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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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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17:32 |
第七二一章 計劃趕不上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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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剌加,也就是後世俗稱的馬六甲,陷落在葡萄牙人之手至今已經長達六七十年。而在這六七十年中,末代蘇丹最初一直都在四處流亡,組織抵抗,同時尋求大明朝廷的幫助。奈何正德年間從天子到朝廷全都被葡萄牙人所惑,而到了嘉靖年間,朝中雖說正視了所謂佛郎機人,也就是葡萄牙人的威脅,但在軍事和外交上同樣是雷聲大雨點小,甚至一度發展到行文暹羅,讓其發兵助滿剌加複國,絲毫沒考慮到暹羅和滿剌加始終都是死敵。

    以至於那位末代蘇丹精心挑選,充當使臣的國王叔父最終死在了京師。

    而在滿剌加亡國期間,葡萄牙人還冒充滿剌加,派出使團謊稱入貢,想要從廣州進入,被識破後,被拒之門外的葡萄牙人夥同倭寇一起在沿海肆虐,後來打不過就服軟,租借濠鏡,這些就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了。

    換言之,自從宣德年間,明軍正式撤出安南,同時鄭和寶船束之高閣開始,曾經一直自視為宗主國的大明,早已不複往昔赫赫威勢。整個嘉靖年間,整整四十五年,暹羅入貢兩次,安南一次,占城一次。相比永樂宣德年間常常出現的十幾個國家使團雲集一堂的場麵,自然是顯得極其落魄。當然,汪孚林很清楚朝中某些守舊老大人的心態,他們隻怕也正希望這種送上一堆玩意,卻伸手討要更多賞賜的使團少來為妙。

    暗地裏將明初那些使團當成天子好大喜功粉飾太平的官員,其實一直都很不少!

    徐秀才在濠鏡當過多年通事,此時得到汪孚林的讚賞,他更是歎了一口氣說:“據我所知,南洋除了還算大國的暹羅之外,彭亨、渤泥、阿魯等國。不是向葡萄牙人朝貢,就是臣服於他們,反而是對我大明。他們所謂的朝貢隻是為了貿易和討取賞賜,就是這種朝貢。隆慶年間到現在這十年,也基本沒有。”

    “此話不錯。”杜茂德既然當過海盜,對東南亞那些國家的了解自然不比徐秀才來得少,甚至還補充道,“其實從明初開始,移居暹羅滿剌加等地的我國百姓便數以千萬計,這許多年來繁衍生息,也不是一個小數字。早先有三寶太監下西洋。****之威赫赫,漢民在當地的地位頗高,但朝廷多年不管這些海外藩屬國,漢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尤其如今頭上頂著的是紅毛主子,那就更甚。如林道乾能在北大年紮根,林阿鳳能夠進軍呂宋,漢民不滿佛郎機人統治,發動土人,這卻也是原因之一……”



    徐秀才和杜茂德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他們知道的那些南洋諸國形勢,陳炳昌哪怕幫忙整理過歐洲諸國圖錄,卻也隻有聽的份。等到兩人終於告一段落。而汪孚林則陷入了沉思,他便忍不住小聲說道:“可如果招撫海盜,令其攻略南洋,又隻是空口說白話,他們會不會不願意?就算淩製台和周觀察最終點頭,朝廷也默許了,可不給點實質性的好處,海盜又不是傻瓜,怎會輕易賣命?”



    “實質性的好處自然很簡單。佛郎機人尚且能夠在濠鏡通商。其他國家又有何不可?如果滿剌加複國,那麽。他們自然獲得了通貢的權力。也就是說,隻要派出貢舶。可以直接來廣州,采買我國出產的瓷器絲綢茶葉等等,至於接下來他們是賣到南洋,還是賣到東洋,那是滿剌加的事,不是嗎?”

    還能這樣!

    聽到汪孚林此言,不但陳炳昌恍然大悟,就連杜茂德和徐秀才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之後,也同樣覺得汪孚林這樣的條件的確頗為可行。隻不過,對如何爭取朝中對於這一條陳的支持,三個臭皮匠商量到最後,仍然是半點頭緒都沒有。畢竟,他們全都隻是秀才,朝中那些大人物他們隻聞其名,不見其人,人家政見如何也不清楚不明白,這建設性意見又要怎麽提?

    卻還是汪孚林突然想到了當初在北新關結識的稅關太監張寧。杭州官員已經換了一茬,這位之前卻依舊堅挺,背後靠山不是司禮監頭號人物馮保,就是二號人物張宏,能不能從這上頭動動腦筋?尤其是基於馮保的好日子很可能會隨著張居正的死到頭,張宏這個效忠萬曆皇帝的太監,他卻不大記得結局如何了,是不是可以通過這位司禮監二號人物,對萬曆皇帝施加一些影響?然而,在這個念頭剛剛浮上心頭不多久,他就幹脆地掐滅了。



    皇帝這種生物,價值觀都是從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更何況萬曆是出了名薄情寡義的皇帝,從小陪伴在身邊的太監,馮保不說,其他人也是說扔就扔,貪財更是到了骨子裏,與其指望這位現如今還被張居正壓得死死的小皇帝,還不如指望自己!

    就在這時候,徐秀才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汪爺,在濠鏡經營海貿的那些粵閩豪商們,在朝中或多或少都有關係。而他們向往徹底開海那已經是不知道多少年了,招撫海盜下南洋經略,無疑也給他們開辟了一條路子,此事何妨與其中那些可靠的透個底?如若他們能夠說動朝中那些支持他們的官員,支持的人就多了。最重要的是,朝廷和官府向來最喜歡的,不正是惠而不費的那一套?”



    緊跟著徐秀才此言,杜茂德自然不會沒有決心,立刻慨然說道:“淩製台處,隻要以政績和功績打動,至少會容許汪爺試一試。而既然已經有呂公子那一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接下來不妨由我帶著邱四海等人出馬,卻不在招撫林阿鳳,而在其如今已經分崩離析的部屬!海盜之中素來無義,如果朝廷顧慮林阿鳳此人,群盜很可能發生內訌,殺死他,甚至於將其獻出。沒有林阿鳳這個海盜之中的標杆,朝中諸位的顧慮想來也不至於這麽大。”

    因為之前差點被林阿鳳派邱四海重新逼上梁山這件事。杜茂德徹徹底底豁出去了——他很清楚事敗的話肯定沒命,就算成功,聯絡林阿鳳部屬算計林阿鳳的事傳出去。自己那段過去說不定會被人掀出來,那時候會變成什麽名聲。可反正汪孚林已經答應照顧他的妻兒。他這條命就算送了也甘心情願,更何況名聲?

    徐秀才再次露出了極度震驚的表情,可最終欲言又止,沒有反對。而陳炳昌則是徹徹底底說不出話來。

    麵對這兩個秀才相輔相成的建議,汪孚林仔仔細細又想了想,最後開口說道:“林阿鳳林道乾對於朝廷來說,是巨盜,而對於南洋諸國來說。同樣是一麵旗幟,如果隻為了讓朝廷安心就除掉這兩人,恐怕經略南洋未必那麽容易。畢竟,兩個讓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聞風喪膽的巨盜,和幾個名不見經傳之輩比起來,誰更有威懾力,不言而喻。且不忙在一時,如今還有一點時間。周觀察那裏我之前才去探過一次病,不宜再去,但杜生你如今不宜在人前露麵。且回房繼續整理那些東西,陳炳昌,你代我再去探望周觀察。但先不要提那筆財物的事情。而粵閩海商處,徐生你也代我前去接洽,但記住,話不點透,你不妨先去潘家。”

    “是!”

    見杜茂德和徐丹旺兩人起身應命,陳炳昌也連忙站起身來。等到兩位同伴兼前輩離開,少年的腦袋才一下子耷拉了下來,遲遲沒有挪動腳步。當汪孚林有些疑惑地抬頭看過來的時候,他才低聲說道:“我……我實在是幫不上什麽忙。要不,我把束脩還給汪大哥。您另外再請人……啊!”

    他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肩膀被人重重一拍。這才發現汪孚林已經站起身來到了自己身旁。

    “他們的束脩多少,你的束脩多少?再說,本來我請了你來,就是做書記,所謂書記,也就是那些文書簿記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你隻要學著就行了。別忘了你是來曆練學習的,不是來獨當一麵的,你要是能獨當一麵,那還用得著做這個書記?三十兩雇一個文字嫻熟,書法漂亮的書記,你還怕我虧本嗎?沒見縣衙三班六房中那些書手明裏暗裏能撈多少錢?”

    汪孚林很清楚陳炳昌不了解某些真實情況,輕輕巧巧偷換了概念,見陳炳昌終於有了些自信,他就又趁熱打鐵地說道:“再說,徐杜二位都是對科場再無野望的人,你卻不同,要是你將來能考個舉人甚至進士,難不成會忘了今日在我這裏的一番磨礪?還是說你覺得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將來自己飛黃騰達時,眼見我遇上什麽事故,你卻袖手旁觀,嗯?”

    “那怎麽可能!汪大哥您對我兄弟二人的情分,我這輩子都不會忘的!”陳炳昌哪是汪孚林的對手,沒一會兒就被完全帶進了節奏,接下來自是提精神表決心,勁頭滿滿地去工作了,“對了,先前那些天京師那邊有不少信送來,我去周觀察那兒之前,先去拿過來!”

