他就發現昨天晚上大家都睡得特別香甜,尤其是葉小胖還在汪道蘊特別慈祥的追問下,說是自己平時有點挑床的人,昨晚卻幾乎挨著枕頭就睡。而秋楓也點頭附和道:“平時小胖哥一打呼嚕,我和寶哥都睡不著,昨晚我們卻睡得特別好。”



    聽到汪二娘和汪小妹也全都在說睡了個大好覺,汪孚林終於有些懷疑起了,昨天晚上自己是不是中了別人的設計。可是。等到蘇夫人她們也都來了,小北跟在最後,一撞見他的目光,便慌忙側過了頭去,分明今早醒來之後,還記得一些昨天晚上醉了的情景。見此情景,他便懶得去想那麽多了。

    都已經發生了的事,就算查出個水落石出又怎麽樣?這又不是斷案子!

    依照汪道蘊的意思,自然是在這鬆明山多住幾天,可蘇夫人歉意地說不放心留著縣衙中隻留有丈夫一人。他自然無話可說。而恰在此時,吳氏卻開口說道:“這老宅布置還得花一番功夫。不如這樣,相公和我留下,一來翻修老宅的時候,鄉裏鄉親幫忙不少,二來之前那位三奇師傅也還有些收尾的事情,正好我們商量著做。夫人你們回去,就讓孚林他們送,我們就先不回去了。”

    汪道蘊正要提出自己的意見,卻不防袖子被妻子使勁拉了拉,猶豫片刻,也隻能順著妻子的意思如此答應。汪孚林如今對於父母雙親的態度是,人既然回來了,那麽非原則性的事情,能順著他們就順著他們,省得被人說不孝,這會兒當然不會反對。汪二娘和汪小妹倒有些不情願立刻就走,眼下兄長立足穩當家業興旺也不用她們操心,姊妹倆就商量著一塊留了下來照應。隻有金寶和秋楓因為課業耽誤不得,所以還是跟著一塊回城。



    回去的路上,主人加上仆從丫頭一下子少了七八人,相較於來時浩浩蕩蕩一大幫子人,卻是輕省了很多,然而這氣氛仿佛也因為人少了而有些詭異。途中休息的時候,葉小胖就敏銳地察覺到,母親和姐姐們中間仿佛有些不對勁,而汪孚林也特意策馬落在最後,這怎麽看怎麽不像話。因此,再次上了馬車起行後,他就對同車的金寶和秋楓神秘兮兮地說:“我覺得有問題。”

    “什麽問題?”金寶有些不明所以,“這一路很穩當啊。”

    “你年紀小,不懂。”葉小胖故作大人似的拍了拍金寶的腦袋,卻又換了個位子坐到秋楓的旁邊,“我覺得,自從我爹說要讓汪大哥當女婿之後,有些事情就特別不對勁。”

    葉小胖是完全藏不住話的人,別人他也許還會竭盡全力藏著掖著,可對金寶和秋楓,他幾乎無話不說,因此兩個小家夥全都早就知道了葉縣尊的酒醉吐真言。他們對於葉明月和小北也是最熟悉的,再其次就是許薇了,在金寶看來,不論是這三位中間誰嫁進汪家,成為自己要稱呼一聲母親的人,那都是很可以接受的,倒無所謂誰更好的問題。可秋楓卻不一樣,因為他說穿了在汪家就是吃白食的!



    哪家少爺的陪讀能夠享受和少爺等同的待遇?而且,汪孚林是說過,他自食其力,除卻陪讀之外還要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可現在汪家仆從也不少了,他頂多就是整理一下汪孚林的書房,又或者偶爾灑掃一下院子,就這樣的活有時候還幹不上,因為等他和金寶秋楓從知縣官廨那兒回來的時候,人家早就幹完了。他這樣吃白食的陪讀,一般的厲害主母怎麽容得下?

    所以,哪怕是葉明月、小北、許薇,這樣三位都太熟悉的小姐,在小小的他心裏也是分檔次的。葉明月精明厲害,小北衝動無懼,許薇嬌憨天真。當主母的話前者最適合,但他也許會壓力最大;中間那位最不適合管家,估計對他還是該咋樣就咋樣;許薇則是父親許二老爺不同意,嫁進來的可能性最小,可許薇卻是對金寶和他卻是最好的,和她說話也是最不累的。而歙縣兩大家族聯姻,意義很重大。

    可這隻是他個人心裏的小想頭,總不成對葉小胖說,我覺得你汪大哥做許家女婿更有好處。到時候他非得被葉小胖捶死不可!

    所以。他想了想。就如同小大人似的說道:“這種事外人擔心了也沒用,順其自然就行了。”

    “可我不就是看著那樣子,不像是順其自然嗎?”葉小胖苦惱地抓了抓頭發,唉聲歎氣地說,“我就怕汪大哥臉皮薄,我家兩個姐姐平日大膽,這種事上也抹不開麵子,回頭好事成不了啊!唉。要不是這樣我幹嘛一聽到你們到鬆明山來,立刻就回去叫上她們,幸好娘也答應了,可看今天這樣子,別是我好心辦了壞事,把好好的事情辦砸了,那可就糟糕了。”

    這下秋楓也被葉小胖的使勁撮合給“感動”了,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皇帝不急太監急,誰會臉皮薄,小官人都不會臉皮薄。他膽子大著呢!”

    而一直沒吭聲的金寶,這時候也低聲嘟囔道:“我覺得葉家兩位小姐也都不會抹不開麵子。否則平時也不會常來家裏了。”

    汪孚林當然不知道,三個小的正在瞎操心自己的事,他雖是策馬吊在最後,可想得更多的,還是怎麽把這事對自家老爹和葉大炮說明白。在葉大炮順利離任升遷之前,這事提了沒好處,更何況他冒險放走的五峰盜首領廖峰,現如今都還沒消息回來呢!就不知道押了一批人回去的張佳胤如何,這份功勞夠不夠葉鈞耀拿下一個按察僉事的美缺,畢竟徽寧池太道分巡道這次可是正好出缺,再等下一個正在南直隸的好缺可不是那麽容易。

    畢竟,蘇鬆常那邊固然富庶,可地方官就沒這麽好當了!

    一大清早從鬆明山啟程,回到歙縣城中,卻正值午飯時分。葉小胖一下車就嚷嚷餓了,渾然不顧在車上已經吃過了點心。汪孚林下馬看了看天色,幹脆繞到蘇夫人車前,涎著臉笑問道:“夫人,這天色不早了,我們這樣一大撥人,幹脆也就別分頭回兩家。我去問一聲,我家廚房那邊若是預備了,你們就到我家用了午飯再回去。要沒有的話,那我就帶著金寶和秋楓,老大不客氣地過去縣衙官廨蹭飯了。”

    這在往日當然屬於最正常不過的,可昨天晚上那一幕才剛發生過,一路上汪孚林分明還有些不自然,如今卻突然又正常了,蘇夫人和葉明月還隻是覺得詫異,小北卻貨真價實糾結了起來。她今早朦朦朧朧想起昨晚那些景象的時候,臉都快發燒了,做什麽都闖禍,這家夥竟然這麽快就恢複過來了?還是說昨晚他說的那些根本就是哄一個醉丫頭,隻以為她今天醒來絕對不會記得,隻會當成一場夢?

    “那好,就這樣。”

    蘇夫人給了明話,汪孚林就回自家去問了聲。得知今天廚房果然沒準備太多,他就大手一揮吩咐中午那些菜讓其他人分了,他和金寶秋楓晚上再回來吃,隨即就理所當然地出了自家,把剛下車的金寶和秋楓給帶進了官廨。蘇夫人早料準了他會來,讓人到小廚房知會了一聲,一時張嫂和新雇的兩個廚娘開足馬力,很快就做了滿桌子菜上來。於是,等到葉鈞耀結束午堂回來,赫然發現今天這頓午飯實在是太熱鬧了。

    可人多不意味著話多,當父親的敏銳地察覺到,小北很沉默,葉明月也不吭聲,蘇夫人笑得意味深長,就連愛說話的葉小胖也顯得有些微妙。這些當主人的都如此,就別指望很懂規矩的金寶和秋楓會多活躍了。於是,這一頓食不知味的飯吃得葉鈞耀心裏發毛,到最後放了筷子就對汪孚林道:“孚林,你給我到書房來!”

    趕緊給我老實交代是怎麽回事!

    汪孚林不用葉大炮明說也知道人家想知道什麽,因此一跟進書房,他隨手掩上門,就大大方方走到葉鈞耀身邊,低聲對這位縣尊說道:“稟告縣尊,昨天晚上,小北逼著我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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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三章 叫聲嶽父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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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鈞耀本來剛剛坐下,正拿著紫砂壺喝茶,可聽到這話,他在極度的驚愕之下,猛地一口水嗆了出來,繼而匆匆忙忙把茶壺一擱,他立刻拍案而起道:“你說什麽?再給我說一遍?”

    汪孚林知道哪怕這年頭並不流行表白這個詞,可在這種語境下說出來,並不愁葉鈞耀聽不懂。所以,見這位葉縣尊露出了可以用氣急敗壞來形容的表情,他也不拖泥帶水,直接把昨天半夜裏的事給說了出來,除了那蜻蜓點水的一吻。他完全可以確定,要是連這一幕都抖出去,別看從前葉大炮如何信賴自己如何親近自己,而且也希望自己當女婿,但此刻一定會認為這是輕薄,接下來指不定怎樣暴跳如雷,說不定他還得躲兩天追殺!

    “你你你……”

    饒是如此,葉鈞耀都已經額頭青筋畢露了,可指著汪孚林愣是不知道該說什麽。良久,他終於支撐著書桌坐了下來,疲憊地拍著腦門說:“你先等一下,讓我好好整理一下……你們這兩個孩子,怎麽就這麽不叫我省心呢?”

    汪孚林就不去說什麽,昨天晚上的事情絕對有陰謀了,反正就算有,也沒人會承認,難不↙,成他去和蘇夫人又或者葉明月對質?他就這麽坐了下來,一手擱在扶手上托著腮幫子自顧自想事情。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終於聽到葉大炮用極其快速的寧波話說了一大通,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罵他,可那對著虛空歎氣的模樣。瞧著又不太像。等那一通寧波話給宣泄完。葉鈞耀方才在扶手上擊了一掌:“你們既然彼此都有情意。那是好事,我這個當爹的哪能不成全?”



    這一刻,葉大炮竟有幾分語重心長:“孚林啊,小北的身世你都知道,把她托付給別人,我本來也不放心,現在你既然把話說出了口,男子漢大丈夫。就得有擔待,明白嗎?你將來要是敢虧待她,我這個當爹的絕對不會放過你!嗯,朝廷律法規定的是,官員在任上不得以本地女子為妻妾,至於娶媳嫁女,隻不過有點幹礙,但也不是不可以。你是徽州本地俊傑,我愛你才華把女兒許配給你,這不是美談嗎?”



    葉鈞耀嘴裏說美談。眉頭卻漸漸擰成了一個結。可問題是他有兩個女兒,別人隻以為小北是庶出的次女。這嫡出的長女藏著,卻把庶出的次女許配了給本地才俊,會不會反過來說他這個縣尊太那啥啥了?說來說去,這臨時突然收養一個女兒就是不好辦,當初沒讓蘇夫人記在名下就因為顯得欲蓋彌彰!