    他這一走,汪孚林方才嗬嗬一笑,隨即若有所思地坐下,卻不是盤算著再添一個幕僚——以他區區巡按禦史的官職來說,現在這班子已經非常夠用了,陳炳昌經驗不足,可作為書記還是挺稱職的,而且忠實可靠,用後世一句通俗的話來說,那就是性價比非常高——而是思量自己是不是要突擊造訪一下南海衛又或者廣海衛,又或者是惠州府的碣石衛,潮州府的海門所以及靖海所。

    畢竟,他所計劃的安撫海盜,經略南洋,軍中若是不打好基礎,一樣是可能鬧出亂子的。

    這種時候,汪孚林頓時覺得京師遠在萬裏之遙,來回就算通過快馬驛遞,往往也要走許久,實在是不大方便。要知道,他的靠山可全都是正在兵部!

    陳炳昌離開之後複又親自送來的信,有些是開拆過的,有些是沒有開拆的。其中標準自然是汪孚林定的,但凡如汪道蘊、汪道昆又或者葉鈞耀這樣的長輩,乃至於譚綸、殷正茂、許國這樣的歙黨高官,程乃軒、沈懋學這樣的朋友,歙縣葉青龍甚至三班六房的小吏差役,因為有可能涉及到什麽敏感又或者機密事,那都是先放著。而其他科場同年,攀同鄉又或者其他官場中人攀交情的信,乃至於廣東各家官府以及商戶的信,則一律在可開拆可回複之列。

    不得不說,陳炳昌仿汪孚林的字跡,按照大體要旨回信給那些不熟悉他的人,已經頗為惟妙惟肖了。這種技能也是汪孚林非常滿意這個書記的另外一大原因。畢竟,繁雜的投書乃至於信件需要回信這種事,素來是一個官員最最頭疼的。若不是汪孚林深知陳炳昌在科場還有餘地,不能讓他涉入自己的某些私事以及部署太深,他甚至打算把歙縣那攤子也都交到這位書記手上。

    這會兒,汪孚林心不在焉地看著自己不在那幾天送到的三封尚未開拆的信。

    一封是父親汪道蘊的,字裏行間嘮嘮叨叨滿是關切,但一多半都是問小北這個兒媳婦,說汪小妹終於敲定的婚事,定的是岩鎮方家,算是距離鬆明山村不遠,也和鬥山街許家的方老夫人有親。一封是葉青龍的,匯報米業行會上半年的收支,以及最新發掘出的幾個商業人才。這前兩封都是不怎麽需要動腦子的,唯有第三封讓汪孚林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因為這封來自汪道昆的信上赫然寫到,兵部尚書譚綸的身體,最近似乎不怎麽樂觀!

    他從京師臨走前,不是還特意向汪道昆舉薦了朱宗吉這個太醫院的太醫嗎?難不成譚綸真的已經油盡燈枯到了這種地步?

    “汪爺,外間按察司凃臬台派人來,說是有急事!”

    汪孚林原本正震驚於汪道昆提到的這件事,算算恐怕已經耽擱了幾日,心頭正有些懊惱,聞聽凃淵派人有急事相告,他立刻先把這擔憂暫時丟在一邊。畢竟,萬裏之外京師可能發生的人事變動,他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很難影響,而眼前發生的事卻會立時三刻聯係到自己身上,他自然得分清楚主次。當他來到前院正堂見人時,卻隻見正是凃淵的一名心腹親隨。

    “汪爺。”那親隨匆匆行過禮,立刻毫不停頓地說道,“我家老爺追查汪爺遇刺的那樁案子,最終查到了濠鏡巡檢司副巡檢吳有望的妻兒身上。誰知道廣州府龐府尊出牌票拿人的時候,吳有望那個出了名滾刀肉的兒子吳福竟是胸口插著一把剪刀死在了家裏,還留下了血字,說是殺我者……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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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二章 較量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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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福這個名字,實在是讓人疑惑,當初這家夥生下來取名的時候,長輩是不是與其有什麽深仇大恨。就算是粵語和官話的發音有些不同,可總歸是不吉。誰不希望自家孩子無病無災,而不是無福無壽?仿佛是印證了這個很不吉祥的名字,如今這個二十出頭的健碩年輕人便是瞪大了雙眼,五官扭曲,死相猙獰可怖。而其胸前深深紮著的那把剪刀,則更是彰顯著其死時的慘烈。

    但無論是現場的哪一個人,目光都頂多落在這個死人身上一小會兒,緊跟著就被那一行血字吸引——殺我者汪。原因很簡單,短短四個字中,那最後一個字能夠令人聯想到的對象隻有一個,那就是才剛參劾過吳有望這個小小的從九品副巡檢,不但讓其落馬,而且極可能令其充軍遼東又或者西北的廣東巡按禦史汪孚林。誰都不會覺得,汪孚林這個堂堂巡按真的會殺了吳福,哪怕是支使人動手也絕不可能,但另一種可能那就意味深長了。

    “這吳福肯定是因為父親落馬後又要被加罪,四處請托碰壁之後,這才幹脆一死了之。”

    廣州府衙拿著牌票過來抓人的,是快班的劉捕頭。五十出頭的他自然早已沒有當年的身手,但眼力和城府卻非同小可。當聽到麾下一個捕快小聲說出這麽一句話的時候,他不由得惱火地低喝道:“閉嘴,這種事情要怎麽說,那是上頭府尊乃至於臬台的事情,不想惹事就少說兩句!”

    沒見府衙那邊龐府尊立時派了兩個仵作過來不說,這會兒按察司也一樣支援了一個經驗豐富的仵作過來?

    就在這時候,外間突然一陣騷亂。情知這件事弄不好那就是大亂子,劉捕頭不敢怠慢。當即囑咐身邊幾個捕快在這看著現場,以防有人擅動證物,甚至暗示他們連帶那個按察司的仵作也牢牢盯住。自己卻匆匆轉身出門。然而,當他看清楚來人時。卻不由得吃了一驚。

    竟然是隸屬於布政司理問所的理問徐默以及兩個司吏!

    州縣主司麾下有屬官,有三班六房,布政司也不同於沒有屬官的巡撫和總督,衙門中設有經曆司、照磨所、理問所、司獄司四個六品到八品不等的下屬有司,這理問所便是負責刑名的,但平日往往隻在州縣上報案件時發揮作用,所以劉捕頭也認識來的這三個人,但畢竟不大熟。要知道。真正主管通省刑名的衙門,那是按察司。可此時此刻廣東布政司理問所主官親自到此,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這是要打擂台嗎?

    果然,他才迎上前去尚未說話,徐默便沉著臉說:“布政司得報,濠鏡巡檢司副巡檢吳有望之子死在家裏,兩位藩台驚怒交加,故而派本官帶人來看看。堂堂廣州府城之內,竟然發生這種匪夷所思的案子,簡直是聞所未聞!”

    劉捕頭登時心裏咯噔一下。布政司所屬那四大有司的主官。按照一般情形來說,那是比府衙同知通判這種搖頭大老爺還要不如,後者還可能安置不受待見的進士。可前者那是絕對不可能有進士的,殺了那些進士老爺的頭都不可能去當這種官,所以那是比佐貳官還要濁流的缺,平日裏自然沒什麽可抖威風。但是,徐默今天過來,張口就是兩位藩台,那背後顯然是兩位布政使聯合撐腰,相形之下,他這個捕頭怎麽頂得住?



    可想想今天拿了牌票出來時。龐府尊的吩咐,想想他已經命人火速回報為了府衙和按察司。去按察司的信使甚至直接帶了這麽個仵作回來,劉捕頭左思右想。最終橫下一條心,畢竟縣官不如現管。當下他幹咳一聲,恭恭敬敬地行過禮,卻是一步都沒有讓開。



    “徐公所言極是,府尊大人聞聽之後也是極為重視,不但立刻加派人手,按察司也派了精通屍檢的老仵作過來,一旦有什麽進展,自當立時稟告兩位臬台。”

    盡管憑理問這種官職,平時很難在州縣麵前耍威風,但徐默今天挾兩位布政使之命過來,萬萬沒想到劉捕頭竟然這樣強硬地頂回了自己。臉色發黑的他哪能甘心就這樣被堵回去,少不得*地說道:“等你們查出端倪稟告,那得到什麽時候!兩位藩台有命,隨我來的也有效力布政司多年的仵作,和按察司的仵作彼此印證,方才能更快查出死因!”



    見徐默說完這話後徑直就往裏頭闖,劉捕頭幾乎不假思索地一個閃身攔阻住了對方。身為小人物,他很清楚這種神仙打架的時候,自己這種小角色最好別摻和在裏頭,奈何現如今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別看府尊在外人麵前笑眯眯的仿佛沒有什麽架子,但知府當了這幾年,對下頭三班六房,該狠的時候,那簡直是狠到了極點。而且,這些當官的都是要離任的,但本地大戶的請托他卻不得不重視,尤其是剛剛換了主人的潘家!



    於是,在麵對徐默幾乎噴火的目光時,他卻還是滿臉堆笑:“徐公既然是奉命要進去,小人原本不該攔阻,奈何此事涉及甚大,還請稍待片刻,小人通告府衙和按察司,如何?”

    “劉全,你大膽!”

    “小的也隻是奉命行事,按照規矩行事。刑名這種事,布政司理問所原本就要排在府衙推官的後頭!”

    “你狂妄!指量本官不知道規矩不成,這裏既然發生了人命案,論理也應該是南海縣衙先管,什麽時候輪到府衙刑房和快班越俎代庖!”

    劉捕頭不料徐默竟然直接把話說到了縣衙和府衙的刑事優先權上,眼睛頓時眯了眯,卻是沒說話。這時候,徐默自覺占到了上風,他雖是監生出身,但多年來苦苦熬資格,五十出頭也到了從六品。這會兒冷哼一聲便要越過劉捕頭。偏偏就在這節骨眼上,他身後卻傳來了一聲嚷嚷。

    “南海縣趙縣尊到!”

    說曹操,曹操就到!