    汪孚林見葉鈞耀一邊說,一邊表情漸漸不對頭,他當然能明白這位即將從頂頭大上司升格為準嶽父的縣尊在想什麽。要說這種事如果告訴汪道蘊,他那老爹必定會一個白眼翻上來,拍案而起說,那算什麽,我要的兒媳婦就是葉家庶女,然後親自跑過來提親。可問題是汪老爹的不靠譜雖說還不至於徽州知名,可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他可不樂意好不容易挽回的汪家名聲給這位老爹給敗壞了。

    於是,發現葉鈞耀糾結到了有些抓狂的地步,他隻能好心說道:“縣尊,我和小北都還小呢,這事不急……”

    “什麽不急!她現在能一醉逼你表白,下次萬一,嗯,出點什麽意外呢?”葉鈞耀沒好氣地一瞪眼睛,隨即突然意識到什麽,立刻幹咳道,“還有,以後不要再用縣尊這麽見外的稱呼,唔,叫伯父!”

    汪孚林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不得不提醒道:“縣尊,您好像比我爹年輕幾歲。”

    葉鈞耀剛剛完全忘記了這一茬,此時臉色一僵,這才幹咳道:“那麽,就叫一聲葉叔叔吧。”

    聽到葉叔叔這個稱呼,汪孚林冷不丁想起上次小北借自己和呂光午比武的事情打趣自己,卻被自己反諷,道是按照呂光午和自己師兄弟的輩分,她應該叫一聲汪叔叔。一時間,他隻覺得葉大炮堅持的這個稱呼實在是有些叫不出口,在對方那瞪視的目光下,他就打趣道:“在外頭自然還是要稱呼縣尊的,可如果在私底下,縣尊不介意的話,那我是否改口叫嶽父算了?”

    書桌後頭的葉鈞耀直接呆了,而剛好來到門外的蘇夫人則是笑了。她沒有驚動裏頭那爺倆,卻是悄然退後了兩步,隨即看著很知情識趣守在院子中央的書童道:“你就在這兒看著,別讓閑雜人等進去!”見書童連連點頭,往回走的她臉上帶著掩不住的笑意,暗想如若是汪孚林在自己麵前如此說,她那時候的反應一定會比書房裏的丈夫要自然。



    葉大炮確實被這一聲嶽父給叫得有些發懵,可等回過神之後,喜形於色的他就當機立斷地說:“好,就依你,來,再叫一聲嶽父聽聽!”

    汪孚林本來就是臉皮極厚的人,葉大炮既然認可了這個稱呼,他就索性大大方方地叫道:“嶽父大人!”

    “好!”

    葉鈞耀再次用力拍了一記扶手,渾然不覺這接連兩三下砸下去,巴掌已經有些生疼。他隻覺得之前館選落選,不能留京,而是隻能外放縣令,心中的懊喪全都太無謂了。能夠得到歙縣這徽州首縣的實缺,他很幸運;能夠在最初菜鳥到被胥吏鄉宦挾製的時候,和汪孚林結成攻守同盟,他很幸運;接下來借著汪孚林之力清洗了衙門上下,而後更達成了一係列政績,他很幸運;但最幸運的是,這個自己看好的小子真的成了自己的女婿!

    高興歸高興,葉鈞耀當然不會忘記,此時此刻連婚約都還沒締結,少不得直接問了這麽一個問題。當得知汪孚林會挑個好日子對父母說明,先把婚書給交換了,他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如今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擺出長輩態勢,接下來就好好提醒了一下明年年底的科考不要耽誤,甚至還很坦誠地說道:“進士難,人盡皆知,如赫赫有名的震川先生,那都是六十歲方才中進士。你分心太多,進士這目標太遠,但你得盡力考個舉人回來,明白嗎?”

    這樣的提點訓誡足足持續了小半個時辰,汪孚林卻沒道理嫌人家囉嗦,畢竟,這也算是準嶽父對準女婿的殷切希望。等到他拿出十萬分耐心,安撫了這位縣尊大人出了書房,這都已經快到申時了。他篤悠悠沿著平常那條常走的路往官廨後門走,心裏覺得盜案結束後這段寧靜的時光實在是妙不可言。

    “汪孚林。”

    汪孚林循聲望去,見站在這條小小夾道盡頭的,是一個身穿玉色小襖,縹色裙子,在這大冷天裏硬是帶出一絲春天氣息,臉上分明寫著幾分慍怒的小丫頭,他忍不住駐足停了一停,隨即才放慢了腳步迎上前去,笑著說道:“特意在這等我的?那還不如去縣尊書房,也免得我被縣尊耳提麵命訓了將近半個時辰。就因為改口叫嶽父,至於嗎?”

    小北那憋了許久的疑問,硬生生被汪孚林這最後一句話給衝得幹幹淨淨。她張大了嘴巴愕然看著麵前的人,許久才氣急敗壞地質問道:“你對爹說了?”

    “當然。”

    “你怎麽能說!”小北簡直快被氣瘋了,“你到底說了多少?”

    “全部。”見小丫頭已經猶如木頭似的呆站在了那裏,汪孚林看了看前後,確定這條夾道此時此刻便隻有他們兩個人,他方才貼著她的耳側說道,“你放心,隻略去了嶽父大人一定會暴跳如雷的那一段。”

    “你你你……”

    汪孚林此時已經隔開了足夠安全的距離,見小北那張臉複又如同喝了酒似的漲得通紅,他的眼神掠過了她的胸前,隨即說道:“對了,上次殺格老大他們兩個的時候,你那個項圈汙了,上頭那顆寶石也磕出了裂痕,回頭再鑲一塊新的吧,就這麽說定了。”

    直到汪孚林施施然越過自己走出去老遠,小北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她轉過身想要去追他,可又覺得該問的他都主動回答了,頓時又停下了腳步。她伸手按了按胸前,良久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揮了揮拳頭。

    以後可不能這樣,每次都被他抓住主動權,耍得團團轉,這怎麽行……可他剛剛說的話,都是真的嗎?昨天晚上的事,除了那她現在想來還不可思議的一幕,其他的爹都知道了?那豈不是娘也會知道,姐姐也會知道……這家夥為什麽一直都這樣,做什麽事都不和自己通個氣!太可惡了!

    然而,等她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緒,回到後院蘇夫人的堂屋門口,親自打起門簾跨過門檻進去的時候,隨即卻差點一下子沒站穩,眼神更是猶如見了鬼似的。因為汪孚林竟然根本就沒走,他竟然在和蘇夫人說話!她可以說是極力抑製,這才沒有問出你怎麽在這兒這種愚蠢的問題來。

    “是我請孚林過來的。”蘇夫人一語道破玄機,見小北頓時愕然,她看了一眼苦笑的汪孚林,卻壓根沒有打趣這對小兒女,而是開口說道,“剛傳來的消息,道是朝廷要把徽寧池太道分割出來,如蘇鬆道、常鎮道一樣,隻下轄兩府。新建的徽寧道應該會把衙門設在徽州府城,由浙江按察司按察僉事為分巡道。可以說,這是老爺謀求升遷最好的機會,因為空的不是一個位子,而是徽寧道和池太道兩個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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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四章 老天有眼,我可以去見胡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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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寧池太道要分割成兩道這個消息,無疑讓原本就心情很不錯的葉鈞耀更加興高采烈了。要從正七品的縣令跳到從五品的按察僉事,僅憑之前的政績,以及險些做得太過火的那一次釣魚執法,要說他真的有十足把握,那自然是扯淡了,畢竟從前的徽寧池太道,一般是由按察副使出任,比如說王汝正那樣的,按察僉事要出任此職則比較勉強。可現在如果一分為二,他的把握無疑會很大。

    而且,按察僉事也要看地方的,如果離開熟悉的任所,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那別說政績,立足穩不穩還難說!

    因此,南京應天巡撫張佳胤以及巡按禦史蔡應陽那邊的消息無疑很重要。於是,汪孚林再次回了一趟鬆明山,對汪良彬先打了個招呼,隨即就動用了汪道昆留給他的人,派遣前往南京打探消息。十餘日後,他就得到了最新情報。

    張佳胤和蔡應陽這一對巡撫和巡按,竟是從最初的嘴仗升格到了奏疏論戰,而導火索便起自小小的一個歙縣。雖說知道朝廷絕對不會因為這一爭端,真的派人下到歙縣來,多半是和稀泥,而兩個都是高拱的愛將,張居正現如今和汪道昆似◇,乎也還在蜜月期,之前捕盜這種事就是汪道昆提醒的,葉大炮理應不會被殃及,但汪孚林還是少不得提醒準嶽父大人近一段時日保持低調,盡量減少可能有的麻煩。畢竟,此事要等一個結果,不可能那麽快。



    這一等。轉眼間就到了年關。這是汪道蘊和吳氏夫妻從漢口鎮回鄉之後過的第一個年。又是在新翻修的鬆明山老宅。自然是上上下下歡天喜地,尤其是汪二娘和汪小妹軟磨硬泡,讓汪孚林買了好些爆竹,除夕夜合族祭祖之後,兩個小丫頭放了個歡天喜地。



    大年初一,汪孚林進城給葉鈞耀以及鬥山街許家和大姐那裏拜年,初二又回鬆明山。初三這天,汪元莞帶著夫婿許臻一同回鄉拜見父母。留宿了一夜。初四則是舅舅吳天保帶著家裏一大幫子人來做客。初五蘇夫人又帶著家裏人回拜。對於家裏應接不暇的一撥撥客人,平日裏人緣相當不好的汪道蘊雖說頗為高興,但也應付得吃力。尤其是蘇夫人再次親自前來,他很覺得有些壓力。

    這位縣尊夫人實在是個厲害人,之前他剛回來那會兒,原本是去人家那兒套話的,可三兩下卻被蘇夫人把話套得一幹二淨,到現在想想都還憋屈!



    所以,盡管這會兒有妻子吳氏,比他能幹十倍的兒子汪孚林也陪侍身側。可他還是覺得心裏有些發緊。幾句場麵客套話過後,他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到最後。還是汪孚林輕咳一聲,直截了當地開口說道:“爹,娘,有件事我想和你們商量。葉縣尊上任以來,對我一直多有照應,情同……那個父子。”



    說出情同父子這四個字的時候,汪孚林著實有些別扭——說實話葉縣尊剛上任那會兒,就和老爹汪道蘊似的,那副菜鳥勁頭十足,他沒少花精神,真的是和伺候親老爹差不多!隻不過他又不是臉皮薄的人,見老爹神情有些微妙,他當下又字斟句酌地說道:“而因為縣尊抬愛,我出入知縣官廨猶如自家,和葉公子以及兩位葉小姐都如同家人,有道是日久生傾慕,故而……”

    他這故而兩個字後頭的話還沒來得及說,汪道蘊就霍然站起身來,滿臉緊張地問道:“葉家總共兩位小姐,你到底傾慕的是誰?”

    吳氏本來也正驚愕,可聽到丈夫當著蘇夫人麵問的這個問題,她簡直想找條地縫鑽進去。就連蘇夫人,此時此刻也不禁嘴角抽了抽,再次覺得這麽一個不靠譜的老爹,怎麽會生出了汪孚林這樣一個不拘常法的兒子。

    汪孚林本打算把事情全都攬到自己身上,順便話說得軟和點,可麵對這樣德行的老爹,他也懶得裝了,直截了當地說:“就是爹你想的那個。”

    果然,下一刻,他就見汪道蘊喜形於色,竟是長舒一口氣道:“老天有眼,我可以去見胡公了!”

    敢情這要胡宗憲的女兒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你也非得押著我娶不成?

    汪孚林簡直無語了,可別說當著蘇夫人的麵他不能說什麽,就是沒有這位縣尊夫人,他也不能對自己的老爹說什麽重話。總算這時候還有一個身份壓得住的人在,就隻見蘇夫人不輕不重咳嗽了一聲,繼而微微笑道:“這麽說來,汪老相公是同意了?”

    “自然自然。”汪道蘊連連點頭,這次終於沒明說我都盼著很久了,隨即又想起之前汪孚林在湖廣巡撫衙門那會兒找的借口,少不得瞪了兒子一眼,“想當初我就有此意,奈何犬子卻留字說什麽事業未立,何以家為,又說對葉縣尊官聲有礙,硬生生拖了下來。”

    那時候汪孚林給汪道昆的那張字條,他雖說看了,可卻不像汪家兄弟那樣體味深刻,沒覺察到汪孚林那所謂影響不好的借口下,對於葉縣尊的仕途關心得有些的過分。

    “孚林的擔心確實不無道理,其實年前他就已經對老爺稟明了,老爺也答應了他。”蘇夫人見汪道蘊看向汪孚林的目光已經有幾分氣呼呼的,便不說汪孚林連嶽父都叫過了,不慌不忙地接著說道,“其實之前張巡撫和蔡巡按相繼來到歙縣,因為老爺在預備倉之事以及捕盜案子上有分歧,回去之後就打起了奏疏論戰,老爺牽涉其中,有些事自然更不好聲張。所以,我今天來,是想兩家人先定個意向,先不要說,畢竟老爺仕途剛起步就遇到這樣一個大轉折。”

    “那是那是。”汪道蘊口氣極其體諒,連連點頭道,“自然不能耽誤了縣尊的大事。”

    “再有。小北的身世。不過我們幾人知道。在外人看來,她是葉家庶女,她的姐姐尚未許人,老爺分明器重孚林,卻以庶女下嫁,別人說來須不好聽。”

    汪道蘊頓時眉頭倒豎:“我家娶媳自重人品,嫡庶有什麽要緊!再說,孚林既然已經挑明。他傾慕的人是……”

    這一次,吳氏終於看不下去了,她用力掐了一下汪道蘊的手臂讓其住嘴,這才訕訕說道:“夫人見諒,外子說話沒個分寸,禮教大防森嚴,未婚男女豈能聲張什麽男女之情?”見丈夫猶如吞了個鴨蛋,心虛地不再說話,她就誠懇地請教道,“此事夫人可有什麽主意?”

    “當初我是想著小北放在其他地方寄養我不放心。說是族親,放在葉家卻又名不正言不順。不能時時刻刻帶在身邊,這才讓她跟著明月,我可以親自教養。日後若能認祖歸宗,這段經曆自可隱去,若是不能,便當成葉家女收在膝下,沒曾想終究是走了後一條路。我和老爺自然視她如同親生,她自己也素來自立自強,不曾自卑自憐,可外間人言終究可畏,我也不想嫁女的時候被人指指點點。可此事我沒有什麽主意,恐怕要靠孚林。”

    汪孚林見老爹今天簡直是說啥錯啥,站在那早就麻木了,聽到這話題突然繞到了自己身上,他不禁愕然。眼見蘇夫人衝著自己微笑,汪道蘊立刻眼睛大亮,滿懷期待地看著自己,就連吳氏也顯然讚同地點了點頭,他暗歎一口氣,隨即爽快答應道:“既是我娶妻,自然不會讓外人指指戳戳。”

    要實在想不出沒轍,那隻能哪天演一場英雄救美了……

    汪道蘊這次總算沒有再信口開河——在他看來,其實這事情好解決,隻要把葉家大小姐先嫁出去就行了——反正兒子攬事上身了,他夙願得償,此時隻有說不出的欣喜。因此,等到雙方書麵初定婚書,汪孚林陪著蘇夫人出了屋子離去,他少不得對妻子倒了一番苦水。

    “雙木總算還有點良心,我就擔心他少年心性攀龍附鳳,不顧我當年舊約,總算他知道順著我心意了……”

    吳氏聽丈夫在那嘮嘮叨叨,她又好氣又好笑,卻也知道汪道蘊這人說什麽都沒用,幹脆在那自顧自地想心事。如果今年辦不了婚事,那麽還要等多久,到時候得下多少聘禮?女方又該在哪裏出嫁?出嫁之後,是讓小夫妻住在鬆明山,還是歙縣城中?對了,葉縣尊也就剩下一年任期了,這次關口要是能順利過去,將來會轉遷何處,汪孚林瞧著和這位嶽父是很親近的,會不會跟過去?那時候他們這兒子似乎就給別人養了……

    汪孚林陪著蘇夫人單獨去見汪道蘊和吳氏夫妻,小北呆在汪二娘屋子裏,雖說汪小妹正嘰嘰喳喳說著話,可她卻心不在焉,反反複複在猜測她們究竟說什麽。就在這時候,剛剛跟著阿衡去官房的葉明月進了屋子,目光在眾人身上一掃,繼而笑看了她一眼。盡管什麽話都沒說,可她仍是忍不住心頭一跳。

    難不成姐姐知道那邊廂發生了什麽?可恨這是人家家裏,上次又醉酒險些鬧了那麽個笑話,否則她就拿出看家本領去偷聽了!

    “姐……”

    在小北身邊坐下時,聽到這麽一聲帶著幾分懇求的叫喚,葉明月不禁若有若無地笑了笑,這才趁著汪家姊妹不注意,輕聲說道:“我正好看見娘和汪孚林從那邊房裏出來,娘似乎很高興,汪孚林好像正在發愁。”

    發愁?他發哪門子愁?小北再次心裏咯噔一下,正要借口頭暈出去透口氣,卻不想門簾再次被人打開了一條縫,卻是汪孚林直接進了屋子。

    “夫人說,要派個代表去鬆園賀年,沒想到明兆那小胖子又跟著金寶秋楓跑出去玩了,大小姐二小姐,你們誰跟我一塊去?”

    汪二娘和汪小妹都對規矩很多的鬆園不太感冒,這會兒又不是叫自己,樂得悶聲不響。而不等小北開口,葉明月已經搶先說道:“讓小北去吧,我正好有點頭疼。”

    小北想想自從那天之後,就沒和汪孚林單獨說過話,這會兒就幹脆利落地站起身來:“那好,時候不早了,趕緊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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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五章 炸毛之後再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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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是兩個人一塊去鬆園,而且就是在這鬆明山村,可小北有嚴媽媽跟著,自己又是坐轎子,汪孚林也少不得隨從在後,她憋了一肚子的話,一路上卻愣是一句都沒說出來。還是在進入鬆園之後,隨從等候在外,嚴媽媽隻遠遠落在後頭,引路的人也還在前頭一大截,她方才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

    “你那天對我爹到底說了些什麽?這些天他成天得意洋洋的!”

    “那天?哪天?”汪孚林故意裝糊塗,甚至還笑吟吟地說道,“你不是還有條秘密通道嗎?想知道故技重施就行了。”

    “你還裝傻!自從爹那書房重新粉刷整理過後,那個小窗就封死了。”小北恨得直磨牙,“而且每次爹和娘單獨說話的時候,都讓嚴媽媽看著我。”



    “敢情他們現在都防著某人飛簷走壁偷聽的那一手了。”汪孚林笑著摩挲了一下光潔的下巴,這才在小北那惱火的目光下,若無其事地說道,“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我對縣尊把前一天晚上的事都說了,然後縣尊逼著我改口叫了嶽父。”



    若不是這裏在鬆園,小北簡直就想立刻拽住汪孚林的領子敲他f∵,的頭!那天晚上醉了之後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她隻隱隱約約有一丁點的印象,就這樣都快臉紅死了,可汪孚林竟然去告訴了葉鈞耀!更沒想到的是,他竟然連嶽父這兩個字都已經叫出口了!

    可在說不出的羞怒過後,她隻覺得一顆心跳得極快,快得仿佛要蹦出嗓子眼。竟是忘了自己還想問他。剛剛又和蘇夫人以及他那父母談了些什麽。



    可她不問。不代表汪孚林就不答。她就隻見汪孚林又衝著自己笑了笑,隨即輕聲說道:“就在剛剛,婚書也定了,你不用再牽腸掛肚了。”

    “誰牽腸掛肚了!”小北這次險些被撩撥得失態,拳頭忍不住捏得緊緊的,“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和我商量!”

    “是誰這些天老躲著我的?”汪孚林似笑非笑反問道,“還有,是誰那天晚上直截了當問我喜不喜歡她的?”

    “你!我……”

    小北被噎得完全說不出話來。她唯有深深吸了一口氣平複這會兒波濤洶湧的心情。告誡自己說千萬別上他的當。可是,等進月亮門的時候,汪孚林接下來說出的一句話,卻成功把她給撩撥得再次快抓狂了。

    “隻可憐我那天被逼著表白,今天又被逼著想辦法怎麽不讓人覺得,葉家將來把你嫁給我,這中間有問題,我容易麽?”

    “汪孚林!”

    聞聽汪孚林帶著葉家二小姐來賀年,正從書房匆匆跑出來迎接的汪無競隔著老遠就聽到那一個氣咻咻的聲音,不禁愣住了。他看到小北停下步子對汪孚林怒目以視。又看到汪孚林笑得陽光燦爛,唯有引路人一副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麽的表情。年紀同樣才一丁點大的他有些迷惑,但還是快步迎了上去。

    “孚林哥哥,二小姐。”汪無競很快就決定裝成什麽都不知道,深深作揖後就恭恭敬敬地說道,“祖父和老姨奶奶出門去西溪南村果園做客了,母親在堂屋見你們。”



    汪孚林很感謝汪無競來得及時,不知怎的,他老喜歡把小北惹到猶如炸毛的小貓,這習慣幾乎改不了了。因此,當帶路的換成了汪無競時,他少不得輕聲說道:“算我不好,給你賠禮就是了,千萬別把這幅氣鼓鼓的臉帶到我那位伯母那去。”

    小北頓時想起葉明月曾經評價自己七情六欲全都上臉,這才低哼道:“我還沒這麽沉不住氣,你等著,回頭再和你算賬!”

    “好,那我等著。”

    前頭的汪無競並沒有猶如之前領路的人一樣離開那麽遠,再加上小孩子耳朵最靈,所以,後麵的聲音雖說輕微,他還是能夠聽到的。可聽到並不代表他明白是什麽意思,隻因為從小所受的教養,他一直死死按捺著回頭去看個究竟的衝動。等進了堂屋,眼見汪孚林和小北一塊給吳夫人行禮,說了一通吉利話,奉上禮物,先後入座,他又看到吳夫人那慈和的笑意,心頭這才隱隱約約醒悟到了一點什麽。

    寒暄過後,吳夫人笑著打量了這一雙小兒女一眼,卻沒有說什麽打趣的話,而是笑著說道:“老爺剛有一封信捎來,問及孚林你的事,我本想讓無競送去你家讓你看看,你來得正好。”

    見吳夫人從身邊的匣子裏拿出一封信來,汪孚林連忙起身上前接過。當然,他今天打著的名義是陪著葉家二小姐拜會吳夫人賀年,信當然不急著在這裏拆。而吳夫人這次雖帶著真娘,卻也沒請真娘單獨招待客人,而是就這樣一大家子人攀談了一陣子。末了,她突然詞鋒一轉道:“對了,過年之後,三月末真娘出嫁,我就會帶著無競去老爺任上。他年紀不小了,也該跟著叔老爺好好讀書。老太爺那兒也已經開口允準,家裏有老姨奶奶照應,倒也可以放心。”

    汪孚林一聽這話,就知道自己教汪無競的話起效了,不禁笑著衝這個族弟點了點頭:“伯母是應該跟去,無競能有叔父教導,更是再好不過。”

    小北聽著這樣的話題,忍不住端詳汪無競,見他用無比崇拜的目光看著汪孚林,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這事不會是汪孚林策劃的吧?很有可能,這家夥向來都是如此,鬼主意層出不窮,否則爹怎會這樣重視他?