    徐默愕然回頭。劉捕頭則是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隱隱有些擔憂。雖說南海縣令趙海濤是自家府尊的下屬。也曾經是最早去察院拜會那位巡按禦史的官員之一,但關鍵時刻站在布政司那一邊,還是府衙和按察司這一邊,這卻不能擔保。因此,他搶在徐默之前迎上前去,卻發現趙海濤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後還浩浩蕩蕩跟著一大堆人。他還來不及行禮拜見打招呼,趙海濤就連珠炮似的吩咐開了。

    “邢捕頭。你給帶著捕快我看守現場,不許閑人踏入半步。趙仵作馮仵作,你們兩個等在外頭隨時等候召喚。秦司吏,你給我帶著刑房這兩個書手,給我把現場所有蛛絲馬跡全都記錄在案,不許遺漏半點。竟然在本縣所屬的一畝三分地上耍花招,簡直是太歲頭上動土,活得不耐煩了!”

    麵對這樣一個殺氣騰騰旁若無人的縣令,不但曾經和趙海濤打過不少交道的劉捕頭仿佛見了鬼似的,徐默也同樣是滿臉不可思議。更讓他們目瞪口呆的是。趙海濤對帶來的眾人下了死命令之後,自己竟是一陣風似的直接往案發現場去了,劉捕頭根本阻攔不及。他隻能拔腿就追了上去。而動作慢一拍打算趁機跟上的徐默,則是被南海縣衙的刑房秦司吏給客客氣氣攔了下來。

    “徐大人,縣尊剛剛才吩咐過,這案子一有進展,縣尊肯定會報給府衙,府衙肯定會報給布政司,您就放寬心。這越權插手州縣刑名,可是犯禁的。”

    眼看快追上趙海濤的劉捕頭正好捕捉到這番話,步子登時慢了下來。嘴角也流露出了一絲幸災樂禍的笑容。徐默剛剛才死摳著府衙同樣越權插手了該是縣衙管的案子,這下被打臉了吧?如今府縣顯然站在一條線上。再加上按察司,布政司算是給擋回去了!但一瞬間的輕鬆過後。劉捕頭想到布政司近來連續吃癟,忍不住又有些擔憂。

    自家龐府尊和縣衙趙縣尊顯然是站隊了,按察司凃臬台那傾向更是不言而喻,可這次真的不要緊麽?

    當接連吃癟的徐默氣急敗壞地回到布政司之後,他終究不敢如此氣咻咻地去見兩位布政使交差,而是少許平息了一下怒氣,這才去回報。饒是他已經覺得自己使盡渾身解數,可換來的依舊是張廷芳和陳有傑的冷眼。陳有傑更是惱火地撂下一句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要你何用,就火冒三丈地將他遣退了去。盡管心下又氣又恨,但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他區區一個理問所的理問,和有望督撫的布政使比起來,那簡直是天壤之別,他隻能忍氣吞聲告了退。

    徐默一退,張廷芳和陳有傑就交換了一個眼神,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可這種仿佛是誰先開口誰就輸的局麵沒有持續太久,年歲更小,日後升官前途更明朗的陳有傑終究是打破了沉默:“兵部尚書譚綸既然沉屙難解,汪孚林的伯父汪道昆區區一個侍郎,也就翻不出什麽天來。他雖是首輔大人的同年,卻不是心腹,之前還一度得罪過首輔大人,不趁著現在這大好時機,徹徹底底把汪孚林那個討厭的小子打下去,更待何時?”

    “但你也看到了,南海縣衙,廣州府衙,再加上按察司,全都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竟然圍著那小子轉。徐默固然沒用,但一個人扛不住那麽多人,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而且,你總不會真的認為,這區區一個吳福的死,能夠讓汪孚林怎麽樣。”張廷芳一樣收到了張四維的信,其中不但說了譚綸的病,還暗示他挑汪孚林的錯。按理堂堂三輔提出這樣的要求,他當然應該全副精神去執行,但問題在於汪孚林竟然不動聲色就拉攏了方方麵麵太多的人。

    就連海道副使周叢文,竟然因為在貢院突發心疾,被汪孚林用古古怪怪的手法給救了過來,而後也給拉攏了過去!如此一來,布政司就被孤立了,都司如今那隻是麵上光鮮,實則沒有任何權力,他們在廣州城中僅有的盟友,竟隻剩下了提學副使周康,而那卻還是按察司的人!

    對於張廷芳的猶豫,陳有傑暗自嗤之以鼻——又想巴結一下張四維這位閣老,又不想擔風險,天底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

    “很簡單,就算不是他汪孚林的手筆,也要鬧到他滿城風雨!我們以強硬對強硬,直接把事情捅到總督府,向淩雲翼施壓。汪孚林之前不是故意捅出這麽一件事,想要給我們身上潑髒水,然後自己在察院坐山觀虎鬥嗎?那就迫使他好好給我呆在察院裏,少亂竄。隻要他不再神出鬼沒,讓人措手不及,這樣一樁案子是不是和他有關,那又有什麽關係?挑錯這種事,不是一定要抓到切切實實的錯處,滿身汙名卻不作為,就足夠他這一任之後沉淪下僚了!”

    張廷芳頓時再次陷入了遲疑。作為布政使,出麵阻擊一個剛從新科進士步入仕途的巡按禦史,當然贏麵居多,問題是如此以大欺小,如果汪孚林真的像傳說中那樣,背後不止有伯父汪道昆,兵部尚書譚綸,還和當朝首輔張居正頗有關聯,他這得罪的人就實在太大了。可是,既然已經對上,再想重歸於好,他這布政使未免又太過於弱勢。最最重要的是,他心裏還有另外一重隱憂。

    不會是陳有傑這個膽大包天的家夥派人買凶暗算汪孚林不成,然後幹脆授意吳福那個滾刀肉自盡賴上人家,卻又唆使他蹚渾水,一塊對付汪孚林的吧?人家是張四維的同鄉,自己卻僅僅隻是張四維的同年,要說同年這層關係,就和汪道昆以及淩雲翼殷正茂等人和張居正的關係一樣,利益大於情分。

    “張兄,當斷不斷,反受其害!還是說,你一個布政使,竟然真的忌憚汪孚林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又不是衝鋒陷陣,隻不過先限製住他而已。再說了,廣東官場又不是人人都站在他那一邊,提學副使周康那兒,看不順眼這小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被陳有傑如此一擠兌,張廷芳掙紮良久,最終點了點頭:“好吧,你我聯署,行文兩廣總督淩製台!案情未明之際,汪孚林這個廣東巡按禦史不宜再動。畢竟,淩製台已經開始調兵遣將,廣東總兵廣西總兵都已經出兵了,平定羅旁山瑤亂在即,理應也是不願意分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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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三章 欲擒故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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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真是好快的動作!要說這案子不是故意衝著我來的,我還真沒法信!”

    當汪孚林在小北麵前一坐,隨手將手中那封信朝著妻子丟了過去時,他的臉上赫然流露出譏誚到分外惱怒的表情。

    小北很清楚他的性子,也不問那麽多,一把抄了在手,拆開拿出信箋掃了一眼後,縱使是她剛剛有些猜測,此時此刻也頓時火冒三丈:“這算什麽?淩製台也太過分了吧,竟然說案子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讓你在察院之中不要輕舉妄動,落人口實?落人什麽口實了,難不成有人到他這個總督麵前告狀,說是你與此有關?”

    “猜對了!”汪孚林懶洋洋地一笑,隨即就鄙夷地嘖了一聲,“淩雲翼派來的那個信使送上信之後,就非常明白地告訴我,布政司的張廷芳和陳有傑,聯名告了我一狀,說是我一到廣東就鬧得到處雞飛狗跳,現如今還竟然鬧出了彈劾之人的兒子不知道是自殺還是他殺的案子,不論是為了民間風評也好,為了其他事情也好,都不宜再有什麽使事態惡化的舉動。我倒是高估了淩雲翼,他進軍羅旁山在即,根本不想有什麽事情耽誤他建功立業。”



    “那怎麽辦?呂叔叔和鄭先生到現在還沒有消息,你如果沒有相應的權限,就算他們那邊有什麽進展,那豈不是也白費?”



    “權限?當然有。”汪孚林嘴角那笑容變得若有若無,“我說動了海道副使周叢文和我聯名給淩雲翼上書,換來的卻不是總督手書。而同樣是那個信使捎帶的口信。意思是。我可以便宜行事。這就很顯然了,不留書麵證據,有什麽責任我承擔,哪怕我真的離開察院也可以,但後果如何他一概不管。既然如此,本來我還打算把那些海盜拱手送出的那份厚禮轉送出去的,現在看來不必了,我自己用這筆錢足夠幹很多事情了!”

    見小北柳眉倒豎。似乎立刻就要炸毛,他卻伸出手來壓住了她,免得這丫頭捏著信箋就想揉成一團扔了,輕聲說道:“所以,指望官府中人查這樁顯然和官場方方麵麵有牽扯的案子,那和指望太陽從西$10ding$10dian$10小$10說,2★3↙o< s=”arn:2p 0 2p 0”>s_();邊出來差不多。畢竟,就算按察司的大頭頭站在我這邊,廣州府衙和南海以及番禹縣衙卻未必ding得住布政司的壓力,更何況這是要下頭三班六房去做的事,隻要他們心存顧忌。再被人誤導,那就肯定沒結果。我打算親自去一趟潮州府。所以,查案子恐怕要靠你了。”

    “靠我?”饒是小北素來就膽大包天,也不是沒做過某些非常出格的事情,此時此刻她還是呆了一呆,沒有像從前那樣拍著胸脯打包票。交給我這種話說起來簡單,可那得要能做到才行!所以,她忍不住低聲嘀咕道:“可我不會查案子啊!”