    她正這樣想著,冷不丁聽到吳夫人開口問道:“二小姐這次來鬆明山,是和你娘你姐姐一塊來的?”

    “嗯。”小北生怕吳夫人覺得母親和姐姐失禮,趕緊解釋道,“母親本是要親自來的,可因為和……汪家叔父叔母……”

    她剛想隨便找個什麽借口搪塞過去,卻見吳夫人對自己笑了笑,竟是主動幫她圓謊道:“你娘讓你獨自出來應酬,也是想讓你早點獨當一麵,這是正理。你姐姐想來也是知道你娘一片苦心,這才沒跟來。好孩子,真娘出嫁之前,你不妨常來常往,她之前一直都誇你爽利可親。”

    小北和活潑可愛的汪二娘汪小妹倒更合得來,隻覺得真娘太悶太靦腆了些,此刻聽到人家還誇讚自己,她頓時大為不好意思,連忙欠身道:“是我該學學真娘姐姐的沉穩才是,娘和姐姐老說我太不穩重了。”

    說到這裏,她突然感覺到身側射來了很紮眼的目光,分明是汪孚林,哪裏不知道他那是在笑話自己。雖說恨得牙癢癢的,可當著吳夫人的麵還不能露出來,她隻能裝作毫無察覺似的繼續說道:“聽說真娘姐姐一手好女紅和廚藝,女紅我素來沒天分,倒是廚藝想要多討教討教。”

    真娘哪像汪孚林那樣臉皮厚,聽到人家稱讚自己,慌忙解釋自己不過會做幾道點心,可終究拗不過吳夫人笑著要留小北在家中住幾天,她方才順著母親的口氣答應了下來。盡管汪孚林對此有些意外,可這又不是什麽大事,準未婚妻能有一手好廚藝,無疑是他喜聞樂見的。不但如此,當告辭離開時,他還輕聲嘟囔道:“多學點,以後我想吃什麽可就指著你了!”

    “吃貨!”小北對於汪孚林的吃貨屬性,那是再明白也沒有了,要知道,她和葉明月以及汪二娘汪小妹許薇,至今還持有西冷橋畔那家樓外樓的股份,而股份來由雖有各種因素,可歸根結底,也是因為汪孚林愛吃。此時此刻,她一麵走,一麵低聲嘟囔說:“誰學廚藝是為你了?我孝敬爹娘和姐姐不行嗎?”

    “行行,你要樂意學我請一百個大廚讓你去練手。”

    等到鬥嘴出了鬆園,把小北送上了轎子,汪孚林一路安步當車回去,卻是直接就拆開了汪道昆給自己的那封信。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他沒走幾步就因為信上內容太過驚悚,險些就給絆著了。

    上任湖廣巡撫之初,顯得很安靜又或者說很安分的汪道昆,卻突然在過年前舉起了屠刀下狠手,一口氣彈劾了七八個官員。隻不過,和蔡應陽雷稽古這樣的巡按禦史找文官開刀不同,汪道昆大刀砍向的卻是武將。奏疏一上,首當其衝遭到革職的官員就有湖廣都司的一個掌印署都指揮僉事以及一個參將。雖說這樣的大事,哪怕是事後汪道昆對他一個後生晚輩說,也已經算是很看重的行為了,可換來的卻是他的心驚肉跳。

    因為汪孚林完全不清楚,這事是汪道昆自己的主意?還是張居正的授意?又或者是高拱的直接指揮?須知他要是記憶沒問題,高拱和張居正翻臉似乎不遠了……老天爺,汪道昆你還不如不說,我這個年還能過得舒舒服服!你就不能讓我這個巡撫侄兒像人家那樣狐假虎威紈絝一下嗎?

    盡管坐在轎子裏,但小北卻不時打起窗簾看外頭,當發現汪孚林遠遠吊在後頭,兩隻眼睛死死盯著手裏的信箋,那眉頭皺得仿佛都能打結,她忍不住挑了挑眉,隨即吩咐轎夫走慢些。等到幾乎和心不在焉的汪孚林平齊時,她才出聲道:“喂,天塌了有高的人頂著,幹嘛愁眉苦臉的?”

    這話安慰不像安慰,詢問不像詢問,汪孚林倒是回過神來。見轎子裏的小丫頭滿臉認真,他不禁釋然一笑,隨手把信箋隨手一折往懷裏一揣。

    “說得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反正事都出了,發愁也沒用,走一步看一步!與其想這太遠的,還不如尋思一下你爹的事別出幺蛾子!”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20:40 |
第三九六章 葉大炮高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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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朝的元宵燈節,比唐宋更為鼎盛,尤其是在京師,百官賜假十日,正月初八開始放燈,到正月十七方才止歇,尤其是正月十五的正燈,那更是鼇山燈海最烈時,就連皇帝也時常會帶著妃嬪在東華門上看燈。上行下效,京師如此,地方州縣也是如此,雖說碰到古板的州縣主司,會以儉省開銷為由,幹脆禁放燈火又或者少放燈火,可葉鈞耀無疑不是這樣煞風景的人。

    一年到頭,統共就這麽幾天功夫可以無視夜禁,讓百姓在外行走,都禁絕了像什麽話?

    因此,過了初七,他請方先生帶著葉小胖回寧波去參加縣試府試,自己則親自到縣城府城中各處頂尖富商鄉宦處化緣,然後自掏腰包讚助二百兩。於是,隆慶六年的元宵節,緊挨著的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又迎來了整整十天的不眠之夜。雖說府衙三班衙役全都放了出去,防火防盜忙了個半死,可這大晚上難得一見的風景,再加上各處擺出來的小攤販的上供,以及別的抽成,再加上衙門發放的過節賞錢,他們總算也還忙了個值當。

    汪家和葉家的眾人都沒有選擇正月十五人最多的正燈這一天出來,而是早~,兩天逛了燈市。盡管沒有京師那壯美的鼇山燈海,可一年到頭難得晚上出門,足以讓幾個小孩子心滿意足。汪孚林自己則對這樣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場合不太感冒,反而時時刻刻擔心會否因為人太多而發生什麽踩踏事故。



    好在汪孚林早些天就和葉鈞耀商量準備了充分的應急預案,通過胡捕頭趙五爺這樣的三班班頭給布置了下去。十天的燈節雖說百姓們掉落各種東西不計其數。終究沒有火災。沒有踩踏。平安無事地過去了。當正月十八這天早上來臨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人鬆了一口氣,就連決定放燈十日的葉鈞耀也是如釋重負,絲毫沒有過節放假的輕鬆。



    值得欣慰的是,二月的秋糧基本上沒有太大問題,不出意外的話,葉鈞耀這上任兩年完納賦稅這一條,在徽州六縣是頭一份。而要達成這一政績。除了得民心以及賦役刑獄都公正,最重要的是,老天爺很幫忙,這是這年頭無數地方官求神拜佛都得不來的!

    轉眼間便到了秋糧起運的最後期限,往日不能輕易離開縣城的六縣縣令再次雲集徽州府衙。雖說這才是年節剛過,可徽州六縣人口地域不均,貧富更是相差極大,如歙縣這樣的便是相對富庶,但同時賦稅也高,往年最難收齊。所以。對於葉鈞耀又能壓下鄉宦們對於均平夏稅絲絹的呼聲,又能夠將三班六房控製在手。準時把賦稅收齊,其他五縣縣令都可以說是羨慕嫉妒恨。



    這其中,最痛恨葉鈞耀的,無疑便是從徽州府推官任上被丟去署理績溪縣令,而後這個署理竟然變成了實授的舒邦儒了。不過是一年多的時間,他就看上去幹瘦無神,顯然被窮績溪的這副擔子壓得不輕,再加上先頭壓製胡宗憲五周年祭,請來王汝正的事情被人傳出去,他如今在縣衙是寸步難行,三班六房陽奉陰違,底下的鄉宦百姓無不對他這個縣令采取漠視的態度。倘若不是知道此刻辭官,將來仕途就會再無希望,這位曾經的舒推官早就掛冠而去了。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但這話對葉大炮卻不太適用。他早就沒把舒邦儒放在眼裏了,如今六縣縣令大聚首,他神態自若地和眾人揖讓之後,直接占據了上首第一個座位。歙縣作為徽州府治,六縣之首,這是任憑誰都挑不出任何刺的。可是,舒邦儒眼看其餘四個縣令無論心裏怎麽想,對葉鈞耀都客客氣氣,甚至帶著幾分恭敬,敬陪末座的他坐下時,心裏卻是憋了一團火。

    因此,在此次徽州起運秋糧,六縣分攤民夫以及相應花銷的時候,他免不了奮力相爭,和其他縣令吵了個麵紅脖子粗。可好容易給本縣減輕了少許負擔,他帶著幾分成就感重新坐下的時候,卻不防坐在他上首的祁門縣令低聲冷笑道:“這時候倒知道爭了?想當初龍川村那檔子事的時候,怎麽不知道爭一爭,還逆了大勢去把王汝正給招來了,現如今憑這點小恩小惠就想讓績溪子民服氣,想得美!”

    舒邦儒頓時氣得直哆嗦。他還沒想好怎麽反唇相譏,上首的葉鈞耀卻已經開始說起了本縣捕獲的盜匪從事重勞役期間安分守己,建議推廣。要說去年年末歙縣捕獲的盜匪之多,在徽州府屬於極其罕見,而且前後經曆數次,中間還有一次設伏,那就更是讓人嘖嘖稱奇了。就連從前對葉鈞耀素來不冷不熱的徽州知府姚輝祖,因為平白無故也撈了個捕盜之功,如今對葉鈞耀的態度也和煦了許多。

    若是平日眼不見心不煩就算了,可此刻舒邦儒哪裏按捺得住。今天受了太多氣的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冷哼一聲道:“葉縣令不是號稱治下太平嗎?怎麽會招來這麽多盜匪?空穴不來鳳,也該好好自省一下才是!”

    我不惹你,你還來惹我?

    葉大炮如今底氣十足,哪裏還在乎區區一個舒邦儒,此刻竟是連與其打嘴仗的興致都沒有,隻輕蔑地斜睨了一眼就沒做聲。然而,他不出聲,不代表別人就會當啞巴,有敏銳的縣令察覺到知府姚輝祖那一瞬間露出陰霾的表情,立刻開始炮轟舒邦儒。這下子,可憐的績溪舒縣令被人指摘得體無完膚,就連此次秋糧再次欠下半成,這都被人拎了出來說道,恰是慘不忍睹。

    就在人人痛打落水狗的時候,門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嘩,緊跟著,便有人在大堂之外稟報說:“府尊,諸位縣尊。有京城吏部公文。”

    聞聽此言。大堂上一府六縣七位主司齊齊色變。吏部乃是六部之首。其中北京的吏部主要掌控他們的升遷,而南京的吏部則是掌握他們的考察。此時此刻,身為府尊的姚輝祖立刻吩咐把文書送進來,等到那公文到手,他當著眾人的麵裁開封口,掃了一眼之後,臉色頓時變得相當微妙。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笑著說道:“葉縣令,你看看。”

    見府尊獨獨點了自己的名字,葉鈞耀不禁一顆心砰砰直跳,連忙站起身上前接過。一目十行看完其中內容,他忍不住又端詳了第二遍,第三遍,直到確認那真的是自己盼望已久的升遷令,他方才強捺歡喜,露出了誠惶誠恐的表情。

    “下官實在是受之有愧。”

    “葉縣令上任這才兩年吧。政績斐然,功勞卓著。因此朝中正好分南直隸徽寧池太道為徽寧道和池太道,方才超遷以你為徽寧道分巡道。暫且署理歙縣事。這新任歙縣令選出來之前,你就有的是忙了,還需盡心竭力才是。”

    “是是是,下官謹記府尊教誨。”

    葉鈞耀一下子連升三級升任浙江按察僉事,也就是徽寧道的分巡道,總攬徽州府和寧國府的刑獄監察大權,就算自己這個知府品級高,在某種程度上也要受製於人,平心而論,姚輝祖自然心裏不大痛快。可看到這位仍以下屬自居,他總算舒服不少,當下便再次對底下目瞪口呆的五位縣令複述了一下吏部文書的內容。

    聽到這吏部的公文是給葉鈞耀的,而且這位還連升三級,眾人原本就羨慕嫉妒恨,這會兒更是麵色各異。尤其是剛剛還譏嘲過葉鈞耀的舒邦儒,此時此刻簡直快嫉妒得發瘋了。奈何從今往後,葉鈞耀不再是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管不了彼此的歙縣令,而是逮著空子還能糾劾自己的分巡道,他縱使天大的恨意也隻能吞進肚子裏。勉強捱到今日議事商量完後,有幾個調整情緒快的縣令提出要給葉鈞耀置酒為賀,他哪裏願意看人家得意,找了個借口就立刻走了。

    出縣衙的時候,盡管藍天白雲紅日當空,但舒邦儒的心情卻糟糕到了極點。本來都是三甲進士,現如今他卻一下子和葉鈞耀拉開三級,而他這一任考評肯定一塌糊塗,日後豈不是會差得越來越遠?

    葉鈞耀才不管舒邦儒怎樣妒火中燒,他婉言辭謝了大家的宴請,強壓著驚喜出了府衙上轎,一穿過德勝門進入自己的歙縣縣城這地盤,他才發出了一聲難以抑製的歡呼。外頭的轎夫聽著動靜,想到剛剛府衙裏頭早有多事的胥吏差役出來傳話,甚至有親隨早一步溜回歙縣衙門報喜去了,就連他們也無不興高采烈。

    一來是為了打賞,二來據說徽寧道屆時就設在徽州府城裏頭,葉鈞耀如今署理歙縣縣令,離任之後就任徽寧道也還在徽州府城,他們這差事顯然還在。

    這樣官運好,出手又大方的主官,誰不歡迎?

    當四人抬的官轎就在歙縣衙門大門口停下的時候,三班六房的頭頭們早就在門口列隊迎接站齊了。等到葉鈞耀一下轎子,恰是齊刷刷一大片人行禮道賀:“恭喜縣尊,賀喜縣尊!日後要改稱觀察了。”

    葉鈞耀就算他日離任也不會離人,還在徽州這一畝三分地上。異日新任縣尊上任,也要供著前任,他們怎能不巴結這位!

    “同喜同喜。”

    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葉大炮終於不用再矜持。哈哈大笑的他虛扶一把,隨即稍微收起了點笑容,鄭重其事地告誡道:“不過本縣如今仍是署理縣令,你們仍以縣尊相稱即可。本縣有言在先,這才剛剛拒絕其餘各縣縣尊設宴,慶祝擺宴什麽的免了,送禮也不許!午堂過後,本縣自掏腰包,大夥房加菜!”

    此話一出,上上下下無不稱頌不已。雖說這稱頌帶著幾分逢迎,卻也有真心實意。葉大炮管束下頭固然手段厲害,常例錢倒不至於推出去,但三節兩壽隻收各家自己做的點心飲食,其餘禮物一概不受,他們倒是省了大筆開銷。這次連升遷都免了下頭人絞盡腦汁送禮,還要自己掏錢請客,這樣的縣令也確實算得上好官了。

    當葉鈞耀興高采烈回到書房時,還沒進門,他就看到汪孚林從裏頭閃了出來,笑吟吟地拱手道:“恭喜縣尊榮升,這一步踏出去,抵得上別人十年苦功!”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21:05 |
第三九七章 卻原來是搶人美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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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這話,絕對不是單純的恭維。除卻留館的幸運兒,以及在六部以及都察院觀政之後,被留下來的那一批佼佼者,很多新科進士的仕途,都是從縣令以及推官這七品芝麻官開始起步,等到十年後,看看總共當了幾任官,當到幾品官,就會分出高下來。如汪道昆便是曆經十年,從義烏知縣起步,第六任官才當到從四品的襄陽知府,而且其中四任官都是在京師擔任的六部郎官,所以這襄陽知府顯然是左遷。

    至於一路在地方磋磨的那些縣令,十年後能當到分巡道或是分守道,也就是按察司按察僉事,又或者布政司參議,那就算得上是不錯了。說是進士不遷佐貳官,可實質上哪有那麽多不是佐貳官的實缺讓任滿的縣令去補,故而對於很多三甲進士來說,通判又或者同知也是仕途必經之路之一。

    故而此刻葉鈞耀被汪孚林說得滿麵紅光,上前直接一拍汪孚林的肩膀,這才笑道:“這可不是我一人之功,也有你的功勞,回頭晚上咱爺倆喝兩盅!”



    汪孚林上次領教過葉鈞耀喝醉之後那德行,卻再也不敢和這位喝酒了,當下立刻笑道:“我倒是想,可夫人禁令¥,還在,縣尊還請包涵。”



    葉鈞耀自己卻對上次借酒逼婚的壯舉很滿意,此刻輕哼一聲,照舊打手勢讓書童在外守著,一進書房就嘿嘿笑著在書桌後頭一坐,那架勢明白極了。

    “嶽父大人,恭喜榮升。這總行了吧?”汪孚林一眼就看穿了葉鈞耀那點花花腸子。似笑非笑地再次作揖恭賀。

    “這還差不多。”葉鈞耀這才毫無姿態地往太師椅後一靠。長長舒了一口氣說,“兩年走完十年路,接下來我恐怕要低調一下。可憐那位來接我位子的縣令,到時候我離任不離人,他甭管做什麽都要被拿來和我比較,這日子有的好苦了。”

    得,菜鳥縣尊進階成了分巡道,已經擔心起下一任菜鳥縣尊來了!

    汪孚林聳了聳肩。卻想到了李師爺。這位不負眾望考中了進士,就不知道是否留館有望,當然作為寧國府人的李師爺就算真的不幸首任就被派了地方官,也絕不可能到歙縣來。他正思量金寶的第一位老師是否能夠仕途順當,卻隻聽葉鈞耀問道:“對了,那個廖峰放出去也快兩個月了,三月之期轉瞬將至,放了他畢竟是有違律法,一旦我和新任縣令交割的時候,他還沒回來。這麻煩恐怕就大了。”

    當初放了廖峰出去找線索,汪孚林是希望能夠把幕後黑手揪出來。免得再遭人暗算,再說他認為葉大炮這一回交好了張佳胤,卻得罪了蔡應陽,升遷之路總不免會有些波折,想要拿到那個位子恐怕需要朝中角力一陣子,沒料到這麽快葉大炮就升官了!



    此刻,他斟酌了片刻,繼而開口說道:“來接任縣尊位子的,要麽是去年剛登科的新進士,要麽是雜途出身,任過縣丞主簿的舉人或監生,我覺得應該沒這麽快上任。如果一個月後,廖峰要是再沒有消息,五峰盜的人就送到采石場去!”

    汪孚林會這麽說,自然因為徒刑犯服苦役的地方,最苦的絕對就是礦山又或者采石場。如果廖峰不講信用,他也不是吃素的,便隻有狠心拿五峰盜剩下的人開刀了,到時候把廖峰等人先後報一個暴斃。而葉鈞耀之前被格老大挾持差點丟了性命,自然不是一味憐惜盜匪性命的善男信女,當即點了點頭。

    “好,就看那廖峰是否識相。”

    歙縣令葉鈞耀升官的消息,在徽州一府六縣傳得飛快。曾經因為夏稅絲絹與這位縣令展開過扯皮拉鋸戰的鄉宦們,無不慶幸沒有長久糾纏。至於受惠於賦役新政,又或者在那些比較公正的斷案中得到好處的百姓,對葉鈞耀深入參與胡宗憲五周年祭事件深感敬意的人,大多則覺得朝廷慧眼識人。隻有一小撮人嗤之以鼻,認為葉大炮隻是走狗屎運,又或者是跟鬆明山汪氏走得近沾光。

    在這樣的氛圍中,府衙新到任了一位捕盜同知,這就很少有人關注了。就連葉鈞耀,也壓根沒注意到徽州府衙新設了一個正五品的捕盜同知。



    由於徽寧池太道之前治所在太平府的蕪湖,如今分割成徽寧道和池太道,徽州府城之中要新建一個衙門,這就牽涉到要攤派六縣民夫,以及相應開銷的問題,如今還暫且署理歙縣令的葉大炮少不得要去和府衙接洽。這天,他帶著汪孚林去府衙見徽州知府姚輝祖的時候,剛巧看到姚輝祖送人出來,他方才頭一次見到新任捕盜同知高敏正。

    姚輝祖笑著給兩人引介了一下,葉鈞耀倒沒放在心上,跟在他後頭的汪孚林卻發現,這位高同知態度不冷不熱,可告辭離開的時候,卻用某種非常森冷的目光掃了葉鈞耀一眼。因此,等到姚輝祖先進了三堂,他一把拽住要跟進去的葉鈞耀,低聲問道:“縣尊和這位高同知第一次見?”

    “這個嘛,好像確實是第一次見。”葉鈞耀有些不太確定,繼而狐疑地問道,“你問這個幹嗎?”

    “我總覺得這家夥好像對縣尊格外關注,眼神似乎還有點敵意。”汪孚林想了想,隨即幹脆說道,“這樣,縣尊先去見府尊,反正我在與不在不打緊,我找個人打聽一下這位高同知的情況。”

    葉鈞耀想了想之後,就答應了。他今天來找姚輝祖,正是為了商量這徽寧道的官衙。因為分巡道沒有三班六房的配置,也不需要大堂二堂三堂這許多建築,他初步打算把徽寧道的新衙門設在府城的通文坊,用一座時日依舊的淫祠作為底子,然後加以翻修,如此可以最大限度地省錢。至於其他開銷,他則向姚輝祖提出,把歙縣預備倉的存糧在開春糧價最高的時候賣掉三千石,秋收補齊,如此騰挪出一筆銀子來,不用攤派到其他五縣,也不用府衙公費。

    盡管要擔負連帶責任,可葉鈞耀之前就這麽幹過,預備倉那些糧食還是他自己從無到有一手積攢起來的,而且不要用錢這四個字,朝廷無疑喜聞樂見,徽州府衙以及下頭各縣就更加如釋重負了,所以姚輝祖想想自己任期還長,最終在葉鈞耀拿來請示的正式文書上簽字畫押。當然,他也少不得再三提醒注意風險,葉鈞耀自是慨然答應,等出了三堂就看見汪孚林麵色不善地等在外麵。

    “縣尊您真是好記性。”見葉大炮滿臉不解,汪孚林頓時又好氣又好笑,“這位高同知可是您的同年,一樣在三甲!”