    “會翻牆就行了。”汪孚林笑吟吟地說了這麽一句,見小北登時為之氣結,他就耐心解釋道,“這樁案子總不脫那幾家官府嫌疑最大,否則,吳有望的妻子,吳福的母親到哪去了?布政司的兩位布政使,提學署那位周大宗師,還有就是市舶司的蔡提舉,這三者當中,你大可從簡到難,逐一入手探查,而不必走捕快那種查案路線。隻要偷聽到什麽相關的,就可以把人當成嫌疑人去進一步盯梢。當初潘家內亂,你除了收買人,不就用過這高來高去的手段?”

    小北當然不笨,情知汪孚林會直接把嫌疑人鎖定在官府中人頭上,是因為那殺我者汪四個字,她想想這三家確實最有嫌疑,至不濟也能夠打聽到消息,也就惡狠狠地說道:“那好,我回頭就一家一家查,非把人揪出來不可!不過要是讓我知道,你派這麽一樁任務給我,隻是為了阻止我跟你去潮州府,隻是為了方便自己又去冒風險,那回頭我可對你不客氣,這次可沒有呂叔叔在旁邊幫你!”

    “知道知道,我還不至於那麽不自量力!”汪孚林哪裏不知道小丫頭素來說到做到,當即舉手投降道,“我保證不逞能,這次我兩眼一抹黑,去逞能隻會把自己一塊搭進去!倒是我想問問你,那個秀珠後來又跑過幾回?”

    說到這件事,小北登時氣得牙癢癢的:“都是呂叔叔,丟過來這麽個麻煩到極dian的包袱!我打又打不得,罵了又沒用,成天還得派人看著她!她已經跑了五次,我親自揪回來兩次,碧竹揪回來她三次,每次關她一天地窖而已,我都想把人攆走算了!到時候你一走,我還要安排人去那三家衙門一家一家打探消息,萬一再給她跑了,我怎麽對呂叔叔交待?”

    “既然留不住,那這次換個法子!”

    汪孚林笑嗬嗬地說出了這句話,見小北滿臉狐疑,他就把頭湊了過去,低聲說道:“這丫頭實在是很難把控,我這次想要用一用她,但又生怕她給我使幺蛾子。所以,你得配合我一下,咱們來一招捉放曹,外加苦肉計!”

    秀珠已經不知道這是自己的第幾次逃跑了。

    衣食無憂,也沒受到虐待,住的房子比那些ding多隻能遮風避雨的破廟荒宅要好多了,然而,對於自己為什麽就是想跑這個問題,她卻自己也說不大清。

    說那是因為母親臨終前的遺命,還不如說是因為小北和碧竹這一對主仆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至少在她從羅旁山走出來,在外頭流浪了大半年,見過的所有男男女女中,除卻陳炳昌這麽個濫好人,就沒有見過這樣難對付的人!前幾次逃跑途中,她有兩次是被小北親自截下來的,還有三次則是被碧竹揪住,而遭到的處罰看似不怎麽嚴厲,其實卻是幾乎要讓她發瘋了。

    那竟然是每次關一天的地窖,雖說一日三餐不少。可那種沒人說話。也不給dian燈。根本就不知道時間過去多少的感覺,她實在是受不了!

    本來她就是為了尋找林道乾的下落,這才勉強留在這裏,後來得知有行蹤的不是林道乾而是林阿鳳,氣餒的她一絲一毫幹勁都沒有。直到昨天發現汪孚林過來,她從碧竹與人交談中發現幾分端倪,然後想方設法偷聽時,這才終於得到消息。說是林道乾確實有可能在廣東福建交界那一帶活動。她最初是打算找個機會正麵向小北提一提,也許對方會放自己離開,可這念頭還在心裏盤桓,她今天一大早就突然發現那對主仆不在家。

    既然有這麽大的空擋,她哪裏還會猶豫,立刻就選擇翻了牆逃出去。而這也是這些天來,她唯一一次成功跑出去的行動!

    就算上次陳炳昌對自己說過,他跟著的那位汪爺好像是個不小的官,可逃出來的她始終覺得,對方不可能在偌大的廣州輕而易舉地找到自己。

    既然是偷跑。出來之前,她脫掉了連日以來一直穿的絹衣。換上了之前流浪在外時的那套男子衣服——雖說用碧竹的話來說,那破爛流丟的東西早就該扔了。有道是由奢入儉難,當初她在山裏也不過是穿類似的衣服,如今再穿卻隻覺得又硬又粗,硌得身上異常難受。可即便如此,固執的她依舊沒有改變主意,把絹衣疊放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頭之後,正想離開,她突然又想起人家收留自己時,是說要她在此做事作為抵償的。

    可當初為了償還為她花費的診金和藥錢,那隻臂釧她早就留給了陳炳昌。盡管陳炳昌幾次要還她,她始終不肯接受。此時此刻她摸了摸一直貼身藏在胸口的東西,最終還是將那個小布包拿了出來,鄭重其事地放在了那套絹衣上。

    那是她阿媽留給她最後的東西,一對銀耳環。

    秀珠之前畢竟去過潮州府,如今還要往那邊去,她也知道路途遙遠,光靠兩條腿,那簡直是非同一般的辛苦,但要雇傭車馬,她卻身無分文,又恥於去偷搶,便隻能碰運氣似的在城門亂轉,從早等到晚,卻依舊沒有碰到肯捎帶她上路的人,哪怕是臉上抹滿了浮灰的她說什麽活都能幹,換來的也隻是別人的拒絕甚至是喝罵,還有人拿她當成乞丐一般避若蛇蠍。

    直到這時候,她方才意識到,之前救過自己的陳炳昌也好,呂公子和鄭先生也罷,是怎樣的好人。

    眼看太陽就快落山,今天走不成,萬一自己已經溜走的事情被發現,那太過厲害的主仆二人派人搜索,她就又要被抓回去,秀珠幹脆橫下一條心,混在此刻越來越多的出城人流中,準備先出城再說。眼看那些守門的兵卒查驗並不嚴格,沒有路引的她正覺得不無可能混出去,卻突然隻覺得胳膊被人一把拽住了。受驚的她慌忙掙紮了一下,等看清楚旁邊的人是誰,她不由驚咦了一聲。

    “怎麽是你……”

    不論是小北,還是碧竹,又或者是那宅院中其他的人找到她,她都不會有任何奇怪,隻會哀歎認命,可眼前的人偏偏是陳炳昌!

    陳炳昌這才發現自己一把抓住的是秀珠的胳膊,頓時有些不自在。但想到自己在察院汪孚林身邊,聽到秀珠逃跑的消息時,心頭那大吃一驚的感受,雖說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但生怕秀珠跑了,他又堅持住了沒鬆手。

    見自己二人已經影響了別人出城,他就使勁把秀珠拉出了排隊出城的人群,還不忘對擦著碰著的人說一聲對不起。費了老大的勁把很不情願的秀珠給拖到一邊,他見隻有少數幾人詫異地看過來,隨即就收回了視線,他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就知道你會想著出城!汪大哥早就派人在四麵城門打過招呼,你跑不掉的!”

    秀珠在看到陳炳昌時,就已經隱隱意識到了這一dian,此刻又羞又氣,她忍不住反唇相譏道:“既然如此,那你還來幹什麽!”

    “我……我擔心你……”陳炳昌結結巴巴吐出這幾個字,見秀珠頓時麵色緋紅,他心裏無端湧出一絲歡喜,隨即連忙加重了語氣,但聲音卻壓得更低:“秀珠姑娘,你別使性子行嗎?要知道,就憑你是羅旁山出來的瑤女,再加上又和林道乾有關係,若是其他官府裏的人知道了,絕對就把你關起來了!你孤身一人,就算真的有什麽線索,你查得到嗎?你之前先是被我,然後又被呂公子鄭先生他們救了,這就已經很明顯了,你一個人想做什麽是不可能的。”

    盡管聽到陳炳昌說擔心自己的時候,秀珠隱隱約約心頭一熱,但此時此刻,她卻索性咬緊嘴唇,一聲不吭。然而,陳炳昌本就是個認真的人,見秀珠沒回答,他便又苦口婆心地擺事實,講道理,囉囉嗦嗦講了一大堆,字裏行間隻有一個意思,勸秀珠回去好好道個歉。奈何秀珠今天是吃了稱砣鐵了心,死活就是不肯,兩人竟是就這麽僵持了起來。偏偏就在這時候,陳炳昌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好啊,我想這丫頭怎麽能逃出去,原來是有人給她傳遞消息,給她幫忙!”

    陳炳昌一下子回過神,慌忙轉頭一看,發現是男裝打扮的小北帶著碧竹正站在那兒,,主仆倆臉上全都滿是慍怒,他登時心頭咯噔一下。

    他當然知道,自己之前是聽到汪孚林派人往四麵城門打招呼,於是偷偷溜出來的,本以為隻能碰個運氣,誰知道路上聽到有人在東邊城門無頭蒼蠅一般找活幹,真的找到了秀珠。此時此刻,他本待解釋自己隻是想勸秀珠回去,絕對沒有幫她逃跑的意思,卻沒想到秀珠竟是一個閃身躲在了他的背後,一隻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袖子。

    察覺到秀珠那顯然是害怕的情緒,陳炳昌突然腦袋一熱,竟是咬咬牙說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隻要能原諒秀珠,您怎麽罰我都行!”