    “一科進士動輒兩三百,我怎會記得這麽多!”葉大炮頓時惱羞成怒了,板著臉說道,“你以為瓊林宴以及拜會座師那種場合,能認得清楚多少同年?記幾個名次高的名聲響的那就不錯了,你有本事你自己中了進士之後試試看!”

    汪孚林這才意識到自己想當然了,不好意思地幹咳一聲,等到隨葉大炮一路往外走,他方才低聲嘟囔道:“這位高同知據說曾任蘇州府推官,在任上把格老大一夥人打擊到無法存身,就連蘇州府那些赫赫有名的打行看到他都發怵,所以功勳不小,是新任徽寧道的有力爭奪者,結果卻敗在縣尊你手下。”

    這一次,葉鈞耀方才為之愕然。他回頭看了汪孚林一眼,最終低聲說道:“上轎子說話!”

    葉鈞耀的官轎汪孚林是最不喜歡坐的,晃晃悠悠簡直能讓不暈車暈船的他暈轎,可眼下汪孚林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等到出了府衙上轎,他就原原本本地說道:“這些消息我是從府衙王捕頭那裏探聽來的,高同知當初上任蘇州府推官比縣尊還要早半年,政績斐然,本來有消息說他會調任都察院監察禦史的,但因為有人認為他和首揆高閣老同是新鄭人,說不定是同族,高閣老卻又嘉賞其捕盜之能,打算超遷其為分巡道,結果縣尊半路殺了出來。”

    “這全都是你從小小一個王捕頭嘴裏探聽出來的?”葉鈞耀眉頭緊皺,覺得很不可思議,“他怎會知道得這麽詳細?”

    “因為高同知下頭有個隨從是大嘴巴。”汪孚林哂然一笑,見葉大炮滿臉不信,他就聳了聳肩,“隻不過是真的大嘴巴還是假的大嘴巴,那就不得而知了。總而言之,人家不怕縣尊你知道,是你搶了他的美缺,而且還把他推到了捕盜同知這麽一個爛缺上。或者說,他生怕人不知道,自己功績很高,又和高閣老是同鄉同姓。說實在的,我現在隻擔心一件事。”

    不用汪孚林說,葉鈞耀就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麽——他直到今天才發現人家的存在,這還是人家故意露出鮮明的冷淡態度,汪孚林注意到之後立刻去打聽,這才知道了現在這些情況,可人家早已經上任好些天了。而在之前他完全忽視了此人的十幾天裏,焉知人家是否注意到了他那個最大的破綻?

    也就是那個判了徒刑附加杖刑,理應在服苦役的廖峰!

    葉大炮正在發愁的時候,汪孚林也一樣在檢討自己。說到底,還是自己所在的層次太低,汪道昆也不在朝中,沒注意到,又或者說壓根沒去想一個徽寧道的位子也存在各種角力。也就是說,葉大炮並不是順理成章上位的,而是很可能虎口拔牙,從別人那搶到這個位子的。這年頭當個官就得站隊,真悲催!他還想著辦完這事就去揚州的,可現在都火燒屁股了,他哪能抽身跑路!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21:23 |
第三九八章 決勝的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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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州府衙比歙縣縣衙的規模要大一倍不止,其中同知和通判的官廨,都比縣衙官廨中縣丞和主簿典史的官廨要寬敞得多。畢竟,哪怕是佐貳官,品級比縣令還高一品和兩品的通判和同知,總不能太過寒酸了。即便如此,同知官廨隻不過前後兩進,加在一塊十幾間屋子,如果家眷多便緊緊巴巴,更不要說徽州府衙原本隻設一個同知,現在多了一個高同知,這位剛剛增設的捕盜同知就沒地方住了,征得了知府姚輝祖之後,最後借住在了外頭。

    高敏正直接賃了正對知府衙門後門的一個兩進小院,與汪孚林家和縣衙的關係差不多。他沒有雇本地的仆人,用的從門房到親隨,全都是自己從老家帶出來的人,總共六個,因為沒有家眷,理應住得非常寬絡,可下人大多都住在外院,內院隻有他和一個書童。就連那些在外院伺候的仆人都不知道,眼下內院竟有主仆三個客人借住!

    這會兒正值午間,高敏正從府衙那邊回來後,徑直進了內院書房,對等在裏頭的那人微微一點頭,便直截了當地說道:“今天我見到那位新任徽寧道葉觀察了,不但如此,還見到了你說的那個汪孚林,果然◆,渾身消息,一點就動。我隻不過露出一點顏色不對,他便向人去打聽了我。這下子,我故意露出去的那點消息,他們就應該都知道了。”



    “我當初便是自視太高,不過在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麵前表明身份,那汪孚林竟是以此為契機。破了我一場好局。”說到這裏。一直坐在陰影角落中的那人站起身。恰是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的邵芳。他站直身子,對高敏正拱拱手道,“多謝高大人肯信我。”



    “就連元翁當初都信你重你,我一個區區同知,怎敢信不過邵大俠?”高敏正不止嘴裏這麽說,心裏想起上任以來悄悄打探到的各方傳聞。他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邵芳的提醒。他恐怕要耽擱許久,才會意識到那麽一個少年在徽州地域的影響力。

    他抬手請邵芳坐下,卻並沒有先繼續談葉鈞耀和汪孚林的事,而是壓低了聲音說,“有件事我想聽聽邵大俠你的意見。我剛得到的消息,監察禦史曹大埜彈劾元翁,皇上大怒勒令徹查,你覺得能否牽動張居正?”



    對於這樣一個自己頭一回聽說的消息,邵芳雖說心下吃驚於高敏正的消息靈通,卻顯得很謹慎:“當今皇上和元翁有師生之誼。絕對不會聽信讒言,曹大埜確實自取死路。但張居正同樣深得聖心。更何況張居正慣會做小伏低,之前收受徐階之子三千兩的事情都能讓元翁放棄追究,除非此次能夠抓到他指使曹大埜的確切把柄,否則依我愚見,隻怕元翁還是未必會動他。”



    高敏正心裏也是這樣想的,見理應很了解高拱的邵芳也這麽說,他頓時深深歎了一口氣。他雖說和葉鈞耀同年,可他四十歲才中進士,今年已經四十四歲了。和那些年輕得誌的人相比,他在起步就落於人後。也正因為如此,倚靠和高拱同鄉又是同姓,他成功博得高拱賞識,這次升遷監察禦史沒希望,他就鎖定了徽寧道,隻想邁過人家外官十年的門檻,卻沒想到在關鍵時刻被一個突然殺出來的區區歙縣令給截了胡。

    據說,張佳胤力壓蔡應陽保舉此人,張居正幫腔,高拱最終點頭,他硬生生輸了!

    “元翁對別人倒是殺伐果斷,可對張居正太心慈手軟了。如今內閣殷士儋致仕,隻不過元翁和張閣老兩人,可恨元翁原本上書添人,那張居正卻勾結馮保,批出朱批道是不必再添閣臣,甚至還指使人彈劾元翁。元翁一手反貪腐除無能,張居正便授意汪道昆等親信也上書糾劾,賺了不少名聲。”嘴裏這麽說,高敏正卻知道,自己這層次還摻和不到高拱和張居正的龍爭虎鬥中,如若能在徽州這一畝三分地上占到上風,那無疑也是一大勝利。

    “打草驚蛇既然已經做了,那接下來便是等他們未雨綢繆的時候露出破綻,屆時一舉出擊即可。”邵芳不慌不忙笑了笑,這才用手指輕輕叩擊扶手,麵上露出了一絲冷笑。廖峰從前是五峰盜的首領,在道上自然有很多條線,可如今嘍囉們都被抓了,這家夥一個人在外晃悠想查到他身上,這怎麽可能!反倒因此驚動了他的眼線,他這才跟著高敏正到了徽州來。盡管之前的設計可以說是無功而返,甚至還讓葉某人因禍得福,但須知升得越高,跌得越慘!

    “葉鈞耀如今是以徽寧道暫且署理歙縣令,等新任縣令上任方才移交,這刑獄之事,本來就是他的職權。這幾天他很可能會轉移那批五峰盜的人,又或者會幹脆殺人滅口。等我的人拿住了那個廖峰,高大人再出麵,屆時人證物證俱全,某些人這輩子就不能翻身了!”

    同一時間,葉鈞耀直接吩咐把轎子抬到了縣後街知縣官廨的門口,等汪孚林哈腰先下了轎子,卻還扶著額頭穩定了一下重心,他就低聲說道:“孚林,那這事就交給你了!”

    “嗯,縣尊放心。”汪孚林嘴裏答應著,心裏卻知道這是迄今以來麵對的最大考驗。高敏正這個敵人是突然蹦出來的,有心算無心,要後台有後台,要官職有官職,自己占據的唯一優勢隻在於他是徽州本地人,群眾基礎好,可問題是就算在歙縣,他也是有敵人的,汪尚寧隻不過起複無望,兄弟子孫全都不成器,可他一手斷掉了竦川汪氏的名望,萬一人家勾結到了一起呢?而且要是現在就輸了,將來就算張居正成功逐高拱出京,葉鈞耀和他也別想翻身。

    張居正這個人,因為一丁點政見不同,因為奪情,曾經親信的手下也可以打擊到體無完膚,更何況汪道昆隻不過是區區同年?

    “得快刀斬亂麻……”

    汪孚林默默念叨了一句,繼而進了自家。自從鬆明山老宅造好之後,汪道蘊和吳氏夫妻更喜歡那種山居的寧靜生活,常常在那邊住,而汪二娘汪小妹就兩頭這裏住半個月,那裏住半個月,眼下這時候金寶和秋楓還在對麵接受柯先生和方先生的臨考特訓,備戰即將到來的道試,是否能考中秀才就看此時,所以,家裏應該沒別人。然而,他進了明廳的時候,卻發現一個熟悉的人影正百無聊賴地坐在那手捧著茶盞發呆。

    “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不能來?”小北一瞪眼睛站起身,老大不高興地說道,“我都等你好半天了!”

    汪孚林這才發現,之前“勇殺格老大”的忠婢碧竹,如今已經被蘇夫人給了小北,這會兒正很沒存在感地侍立在旁邊,他不禁暗怒進家門的時候,那門房竟然一聲不吭。要說婚書既定,小北都敢來,他倒沒啥不好意思的,一屁股坐下就問道:“什麽事勞你二小姐大駕在這等我那麽久?”

    “呂叔叔來信了。”小北從袖子裏拿出一封信來,正要遞給汪孚林,突然意識到什麽,立刻又縮了回來,“我可警告你,不許占我便宜!”

    “行了行了,大不了我以後也隨你叫呂叔叔,不叫呂師兄,這總行了吧?”汪孚林如今雖是自己正焦頭爛額,對於呂光午特意捎給自己的信卻很重視,趕緊一把搶了過來撕開封口。等取了信箋在手,他隻看了第一眼就蹭的站了起來。

    “怎麽,呂叔叔說了什麽大事?”小北見汪孚林這樣子,頓時好奇心大起,連忙也起身湊了過去。可看到上頭不過平平淡淡記述了呂光午從新昌出發之後,途經各地訪查到的一些奇人異士,她不禁有些莫名其妙。發現汪孚林眉頭緊皺,眼神仿佛緊緊盯著其中的內容,她少不得又看了第二遍第三遍,最終注意到了那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中,有一段不太起眼的話。

    “路遇群盜火並,救下其中一人?”葉鈞耀和汪孚林為了查出幕後黑手,冒險把廖峰給放了,這事小北當然不知道,可她看到呂光午救下一個人,更從擒獲活口之中探知有貴人懸賞千金緝拿此人,她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她雖說不像葉明月那樣機敏,但也是聰明剔透的人,當即用手指戳了戳那一條,低聲問道,“這事難道和你還有爹有關?”