    秀珠隻是看到碧竹那淩厲的眼神,一時心中緊張,不知不覺就把陳炳昌當成了擋箭牌,可聽到陳炳昌竟然真的把責任全都攬在了自己身上,她就措手不及了。她張了張口想要解釋,可卻沒想到瘦弱的陳炳昌一動不動擋在自己的麵前,那一瞬間,她隻覺得心頭狠狠觸動了一下,可緊跟著,她就隻覺得眼前一閃,待反應過來時,就發現碧竹已經站在了自己身邊,就算她想要逃跑也遲了。

    而這時候,小北便不鹹不淡地說道:“不管是誰的錯,回去再說,我還不想在這城門口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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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四章 無形的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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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珠姑娘,你讓我說你什麽是好呢?”

    單獨站在汪孚林麵前,沒有陳炳昌這個可以信賴可以倚靠的人,平心而論,秀珠的心裏充滿著不安。從她離開羅旁山那點可憐的閱曆來看,刨除汪孚林竟然是朝廷命官這一點來說,對方還是個根本看不透的怪人。而這樣的評價同樣可以用在小北和碧竹主仆身上,至少,她流浪的這些日子中間,從來就沒見過女人是會武藝的,無論是阿媽的講述,還是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自己的耳朵聽到的,她隻知道,富貴人家的女眷都是足不出戶,連路都走不動的。

    所以,她明智地選擇默不吭聲。但她保持沉默,不代表汪孚林就會這麽放過她。

    “你是羅旁山的瑤民,想必之前進廣州城遇見陳炳昌,以及後來在潮州府遇到呂公子以及鄭先生的時候,用的都是假路引,隻憑瑤民以及假路引這兩點,就足夠你進大牢了,更不用說你還曾經對人自稱是林道乾的女兒。所以,呂公子把你托付給我家娘子,我也同意了,為的不但是收留你,給你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也同樣還有看守你的職責。現在你自己跑了就跑了,居然還拉了陳炳昌下水,你知不知道,他之前為了救你,已經自請退出了濂溪書院?”

    “我……”自打之前陳炳昌在人前一口攬下所有事情的時候,秀珠的心情就沒有平複過,此時汪孚林舊事重提,她那種慚愧內疚的情緒就更深了,因此一個“我”字之後,她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編貝似的雪白牙齒已經把殷紅的嘴唇給咬出了血。



    “他的家境。你應該很清楚,所以他在我這裏做事,相當於把自己當書記的束脩。拿去貼補他在濂溪書院繼續求學的大哥。但現在……”汪孚林突然頓了一頓,冷笑一聲道。“我不想要他了!”



    在屏風後頭的小北聽到這話,對於汪孚林這次顯露出來的不專業演技犯起了嘀咕。然而,事實證明,對於不諳世事的秀珠來說,汪孚林這種程度的演技已經完全足夠了。因為,下一刻,她就聽到秀珠大急地嚷嚷道:“你不能這樣!陳炳昌他是胡說八道的,我根本就沒有告訴過他。我是自己想逃跑的,我已經好多天都沒見過他了,你不能怪罪到他頭上!”

    對於幾乎語無倫次的嚷嚷,把壞人扮演到底的汪孚林沒好氣地笑了一聲:“想來秀珠姑娘你不知道,王法之中,向來就有連坐這一條?說實話,要不是他認識你,願意為你做擔保,單憑呂公子和鄭先生救你時得知的那些事,你以為能夠太太平平呆在這裏。而不是大牢?所以,你犯了錯,不管他之前大包大攬說都是他的錯。這話是真是假,他都得負責任。”



    “你……你太不講理了!”秀珠也遇到過壞人,可那些都是在最初接觸過後不多久,就立刻露出猙獰麵目的,哪裏有像汪孚林這樣,除卻某些時候比較奇怪之外,大多數時候還算是親切和藹,卻突然這樣翻臉不認人?她幾乎急得連眼淚都快急了出來,不假思索地開口說道:“隻要你別趕走陳炳昌。關我進大牢好了,反正都是我的錯!”

    砰——

    大門一下子被人使勁撞了開來。狼狽衝進屋子的除了陳炳昌,還能有誰?少年秀才的臉上與其說是慌張。還不如說是緊張,衝到秀珠身前後,便直接一咬牙跪了下去。然而,還不等他的膝蓋碰到地麵,陡然之間就聽到了砰的一聲響。意識到是汪孚林用力拍了一記扶手,他的動作頓時僵硬了一下。而就是這小小的遲疑,身邊的秀珠竟是使勁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拉了起來。

    “本來就是我的錯,要跪也是我跪,你跑進來幹什麽?”

    “可是……”

    “沒什麽可是!”

    秀珠拿出一向壓倒陳炳昌的氣勢,一眼瞪得他做聲不得,隨即就直挺挺地跪了下來,卻是倔強地昂起了腦袋:“一人做事一人當,不用別人背黑鍋!”

    陳炳昌見汪孚林那張臉仿佛已經黑成了鍋底,自從認識汪孚林後,哪怕是去濠鏡那一次,他好像還從來就沒見對方如此生氣,頓時心急火燎,卻是再也不敢隨隨便便下跪求人了。因為他很清楚,汪孚林剛剛那使勁捶扶手的舉動隻有一個意思,那就是男兒膝下有黃金。汪孚林曾經對他說過,跪下行禮可以是為了表示對長輩和尊者的敬意,可以是感激恩人,可以是懺悔罪過,但唯獨不可以是為了求情!要求情,那就得拿出有說服力的理由來!



    然而,站在秀珠身邊,心亂如麻的他尚未想到什麽理由,他就聽到汪孚林開口了:“我這些天要去一趟潮州府,小北也還有她的事情,沒時間照看一個一天到晚就想跑的丫頭!你既然想要坐牢,陳炳昌,你送她去廣州府衙,你的事我就既往不咎了!“

    府衙大牢是什麽地方,陳炳昌當然不知道,可不知道也會想象,那種藏汙納垢的地方,怎麽能讓秀珠去?而他敏銳地注意到了汪孚林提到要去潮州府的事,顧不上驚訝和意外,隻覺得靈機一動。他顧不得秀珠什麽反應,立刻上前一步說道:“秀珠她去過潮州府,這次偷跑出去,其實也是想要去潮州府打探林道乾的下落,還請汪爺能夠帶她一塊去!她不但能照顧自己,還能照顧隨行起居,而且她還會武藝,絕不會成為累贅,反而是助力!”



    秀珠已經被陳炳昌說得呆了,等意識到汪孚林剛剛透露的消息代表著什麽,陳炳昌的建言又代表著什麽,原本已經破罐子破摔的她登時猶如抓住了一根從天而降的救命稻草:“汪爺,帶我去潮州府吧,我什麽都願意做!”

    汪孚林哪會就這樣輕輕巧巧地答應,態度異乎尋常的強硬:“笑話,你在廣州就這樣我行我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萬一到了潮州府,真有林道乾的消息,你突然就無影無蹤了。豈不是壞了我全盤計劃?陳炳昌,你若再多說。別怪我不念情分!”

    屏風後頭的小北以手支額,心想汪孚林這一回扮黑臉還真是扮得絕對徹底,照這樣子,自己如果想要出去扮白臉,恐怕隻要輕飄飄幾句話就能讓別人對自己感恩戴德了,隻可惜這次不需要白臉這種角色。所以,她還是按捺住了自己,沒有現身。而是決定繼續看熱鬧。

    畢竟,從認識汪孚林到嫁給他,除了那次在歙縣衙門遭遇太湖巨盜挾持事件,汪孚林裝傻充愣,在格老大等兩人麵前扮過文弱小秀才,她倒是從來沒見過汪孚林在自己人麵前這樣演戲。

    而無論是陳炳昌也好,秀珠也罷,麵對汪孚林的強硬表態,那自然是沒法鎮定下來,但兩人的應對卻截然不同。前者雖說麵色發白。但還是千方百計竭力勸說汪孚林,似乎已經把汪孚林的警告置之於度外了。而後者則是在陳炳昌滿頭大汗勸說無果,隻換來了汪孚林的冷淡沉默之後。突然開口說道:“隻要能讓我跟去潮州府,我什麽都聽汪爺你的!要是我再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我就以死謝罪!”

    “秀珠!”陳炳昌悚然色變,見汪孚林眯了眯眼睛,似乎仍是不願意相信,他隻覺得心底生出了一股衝動,竟是開口說道,“若是秀珠真的再做錯了事情,那就我來承擔後果。我相信她一定會聽汪爺的話。一定不會壞事的!”

    嘴唇已經咬出了好幾條血印子的秀珠恍惚間抬起頭來,見陳炳昌臉色堅毅。她隻覺得又難過,又愧疚。偏偏沒法開口拒絕他這擔保的好意。算上第一次的救命之恩卻不告而別,再加上今天這一次,算起來她已經整整欠了陳炳昌兩次天大的人情,這輩子都難以償還。盡管出自羅旁山,身上有瑤人的血統,但阿媽死後,她這個私生女本來在家鄉就受盡冷眼,早已無牽無掛,因而此刻她在心底已經暗自下了決心。

    而在她又期待汪孚林答應,卻又不敢附和陳炳昌這番話,心情異常複雜的時候,她終於等到了一個令她欣喜若狂的回答。

    “好吧,就看在你再次給她作保的份上。”汪孚林盯著陳炳昌看了好一會兒,最終一字一句地說道,“我隻希望,你到時候不要後悔。”

    盡管很想挺起胸膛說自己絕不後悔,但是,麵對汪孚林那意味深長的目光,陳炳昌哪裏不知道自己的衝動未必會帶來一個很好的評價,當即低下了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渾渾噩噩出了屋子,甚至連秀珠追出來之後說謝謝時,他也沒有預想中那麽高興,隻是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低聲對這個自己第一次認出其女兒身之後,就深深刻在心裏的姑娘說道:“去了之後要小心,一定不要自行其是,還有……”

    “要我發誓嗎?”秀珠用前所未有的認真眼神看著陳炳昌的眼睛,仿佛要把他刻在自己的心裏,“我不會忘記,是你那樣真心地為我保證,就算是為了你,我也一定不會再亂跑的!等我回來之後,償還了汪爺夫人的債,我就去給你當丫頭!”