    “也許。”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幹脆把第一張信箋直接丟給了身旁這個好奇寶寶,繼而就看起了第二張,見呂光午在信上說,他救下人後,因其受傷頗重,如今要去敬亭山訪求一個異士,他立刻匆匆往裏走去。小北見狀,幹脆叫了碧竹就這麽跟上,卻隻見汪孚林進了穿堂東室後,就開始在書架上翻找,最後找出來一張地圖攤開在書桌上,卻是一張南直隸的地圖。

    “我就記得,果然這敬亭山是在寧國府境內。”汪孚林看了一眼小北,斟酌了片刻就開口說道,“我恐怕要去一趟敬亭山,你回去對你爹說一聲。”

    “你去找呂叔叔?”小北瞪大了眼睛,隨即想都不想地說道,“爹雖說升了官,可這些天似乎老有些發愁,你這一走他怎麽辦?要找呂叔叔不用你出馬,我也能去,你告訴我什麽事就行!”見汪孚林滿臉驚愕,她頓時不高興了,“怎麽,信不過我?大不了我帶上嚴媽媽!”

    汪孚林不覺笑了:“哪會信不過你,我隻是想,這真是老天爺給我送幫手。走吧,我們去見見你爹和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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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九章 庵堂惡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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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北從幼年開始,就曾經跟著乳娘從績溪出走到東南,一年多時間,她用雙腳走了其他閨閣千金一輩子都未必走過的那麽多路,再加上蘇夫人教她本就不拘一格,此次男裝打扮的她帶著碧竹嚴媽媽,以及葉明月的兩個奶兄一路疾馳,她身著錦衣輕裘鹿皮靴,卻是一點破綻都沒露。

    抵達宣城之後,她第一時間就先讓人去打聽呂光午的消息。正如她和汪孚林商定,稟明父母出來時就料到的困難,這位新昌呂公子並沒有隨處張揚身份,歇家客棧那邊根本就沒有他的消息。好在詢問眾人敬亭山中可有什麽精通醫術的能人異士,她卻有所收獲。

    這樣一個問題得到了五花八門的答案。更讓她驚喜的是,有閑人表示,數日前有人到了宣城之後,也曾經問過相似的問題。根據這個線索再細細深入下去,呂光午和那兩個伴當的行蹤也就漸漸鮮明了起來。可根據知情人所述,隨行三人的似乎還有一輛馬車。想到之前呂光午早她和汪孚林一步,從新昌出發的時候,不過隻有主仆三人,小北立刻想到他救的人,第二天清晨就請了向導出城前往知情者透露呂光午目的地之一的一峰庵。

    ∷,

    敬亭山位於宣城縣北郊,原名昭亭山,東西綿亙十餘裏,大小山峰幾十座,雖說所有峰頭全都不高,可名氣卻很大。原因很簡單,那位詩仙李白曾經到此一遊,除了一篇獨坐敬亭山外,總計在此留下詩歌四十餘篇。此後如白居易杜牧韓愈劉禹錫之類的名人全都到過這裏。詩篇可謂是數以百計。因此這裏竟有江南詩山的美譽。曆朝曆代,在敬亭山隱居的能人異士層出不窮。而如今的一峰庵在宣城人的口中,便隱居著一位據說會仙術的老尼姑。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敬亭山的大多數山峰既然又不險峻,名氣又大,山路上自然隨處可見文人墨客,那些草亭中常常遊人如織不說。就連不少山間大樹都隨處可見有人刻上各種各樣或好或壞的詩文。等到小北終於跟著向導登上了敬亭山這座主峰,找到了一峰庵時,卻赫然發現大門緊閉,並不見外客。



    向導見狀歎了口氣,連忙解釋道:“庵堂中的主持惠恩大師脾氣古怪,再加上不少人聽說她會仙術前來訪求,一來二去她煩透了,就幹脆關上大門。別說各位都是男客,就連府尊縣尊的家眷誠心誠意到這裏來禮佛,她都拒之門外。因為傳說她能在旱日求雨。又有妙手回春的醫術,寧國府境內不少人家都得過恩惠。這其中,就包括去年考中二甲進士的那位李大人家,所以曆任府尊縣尊沒人和這個出家人為難。在這山頂,看雲根石的人多,到一峰庵的人少。”

    李大人?難不成是李師爺?這老尼姑和李師爺家裏還有關聯?

    小北眼珠子一轉,立刻命人打賞了向導。如今山中天氣還冷,她擁裘騎馬,遮住了領子,再加上這年紀的少年本就喉結不明顯,她一路盡量少說話,戴著貂皮暖耳,向導愣是壓根沒認出她的女兒身來。此刻,她借口下山路途已經熟記於心,這會兒還要去看看李白題過的雲根石,將那向導打發了下山,等看到四周沒別人,她就解下了身上那件禦寒的黑色大氅,隨手丟給了嚴媽媽。

    一見她如此做派,碧竹和嚴媽媽是最清楚不過她想幹什麽了,誰都沒白費功夫去勸,但葉明月的兩個奶兄可不知道這位二小姐想幹什麽,直到人一個助跑,敏捷地躍上牆頭,他們方才目瞪口呆,年長的那個更是看著嚴媽媽結結巴巴地說:“二小姐她……她……”



    “看到就行了,夫人就因為你們嘴緊,這才讓你們跟著的。”嚴媽媽看了碧竹一眼,見其將束發的頭巾解下,三兩下重新束發,至少能讓人看清楚她是女子,竟也一個助跑,和小北一樣麻利地攀上了牆頭躍進庵堂裏,她便淡淡地說道,“二小姐和碧竹進去了,我們在外頭看著點就是了。”

    這時候,那兩兄弟全都緊緊閉上了嘴巴,心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不對,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怪不得蘇夫人會認下這樣一個庶女,那脾氣和長輩口中的蘇夫人年輕時候真是一模一樣!



    曆來一峰庵也不是沒有接待過那種強行要闖的惡客,可那種人頂多是在門外喧囂,甚至以破門而入相要挾,寺中的尼姑何嚐見過攀牆而入的不速之客。要知道,一峰庵的圍牆盡管算不上最高,可也足有一丈,這是嘉靖年間寧國知府羅汝芳在此題字之後特意加高的,為的就是還此地清淨,夜半三更進小蟊賊倒是有過,可光天化日被人闖,這真的是破天荒頭一次。在最初的愣神過後,少不得有尼姑張口就要叫嚷,卻沒想小北摘下暖耳就先出聲了。

    “別叫,我又不是男人!聽說一峰庵主持大師會仙術,我特意跑來訪求,可誠心了!”

    不是男人……竟然是女人?

    在前院灑掃的尼姑中,有年紀大的,也有青春年少的,往日主持心情好的時候,也有一些富貴人家的女眷得以進來,可誰見過這樣裝束華貴,言行舉止卻分毫不像的千金小姐?此時此刻眾人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如何答話,等看到小北二話不說,竟直接往裏頭闖去,方才有人慌了神,趕忙上前阻攔。可她們沒叫人,卻不防小北卻扯開了嗓門。

    “惠恩大師,我是來求仙的,您不見我,我可就自己進來了!”

    饒是跟在後頭的碧竹早就預想到這是小北的風格,此刻還是覺得有些不忍直視。如果是大小姐,一定會事先考慮好進退,又或者想什麽辦法詐開這不常開的一峰庵大門,可如今來的是二小姐,這直來直去的手段,還真的是讓別人猝不及防。她一聲不響地跟在小北身後入內,本想攔阻的尼姑瞧見她那一頭秀發以及此刻擦去刻意畫粗的眉毛後,顯然秀美的女性輪廓,全都沒有太拚命攔人。

    前方總算暢通無阻,碧竹不禁在心裏鬆了一口氣。就不知道那位新昌呂公子是否在這,如果不在這,是否可留下了相應的線索?



    這安靜的庵堂迎來了大呼小叫的不速之客,一直被人悍然直闖到了第三道門,這才終於有人出麵阻攔。那麵色鐵青的尼姑才剛擠出庵主不會客的推托之詞,卻不想小北眉頭一挑,直截了當地說道:“庵主惠恩大師不會尋常客,這我也知道,可聽說前幾日還有男客上一峰庵來拜訪,我這才冒昧來見。”

    這話說得異常刁鑽,出麵的中年女尼也算是見過不少難纏的人,可如小北這樣絲毫不忌憚一峰庵在宣城之名,竟然隱隱暗示庵主不見女客卻見男客似的,她卻還是第一次遇到。氣得直發抖的她正要嗬斥,卻不想這女扮男裝的少女竟是不慌不忙又上前了幾步。

    “我這仙術,並不是為了自己求的,不求長生,不求回天,隻求一個公道,還請這位大師代為通傳惠恩大師,就說新昌呂公子乃是我的世叔。”

    那中年女尼這才有些吃驚地端詳了小北一番,最終壓下怒火,淡淡地說道:“那就請這位小姐等一等。”

    見中年女尼轉身往裏頭去了,一直沒吭聲的碧竹趕緊上前一步,低聲問道:“小姐,剛剛的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萬一惹得那位脾氣古怪的庵主大怒……”

    “沒時間了。”小北咬了咬牙,捏緊了拳頭說,“這不是能拖十天八天的事,甚至連三五天都拖不了,我沒工夫先去摸清楚她的喜好,然後花時間得人好感。說不定我人在這裏,歙縣那邊就已經出事了!我沒時間和別人糾纏,她要是還不肯見,又或者推三阻四,我隻有破罐子破摔來橫的了!”

    碧竹頓時默然。她陪著小北又耐心等了片刻,見這樣的大冷天裏,小北竟是滿頭大汗,她想起自己平白無故擔了個勇殺賊寇的忠婢名聲,實則下手殺人的卻是小北,不由得拿出手絹為其擦了擦,隨即小聲勸慰道:“小姐,耐心些,沒到最後一步千萬別衝動。”

    “我知道,娘和姐姐都囑咐過我。”嘴裏這麽說,小北心裏卻發了狠。如果不知道那番困境也就罷了,可既然知道了,她怎麽放心得下?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終於看到那個問話的中年女尼出來,卻是神情冷淡地說:“呂公子三日前來訪過,此後就沒再來。按照他的說辭,應該會在擁翠亭那邊的草堂小住數日,庵主也不知道他如今是否還在。”

    聽到這裏,小北登時長舒了一口氣。片刻的默然過後,她突然屈膝下跪,頓首三拜,隨即才站起身來,對那猝不及防的中年女尼說:“我冒昧擅闖一峰庵,還請大師代為轉告庵主惠恩大師賠罪,告辭。”

    見同樣身穿男裝的主仆二人立時轉身離開,原本一肚子氣的中年女尼不禁為之愕然,氣也消了一半。等到回到最裏間稟告了那位形容枯槁的老尼,也就是庵主惠恩,她將小北前倨後恭的態度說了,卻不敢多品評一個字。果然,惠恩微微點了點頭,輕描淡寫地說道:“能讓一個大戶千金攀牆見我這檻外人,足可見事情非同小可,不過出言指點一個方向而已,卻也是舉手之勞。這件事到此為止,告訴大家不要傳揚聲張。”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22:11 |
第四百章 和我比陽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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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年年末的胡宗憲五周年祭,當年在胡宗憲名下的西園和綠野園被朝廷發還,可作為理所當然繼承人的胡鬆奇卻因為積欠賦稅,早在事先就鬼使神差一般,把這兩處當初還沒發還的房產抵押給了汪孚林。事後,汪孚林拿著地契,過戶了這兩處當初由地道江南名士設計的園林,卻沒有完全據為己有,而是把兩地改成了西園雅舍和綠野書園,分階段修繕開放。

    現如今,作為高檔會所的西園雅舍早已完全修繕完畢,對外開放,而綠野園已經開放了一大半,剩餘的也在汪孚林在鬆明山的老宅翻修完畢後,進入了最終收尾階段。也正因為如此,諸多磚石的使用量自然非同小可,若非縣衙撥了那八九個犯人過來負責搬運這些重勞役,工期哪有這麽迅速。這些人一度調去修繕府學縣學和孔廟,但後來又因為綠野書園工期緊而掉了回來。

    眼看就快要三個月的苦役期間,也不是沒人試圖逃跑過,奈何在旁邊負責看押的人乃是戚良親自領隊的老卒,就連縣衙差役也要靠邊站,誰都沒找到任何機會。



    而且,五峰盜中人大多都對首領廖峰信服到十分,每個人都期望廖峰能⊙,在三個月期限內查到幕後黑手回來。倘若如此,也許他們剩下的那些徒刑就不至於太難捱。然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廖峰卻始終沒有消息,眾人當中有怨言的人漸漸增加,到最後除卻聶五依舊堅定不移地認為大哥一定會回來,其餘的人已經不抱多少期望了。



    因此。當這一天汪孚林在那個號稱徽州頭號巧匠的吳三奇帶領下。來到綠野書園的藏時。這些仍然戴著手銬腳鐐的犯人彼此交換著眼神,分出幾個人磨磨蹭蹭在外頭望風,傷勢養好的聶五和秦大峰卻是朝汪孚林那邊衝了過去。盡管他們毫無疑問被戚良親自攔了下來,可聶五卻瞅準機會大吼道:“你說的話到底算不算數!”



    汪孚林見剛剛滔滔不絕的吳三奇眉頭大皺,他對這個隻關心園林建築,根本不關心政治鬥爭的巧匠致歉一聲,繼而就走到了戚良麵前。對這位眇目悍將點了點頭,他就衝著那兩個被死死拉住的犯人低聲說道:“全都給我閉嘴!我當然很想說話算話。可誰讓你們那位大哥不講信用?今天幹完之後,你們就滾回去坐你們的牢!接下來就算你們想服苦役,也別想出來放風,關幾個月小黑屋你們就知道老實了!”



    聽到汪孚林毫不客氣劈頭蓋臉地痛斥了兩人一番,戚良站在旁邊摸了摸下巴,眼睛卻瞥到有人在張頭探腦關注這邊。盡管他從前是戚繼光身邊的親兵小隊長,熟悉的是戰場上捅刀子,可跟著主帥耳濡目染久了,對於某些東西也不陌生。因此,看到汪孚林罵完之後。吩咐老卒把他們拖走,他就忍不住說道:“我說小官人。是不是最近又要有什麽事?”

    “大概。”汪孚林聳了聳肩,帶著幾分無奈說道,“我發覺自己這災星潛質真的有點名副其實。”

    戚良頓時笑了。等到汪孚林別過自己,又跟著吳三奇去查看這綠野書園最後一部分翻修完畢的建築,他往剛剛自己發現窺探動靜的那人瞅去,卻發現人已經不見了。他想了想,也沒有吩咐人去找尋此人,而是琢磨起了汪孚林剛剛透露的意思。

    這徽州的一畝三分地上,又有人打算和汪孚林以及他背後的葉鈞耀乃至於汪道昆掰一下腕子?誰有這麽大能耐?又或者交手的層麵恐怕還要涉及到更高層的利益衝突,難道是說……



    戚良一下子變了臉色,心中下定決心回頭一定要給主帥去封信。要知道,戚繼光能有今天,張居正的提拔固然很要緊,但真正讓戚繼光能有如今這般成就的,卻得歸功於時任福建巡撫,現任薊遼保定總督的譚綸!朝中紛爭看似是文官的事,卻動輒牽連一大片,無論高拱還是張居正,全都非常器重譚綸和戚繼光,就怕文官打架,還要牽涉到底下其他人站隊,那可就非同小可了!

    當聶五和秦大峰被押回去的時候,其他幾個或坐或站的五峰盜中人全都麵色陰沉,尤其是聽到秦大峰罵罵咧咧複述了汪孚林剛剛的話之後。正當有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時,他們就隻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各位從前也是道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怎麽看上去有點怕那位汪小官人?”

    “你說什麽?”

    本就大怒的秦大峰扭頭看到那個鬼鬼祟祟的家夥,若非腳鐐限製了行動,他很想一個箭步竄上去,把這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家夥暴揍一頓。可其他幾個人已經忍不住了,此時此刻紛紛將那工匠模樣的漢子圍在當中,仿佛準備不惜罪上加罪也要動手。

    被圍在當中的那漢子卻是頗為鎮定,嘿然一笑便開口說道:“各位這一肚子火氣倒很大啊,可不衝著讓你們落到這田地的正主兒,卻衝著我一個小人物發有什麽用?倒是五峰盜赫赫有名的廖老大怎的不和你們一塊,難不成他被另行羈押,又或者是送到其他地方服苦役去了?”

    “你小子!”這一次,秦大峰終於忍不住,一把揪住領子把那漢子給拎了起來,厲聲喝道,“那種隻顧自己不顧兄弟的人,你問他幹嘛?”

    盡管沒有得到最明確的答案,但這樣的回答已經足夠了,那漢子知道寡不敵眾,沒有掙紮,而是低聲說道:“既如此,各位難道真的甘心情願就這麽被官府折辱?不如豁出去拚了,既讓那用詭計拿了你們的狗官沒下場,也報複你們那無情無義的老大!”

    秦大峰一下子鬆了手,眉頭緊緊擰成了一個結:“你這話什麽意思?”

    跌落在地的那漢子有些狼狽地爬起身,發現其他工匠大多跟隨汪孚林等人去查看這即將完全落成的綠野書園了。除了那幾個戚家軍老卒在監視。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自己混到了這群犯人中間。他心頭大定,當下笑了笑說:“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好教各位得知,我家大人是徽州府新任捕盜同知高大人。哪怕當初的歙縣令,如今的徽寧道葉觀察,論品級也比不過我家高大人。”

    當汪孚林逛完最後這部分未開放的綠野書園準備離開時,得到了戚良讓人捎來的口信,道是有一個形跡可疑的工匠接觸了五峰盜那些犯人。此人得手之後便立刻離開了綠野書園,上了停在外頭掛著高同知家標誌的馬車。他對報信的老卒謝了一聲。等出門上馬一路回到了縣後街,他在知縣官廨門口停了下來,熟門熟路來到了書房,立刻把今日情形對葉大炮複述了一遍,最後歎了一口氣。

    “看來,人家是不怕我們知道,他就在盯著這件事。這位高同知將這當成了陽謀,有恃無恐,就是覺得抓住了我們的軟肋。”

    “事實上也確實是軟肋沒錯,但是……”葉鈞耀氣咻咻地捏住扶手。突然抬起頭問道,“孚林。你覺得之前放流言的人,會不會就是這個高敏正?”

    “恐怕未必。”汪孚林見葉大炮有些不信,他就一攤手道,“之前誰能料到縣尊能夠如此厲害,一舉擒獲為禍東南的盜匪幾十人,一舉榮升徽寧道?更何況相比人家高同知的背景,縣尊就算家裏在寧波府是大戶,也隻能算是草根了。”

    葉鈞耀對草根這種形容詞覺得很新鮮,但自己被比作草根,他還是有些鬱悶的。想想汪孚林的話,他也不得不承認很有道理,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覺得心裏七上八下,尤其是小北至今還沒有消息傳回來,他又是擔心她找不到呂光午以及那條線索,又是擔心她在路上遇到危險,最後便一捶書桌,硬梆梆地迸出了一句話。

    “娘希匹,要是惹毛了我,我直接帶人扒了他的房子!”

    汪孚林不是第一次見葉大炮罵娘,但這次罵娘之後還說扒房子,他不禁莞爾。可被其這麽一提,他想起打聽到的情況,高同知的家猶如鐵桶一般水潑不入,他頓時生出了一個想法,琢磨了片刻就開口說道:“縣尊倒是提醒了我,這事回頭我去想辦法。至於其他的,先不急,我們越鎮定,人家越著急,。”

    這事你來想辦法?你打算怎樣,派人強闖高家?

    葉鈞耀登時目瞪口呆,可隨之而來的便是深深的感動。這還是準女婿,就這麽為嶽父老子的前程著想,真的是比親兒子還親啊!

    當汪孚林商量完事情,信步來到金寶秋楓讀書的書房時,卻發現柯先生正很沒有名士形象地坐在門前台階上。他上前去笑著打了個招呼,在其身側一坐:“先生,如今徽寧道和池太道分了出來,道試應該就在徽州府了。明兆跟著方先生去寧波,這個童生資格應該是妥妥的,你覺得我家金寶和秋楓這次道試可有希望?”

    “秋楓今年十三了,如果發揮正常,中個秀才也不出奇。可金寶這才十歲,如果拿個秀才下來,那時候可就是四鄉八鄰口中的傳奇,畢竟,他真正讀書也就是這兩年。”柯先生聳了聳肩,隨即似笑非笑看著汪孚林,“我倒是希望他們兩個小家夥全都能中,也給你這個正事不幹忙著管閑事的家夥一點壓力。今年年底的科考要是過不了,你想去考舉人,就隻能寄希望於遺才試,後者是幾萬人當中頂多取一二十,你自己心裏有數!”

    “這也得我抽得出空啊!”汪孚林苦笑一聲,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誰讓我就是勞碌命呢?”

    汪孚林深知,舉人考進士的會試錄取率大概百分之十,但南直隸秀才太多,通過科考得到去考舉人資格的幾率大概就隻有百分之五,而最終鄉試考中舉人的概率則不超過百分之二!兩相加在一起計算,一個秀才要考中舉人的幾率,那是至少千裏挑一,而考中進士的幾率則是萬裏挑一!

    這還沒算讀書人通過縣試府試道試考秀才的幾率,所以這才叫真正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後世的高考什麽全都弱爆了!

    柯先生看著科考當前卻還得先顧著其他事的汪孚林,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科考曆來都是大宗師主持,這次看來又要靠押題方了!可就算通過科考,除非未卜先知明年鄉試的主考是誰,否則汪孚林的希望絕對談不上多大。

    隻不過,這位已經擁有一個進士弟子李師爺的心學弟子做夢都沒想到,汪孚林這會兒卻壓根沒想著科舉,而是在打別的歪主意。

    高敏正大喇喇收買了個人跑去綠野書園,倒是真自信,難道不知道要論收買人做事,本地人比外地人要方便無數倍嗎?要知道,他汪孚林在一窮二白的最初,贏下人生中最艱難兩仗的辦法,就隻有三個字——耍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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