    “啊?”陳炳昌徹底傻了,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地說道,“你說什麽?”

    “我沒有錢,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抵償你的恩情,那麽當然就隻有用自己來報答你了。”秀珠半點都沒有注意到,陳炳昌那顯然錯亂的表情和心情,自顧自地說道,“之前,呂公子和鄭先生把我交托出去,汪爺夫人收留我的時候,不也是讓我來做丫頭,抵償之前他們救我之後的花費嗎?這麽算起來,我欠你的還要更多,我之前聽過別人唱戲,不是還有賣身葬父嗎?”

    “不不不!”陳炳昌趕緊拚命搖頭,可還不等他解釋清楚,卻隻聽秀珠很突兀地開口問了一句。

    “對了,你能不能把那臂釧先還給我?”看到陳炳昌那驚訝而又猶豫的表情,秀珠連忙說道,“我以後回來時,會還給你的。但這次我帶著有用,也許,我這次去潮州府,能夠找到救過我母親,卻又離開她的父親呢?”

    “好。”意識到秀珠的意思,陳炳昌鬆了一口氣,連忙點點頭道,“東西我鎖在床頭的暗格裏,回頭我就拿來給你。”

    “嗯。”秀珠露出了一絲笑容,當她抬起手來不自然地攏了攏耳畔的一絲亂發時,她突然輕聲說道,“還有,謝謝你。”

    屋子裏的小北已經出來了,見汪孚林站在門口負手而立,一副光明正大偷聽偷看的表情,她終於忍不住低聲嘀咕道:“你還真是撮合人上癮了。”

    “我隻不過是想給那丫頭腳上綁一個叫做陳炳昌的鐵球而已,否則,萬一她到潮州府,我指使她不動,豈不是又多了一個累贅?再說她要是跑了,我哪來的人手去找她?”嘴裏說得大義凜然,汪孚林麵上卻一副看熱鬧的表情,“也許這一次過後,到底是一時衝動,還是彼此傾心,他們就應該自己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了。”

    小北已經不想對汪孚林的惡趣味發表什麽評論了,撇了撇嘴後就岔開話題道:“我聽說,海盜的規矩素來是船上不帶女人,否則出海必定不吉,如果一旦上了船,萬一秀珠被人識破女兒身呢?”

    “你的顧慮我早就想到了。你放心,你家相公我還沒有逞能到那地步。自從淩雲翼那封信送到察院,我下了決心親自去潮州府,杜茂德就沒少勸諫我,我當然不會貿貿然上什麽海盜船的。呂師兄推薦的人,到底是眼光好,哪怕曾經陷身於海盜,但仍舊有過硬的人品。這次我會帶他,留下徐丹旺和陳炳昌在察院。臨走之前,我要見潘大老爺,你替我安排一下。”

    “那自然容易。不過,我建議你稍等兩日。”小北見汪孚林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自己,她便狡黠地微微一笑道,“就這兩天,應該會有意外的驚喜到來。”

    用邱四海帶來的那些珍珠瑪瑙寶石之類的東西,從潘大老爺那兒兌換了足量的金子,平均分配到此次隨行每個人的行囊中,汪孚林正擔心這次的行李有些太過沉重,臨走的前一晚上,他便在小北那兒看到了一行風塵仆仆的來客。

    赫然便是戚良領頭,總共五名昔日戚繼光的親兵!此外,尚有浙軍老卒十二人,一下子讓他的人手從捉襟見肘發展到比較充裕!當下他便決定留下浙軍老卒給小北,自己帶上戚家軍上路,要知道,粵閩沿海的不少軍官都是出自當年的抗倭軍,這批人簡直幫上大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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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五章 潮州府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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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嘉靖年間出自徽州府歙縣,和汪孚林乃是同鄉的兩位海盜王,汪直和徐海,在倭寇被戚繼光俞大猷等名將掃蕩幹淨之後,依舊肆虐沿海的粵閩海盜,籍貫幾乎都出自彼此緊挨著的兩個地方——福建漳州府和廣東潮州府。

    兩府交界之地,有南澳島,東山島,幾十年來一直都是走私販子和海盜最最活躍的地方。但如今曆經一次次打擊之後,一個個衛所在四周圍星羅密布,也就使得大規模的海盜寸步難行,更多的海盜不得不化整為零,分散行動。

    然而,除了出海盜,潮州府卻也是整個廣東除卻廣州府之外最富庶的地方。潮州商幫在濠鏡海貿中占據的份額同樣非同小可,但相比廣府豪商們的近水樓台先得月,潮州商幫往往會在正經生意之外,劍走偏鋒,涉足走私的家族不在少數,某些家族甚至還和海盜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在背後提供補給、貨源乃至於其他各種支持,有時候甚至還會花費重金打通官府和衛所的關節。



    正因為是犯罪和商業全都異常繁榮的地方,潮州府城熱鬧繁華並不遜色於廣州府城多少,隻是城池大小和人口有些差異。這裏也是水係交匯之地,水運異常發達,如果不是在明麵上朝廷禁止下海,繁華程度隻會過之而無不及。



    所以,在這樣一個繁華的城市中找一個人,原本就像是大海撈針一般,尤其是對第一次到這裏來的汪孚林來說更是如此,但很幸運的是。今天帶他來的是杜茂德。這位秀才就如同老馬識途的向導。順利把他帶到了一條遠離繁華的巷子裏。

    杜茂德並不認識小巷深處那座宅院的主人,隻是按照汪孚林的說明沿途詢問,一直找到了這裏。畢竟,潮州那些常年呆在濠鏡的豪商都能說一口流利的廣府話,而到了潮州當地,那就要麵對和廣府話完全不是一個體係,而是屬於閩南口音的潮汕話洗禮了,這次如果沒有杜茂德。就算汪孚林所謂“卓絕”的語言天賦,到這裏也會成了聾子啞子。這會兒順利來到了宅院門外,抬頭看了看門楣上的字,汪孚林就輕輕敲了敲門。



    +ding+dian+小+說,v→o< s=”arn:2p 0 2p 0”>s_();   開門的是一個老仆。他有些疑惑地打量著敲門的汪孚林,等得知是來見自家主人的,他絲毫沒有把門開大一些放人進去的意思,而是細細又盤問了一番,這才砰地一聲關上門,至於是去通報,還是把人拒之於門外。這就不得而知了。

    麵對這種待遇,汪孚林摸了摸鼻子。對於平生頭一次領受這種待遇,他倒沒多少氣憤,而是覺得有些好笑。畢竟昔日有那麽一段相處的經曆,又從香山學宮張教諭那兒聽說過,路過潮州府治海陽縣卻過其門而不入,那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是哪位舊交來訪?”

    汪孚林並沒有等候太久,隨著這個非常流利的官話口音,大門再一次被拉開了,現身出來的卻是一個兩鬢夾著不少白發,年紀約摸在四十五六的中年人。甫一打照麵,他的目光就掠過杜茂德,落在了汪孚林身上,隨即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你你你……你是……”

    “馮師爺,久違了。”汪孚林笑嗬嗬地做了個揖,見昔日的歙縣學宮馮教諭,也就是他一直稱呼馮師爺的這位還在那呈現呆滯狀態,他就幹咳了一聲道,“怎麽,是不歡迎我這個學生?我可是剛到潮州府就直接找來了這裏,誰都不知道我來了。”

    “你……咳,看我這一dian準備都沒有。”

    馮師爺連忙拱手還禮,把汪孚林讓了進來。見跟在後頭的除了一個杜茂德,就隻有一個隨從,他把老仆攆走之後,也顧不得那許多,一把拽住汪孚林往裏走就低聲說道:“你如今可不是當年那小秀才了,出門怎麽如此大意,就隻帶一個人?這要是萬一出dian閃失,你讓葉縣尊……咳咳,葉大人怎麽辦?白龍魚服,魚蝦可戲,這道理你應該明白!”

    杜茂德隻知道馮師爺當年當過歙縣學宮的教諭,見其一見麵便如此提醒汪孚林,顯然親近程度遠超過尋常教諭和秀才的關係,他不禁有些好奇。等到馮師爺把汪孚林直接請到了書房,他遲疑片刻,本打算留在外麵,可看到汪孚林對自己招了招手,最終還是跟了進去。可這麽一進屋,聽到馮師爺和汪孚林接下來的一番對話,他就發現,這位曾經當過教諭,被汪孚林稱作為馮師爺的中年人,與汪孚林確實非常熟稔。

    而馮師爺言談中提到的葉縣尊又或者是葉大人,隨著汪孚林毫不在意地將嶽父那個稱呼流露出來,他就意識到,汪孚林竟然是娶了當初的本管縣令千金,心裏免不得有些猜測。可是,當馮師爺笑嗬嗬回憶舊事,他這才發現,分明不是汪孚林借了當初那位本管縣令的勢,而是那位縣令得汪孚林之助,這才政績斐然,升官發財,於是嫁女結親的時候,他心裏頭的驚訝意外就別提了。

    不過,久別重逢的那兩位顯然沒有隻敘舊情的意思,話題就漸漸轉開了來。尤其是汪孚林今天來找馮師爺,除了探訪故舊,也是為了另外一件事:“其實,要不是我之前走訪濠鏡經過香山縣時,學宮張教諭說起馮師爺您和他是同鄉,我就算到了潮州府,也不會知道您就近在咫尺。我此行少人得知,是為了……”

    饒是馮師爺一直都知道,汪孚林那就是個膽大包天到極dian的人,當聽說汪孚林此來乃是瞞天過海,隻取得了兩廣總督淩雲翼的默許,別人全都不知道,他這是去招撫海盜的時候,他仍然隻覺得腦袋仿佛要炸裂開了。身在潮州府,他當然知道海盜這種生物有多可怕,當即忍不住苦苦勸說。勸不住就拿眼睛去看汪孚林今天唯一帶在身邊的那個中年文士。可見對方向自己苦笑了一下。又搖了搖頭,他知道對方肯定也沒少費工夫,就頓時氣餒了。

    “這麽風險絕大的事情,你怎麽能如此武斷!”馮師爺忍不住又拿出了從前第一回單獨見汪孚林時,不由分說劈頭蓋臉說了他一頓的氣勢,又氣又急地數落道,“就算是上峰吩咐的事情,這也得看能辦不能辦。怎麽能什麽事都扛在肩上,這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你讓你家裏人怎麽辦?還有,這麽大的事情,你與我一個不相幹的人說,萬一泄露出去那又怎麽辦?你一向做事是最穩妥的,這次怎的如此莽撞糊塗!”

    “馮師爺,您的好意我自然知道。雖說我走時對察院的人吩咐過,不許對外人透露我的行蹤,但到了潮州府。我不去見官府其他人,若是誰都不知道我來過。萬一屆時需要傳遞消息時有所差池,那我不是自己挖坑給自己跳?馮師爺,我和您認識那麽久了,我做事的分寸,您應當再清楚不過了。這潮州府上下,若是您都信不過,還有誰信得過?我此來的緣由不止是敘舊,還需要您助我一臂之力!”

    盡管馮師爺早已過了會輕易感動的年紀,但自己都已經離開歙縣好幾年之後,如今已經一舉越過鄉試會試兩道關卡,以三甲傳臚邁入仕途的汪孚林,竟然表現出對自己的這種深刻信賴,請求幫助,他又怎會無動於衷?於是,他顧不得自己早已經放棄了再謀個一官半職的打算,坐直了身體,神情嚴肅地問道:“你需要我如何相助?”

    看到山羊臉的馮師爺如此態度,汪孚林不由得暗自一樂——果然,都已經那麽多年過去了,盡管已經不是教諭了,這位馮師爺仍然是個急公好義的熱心人,否則剛剛何必一急之下就來了一通語重心長的教訓?

    於是,他當即欠了欠身道:“我打算把馮師爺您這裏當成聯絡中心,一旦有什麽事,便會先送信到您這裏,然後再送往廣州。而廣州那邊有什麽訊息,也會轉送到您這裏。一旦需要驚動潮州地方官府,也要勞動馮師爺您出麵。另外,我需要一個通曉潮汕話的向導,最好能夠熟悉柘林和南澳。”

    當汪孚林把聯絡中繼dian托付給馮師爺,而後離開馮家的時候,之前基本上就隻是汪孚林引見時和馮師爺說過兩句話的杜茂德終於忍不住問道:“公子就這麽信賴這位曾經當過歙縣教諭的馮師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和我聘用你們一樣,推心置腹,信之不疑。更何況馮師爺這人我了解得很,在這潮州府我舉目無親,那些官員更是隻聞其名,不知其人,更何況,我此來的消息暫時還不想讓某些人知道。”

    汪孚林笑了笑,心裏卻知道,自己這些年東奔西走,雖說也曾經遇險,但終究還是交了不少朋友。因而哪怕驟然受命來到距離家鄉數千裏之遙的廣東,依舊能夠找到足可信賴的人,這就是年紀輕輕的他卻能避免孤軍奮戰的最大原因。當然,剛剛對馮師爺說的那些話一半真一半假,聯絡dian是真的,但聯絡潮州府官員,那卻多半用不上。

    說到這裏,汪孚林就回頭衝著杜茂德笑了笑:“走吧,後路既然已經確保,接下來就可以輕鬆一些了。”

    聽得此言,杜茂德不得不再盡最後一次努力。從廣州出發之後,見邱四海一直都被蒙眼堵嘴丟在車上,他一直不知道汪孚林到底怎麽個章程,是不是想親身犯險。但是,剛剛聽到汪孚林要馮師爺再推薦一個通曉潮汕話的向導,他心裏終於大略猜到了,但還是決定最後試探一下。

    “汪爺,海盜那邊您不會真的打算親自去吧?若是我兩人全都置身險境,您之前答應我的承諾,豈不是做不到?再者,您既然要向導,想必也應該覺察到了,若不會說潮汕話,在海盜中可謂寸步難行。”

    汪孚林早在呂光午和鄭明先勸解過自己之後,他就早打消了凡事親力親為的念頭。術業有專攻,有些事情不是靠膽色就能夠手到擒來的。連日以來,他一直在根據各種消息來變動自己的計劃細節,要向導就是為了彌補不熟悉地理人情的最大短板。

    見杜茂德還在盡職盡責地勸諫自己,他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最終diandian頭道:“孤身入敵營,你帶著邱四海去,我就算了,免得隨機應變的時候出岔子,反而礙你的事。”可嘴裏這麽說,他心裏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如今這當口,兩廣總督淩製台已經開始用兵羅旁山,怕是即便遇到萬一,也不可能騰出手來管這邊的突發事件,所以指望不上那邊有什麽支持。除卻潮州府馮師爺這邊留下聯絡dian之外,他需要再給杜茂德準備一批幫手。

    杜茂德終於從汪孚林嘴裏掏出這麽一句準話,登時如釋重負。他就怕汪孚林非要跟著混跡於海盜之中,那可是九死一生,那些什麽都幹得出來的海盜可不管你是否朝廷官員——即便這些年官兵的威懾力越來越大,可如果海盜們真的一怒殺人,到時候豁出去亡命南洋,哪裏就真的能夠抓到凶手?

    等汪孚林把另一番打算大略對他解說了一下,他如釋重負的同時,自然又驚又喜。等到敲定此事,兩人依舊照著之前投宿客棧時裝出的架勢,一前一後,彼此拉開老遠的距離,隻裝成不認識一般,回到那座之前杜茂德推薦的小客棧時,汪孚林眼看杜茂德徑直去了邱四海的房間,他就輕輕歎了一口氣,自行回了房。沒過多久,一直盯著那兒的劉勃悄然進屋,低聲說道:“公子,杜相公已經帶著那個邱四海走了,真的一個人都不用跟他去嗎?”

    汪孚林沒有回答劉勃的問題,而是反問道:“被帶走的時候,邱四海可有什麽異常舉動?”

    “沒有。”劉勃遲疑了一下,又多加了一句話,“或者說,至少我沒看出來。”

    沒有和沒看出來,其中區別自然非常大。可是,汪孚林沒辦法苛求,畢竟不論呂光午和鄭明先,還是杜茂德此行,那都是風險絕大。而他既然打算給杜茂德支援,自然也不能留在這潮州府城就巋然不動了——畢竟某些潮州商幫的商人可能會認識自己,否則他也不用找上馮師爺。

    “那秀珠呢?”

    “秀珠姑娘也很安分,一直呆在屋子裏沒出來過。”

    對於這樣一個回答,汪孚林倒是有些意外。但想想秀珠此次跟出來,那是陳炳昌幾乎拚盡全力擔保的結果,他就釋然了。雖說那是個我行我素的丫頭,可對陳炳昌的感激或者說感情卻是真實的,所以才能收斂。

    “收拾預備一下,等馮師爺那邊推薦的向導到了之後,我們先去柘林,再去南澳!”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19:00 |
第七二六章 草莽豪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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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州府柘林鎮與南澳隔海相望對峙,和黃岡、大埕相犄角,乃是海防要地。從前倭寇最最猖獗的時候,倭寇夥同海盜,常常以攻占此地作為來去粵閩的根基,柘林曾經好幾次險些失守。嘉靖四十三年,這裏還曾經發生過一場震驚天南的兵變,最後還是借助葡萄牙人的堅船利炮,這才最終平息了下來。而此地也是潮州府商人與番船的走私交易最最猖獗的地方,早些年來自暹羅的商船曾經塞滿海河,屢禁不止。

    柘林有水寨,有大城守禦千戶所。其中,方圓不到二裏的大城屢經戰亂和修繕,城牆高度兩丈七尺,四麵都有城樓,駐軍一千餘人。官職最高的也不過區區指揮使。走在此間,身著軍袍的軍士和平民卻是各占一半,各種各樣的商貨應有盡有,顯然,這些絕不僅僅是供應城中軍戶,而是另有其他往海外運送的途徑。但要做那行當,卻得打通軍中門路,這就比拚各家背景實力和手段了。

    此時此刻,便有一個走街串巷叫賣的貨郎來到了一家宅院後門,賣力地吆喝了兩聲,後門就出來了一個半老徐娘的仆婦。有些嫌棄地在他那一擔子貨裏頭挑來揀去,最終方才沉下臉道:“盧十三,你以為老娘是誰?拿這種針頭線腦就想打發我,做夢!”



    見那仆婦丟下東西反身就往門裏走,最終砰地一聲關上了後門,那年約三十許,長得還算眉清目秀的貨郎忍不住使勁啐了一口,臉色卻陰沉了下來。



    這婆姨越來越貪得無厭,光是給錢還不夠,還看中了他的人。不就是仗著家中主人是柘林寨中的實權指揮?他又不是那些青樓姐兒。為了混口飯吃就賣身,那簡直要丟死人了!

    就在他悻悻挑起擔子,從那小巷中出來。快經過巷口時,卻隻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想當初被人稱之為性如烈火。衝殺如狼的火狼,現如今竟然就這麽甘心情願地做了一個貨郎麽?”



    盧十三一下子渾身繃緊,腳下倏然一停,右手情不自禁地握緊了肩膀上的扁擔,但很快,他又重新恢複了埋頭走路不理會的樣子,但藏在鬥笠下的眼睛,卻用餘光瞟向了這話語聲飄來的方向。當看清楚對方也是一個背靠牆壁。戴著鬥笠的人時,他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但還是沒有再次停步。眼看已經把對方拋在身後足有十來步遠,他方才又聽到了這個沙啞的官話聲音。



    “柘林兵亂的時候,才十八歲的你是軍餘,卻立下過汗馬功勞,打吳平曾一本的時候,你又立過功,卻因為得罪上司,以你不在軍籍為由。抹殺了你的功勞,這之後你就一直都隻是做做單幹的走私販子,我沒說錯吧?”

    “你是誰?”盧十三一下子停下腳步。隨手卸下肩膀上的擔子,他腳尖一勾一挑,輕輕巧巧把尖頭扁擔抄在了手中。憑借自己的爆發力和速度,他有足夠的自信,隻要對方有一絲一毫的異動,那扁擔的尖頭就會立刻把對方紮個對穿!可就在他噴火的目光下,對方卻仍是那樣懶洋洋地靠著,聲音也依舊一如最初那般慢吞吞地讓人惱火。

    “將軍是當不成了,現在單幹的走私販子也難當了。接下來是不是要和盜賊為伍?”

    “藏頭露尾的家夥,給我現出原形!”隨著這一聲低喝。盧十三終於掄起扁擔疾衝上前。不過,他總算還顧忌一下子出人命的風險。那倏然疾刺稍稍避開了對方的要害,卻仍是存心讓人吃個大苦頭。可當他驟然前衝之後,對方卻是差之毫厘一個旋身,緊跟著就嘿然一笑,毫不客氣地反擊了過來。一時間,兩人一來一往打成了一團,直到盧十三終於覷準了一個機會,掀翻了對方的草帽之後,他的動作卻一下子慢了,渾然沒理會對方直衝他麵門的一拳。

    果然,那一拳擦著他臉龐,直接打到了空氣裏。

    “打架也不知道認真一點,萬一我今天發了瘋,真想要你的命怎麽辦?”氣惱的卻是剛剛一直出言向盧十三挑釁的人。在沒有了鬥笠之後,那赫然是一個圓臉年輕人,隻是此刻圓臉上沒了一貫懶散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氣急敗壞和惱火。

    “都知道是小石榴你了,我哪能不留手?我還沒和你算賬呢,一見麵就翻我那些老皇曆,萬一我火氣上來臭揍你一頓,真要是傷了你,你姐非得抱怨死我不可!”知道是小舅子和自己開這種玩笑,盧十三氣歸氣,但畢竟懶得和小家夥一般計較,頭也不回地抄了扁擔回去挑起了那貨擔子。可正當他打算招呼了人回家去一塊吃飯的時候,卻沒想到肩膀上搭了一隻手。

    “姐夫,我叫石陸,別叫我小十六,小石榴就更不行了!”

    再次強調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見盧十三嗤笑一聲,並不理會他,石陸惱火地一跺腳,嘀嘀咕咕片刻後,終究還是追上了盧十三,一路走一路低聲說道:“姐夫,我之前出去轉了這麽久,總算是見了些世麵。別看走私這種事,有些人能夠賺得盆滿缽滿,但隻要你隻是單幹,那也就是一個糊口而已。你這一身好武藝,既然沒碰到賞識的人,幹嘛不另外找個地方?戚大帥不就在薊鎮,遼東李大帥聽說也很能耐……”

    “不管是遼東李大帥也好,薊鎮戚大帥也罷,要說軍略和本事,比起柘林這些飯桶那自然是天壤之別,但本質上都是一樣的。他們要的是軍令如山,哪怕是錯的軍令也不容半點違逆,一聲令下,哪怕是讓你去死,你敢不去?再說了,除卻他們之外,想當初那位俞大猷俞大帥,本事就真的不如這兩位?不過是不會做官而已。我早就看穿了,憑我這性子,不論到了哪裏,不是炮灰的命,就是如當年俞大帥這般。功勞別人領,罪過自己得。”



    石陸聽到姐夫竟是平平淡淡說出了這麽一番話,頓時噎住了。他還不到二十。有些少年心性,但畢竟不是真的不知道世事險惡。他不自然地岔開話題。開始說起自己此行東南的所見所聞,尤其是在東南遍地開花的鏢局以及銀莊票號這些新鮮事物,他說得唾沫星子亂飛,最後突然一拍巴掌道:“姐夫,要我說,這鏢局不就是打打殺殺的嗎?咱們其實也可以開一個!”

    “人手從哪來?”

    “姐夫你當初在軍戶當中那是什麽聲望,好多人不都佩服你,願意跟著你?現在誰家沒有幾個軍餘。成日裏辛辛苦苦卻連個溫飽都混不得。”

    “聲望?聲望能當飯吃?我招攬了人,總得給他們開工錢吧,生意從哪接?最重要的是,出了柘林鎮,誰知道你姐夫我是誰?”

    連續三個問題砸得小舅子啞口無言,盧十三這才沒好氣地說道:“說正經的。之前你出去的時候,我托你去新昌探望呂公子,你去了沒有?”

    “去了去了,當然去了!不過沒見到,說是呂公子正好出門。”石陸對於盧十三提到的新昌呂公子。那是好奇到了極點,之前跟著那個閩商到了浙江後,他特意請了幾日假去新昌。誰知道卻撲了個空。見盧十三滿臉惘然,他忍不住低聲問道,“姐夫,上次和你打過的,真是當年在東南幫著胡部堂抗倭的那位呂公子?他不會是隨口說來騙你的?”

    “我一個走私販子,人家有什麽好騙我的,再說,除了那位當年赫赫有名的呂公子,還有誰能赤手空拳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招待人家的那幾天。我是用了點錢,可事後呂公子卻還悄悄留了十兩銀錠子。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去謝他,要騙我用得著如此?”

    想到當時那數日的切磋。盧十三又是神往,又是懊悔,暗想自己當年若是早遇到呂光午這樣的真正高手,也不至於走彎路。呂光午走後的這一年中,他盡力彌補呂光午指出他招式中的破綻疏失,以及他不顧養身,日後會留下的後患,就這麽一段時日下來,他自覺武藝大有長進,按方子抓了草藥打熬筋骨後,一些早年留下的傷痛也大大緩解了,心頭感激得不得了。

    奈何就連呂光午這樣的人,都不曾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更何況是他?

    石陸到底沒見過呂光午,見盧十三那一路走一路出神的樣子,他想想自己小時候聽到的火狼舊事,心裏直為姐夫感到不值,少不得盤算著之前聽來的某個消息。都說南洋諸國遍地是黃金,而且天高皇帝遠,根本沒有任何賦稅,不像在這裏,別說官兒,就是區區一個小吏差役,也能鬧得民間雞飛狗跳,還不如學那些海盜去搏一搏試一試呢!

    郎舅倆各自盤算各自的,當來到盧家大門口時,耳朵很尖的石陸卻聽到裏頭仿佛有人說話。他還以為是姐姐得知了自己回來的消息,興衝衝撇下盧十三衝進門去,卻沒想到一眼就看見自家姐姐石氏正站在院子裏和幾個人說話。幾人中,為首那個年輕人看上去頂多也就二十出頭,衣著頗為樸素,但卻佩著一把劍,這頓時讓他羨慕得多看了兩眼。畢竟,這年頭軍中佩劍的多是軍官,而民間卻隻有有功名的讀書人才能佩劍。

    而讓他更加意想不到的是,姐姐看到他這個弟弟隻是笑了笑,隨即就衝著他身後叫了一聲。

    “十三郎,你可是回來了,這位公子說,是聽新昌呂公子提到過你,所以特意前來拜訪!”

    “啊!”

    盧十三和石陸幾乎同時發出了一聲驚呼,盧十三更是丟下擔子就衝到了那年輕人麵前,興衝衝地問道:“這位公子和呂公子熟識?”

    “不久之前才剛見過。”汪孚林笑嗬嗬地回答了一句,目光就在盧十三的身上迅速打量了一下。

    呂光午的筆記上,廣州十府,總共提到的人物足有好幾十,但有些隻是草草一筆帶過,有些卻是不吝濃墨重彩,其中,眼前這個看上去正在盛年的盧十三,便在潮州府占據了首位,尤其是那個火狼的外號,讓他非常感興趣。如果按照他從前的設想,那當然是日後派其他人暗地裏按照名單一個個接觸過來,可如今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手上這一攤子事正好需要人手,那麽就隻能現打主意了。

    盧十三卻沒注意到這麽多,甚至來不及問對方姓氏來曆,他就急忙問道:“呂公子現下在廣東嗎?”

    “應該還在。”汪孚林見對方眼神大亮,一旁那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年輕人則有些懷疑,他看到幾個隨從正悄然退往門外,眼尖的劉勃打了個門外沒有情況的手勢,他早知道屋子裏除了石氏之外再無旁人,就輕描淡寫地說道,“呂公子已經隨同幾個海盜下海,試圖招撫其中最大的兩股。”

    “什麽?”

    這一次,盧十三和石陸再次同時嚷嚷出聲,就連起頭招待汪孚林時,覺得這位帶著隨從的公子和氣親切的石氏,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頃刻之間,盧十三回過神來,一把拽起汪孚林匆匆進屋,直到進門才稍稍反應過來,回頭衝著妻子叫道:“娘子,外頭看著點,別讓人進來!”

    可隨著這話,他卻發現,小舅子石陸已經趕在他之前竄進了屋子,一臉你趕我也不走的模樣,就這麽杵在屋子裏。於是,他也隻得無視這小子,強自打起精神之後,也不鬆手,就這麽看著汪孚林道:“這位公子,你能否說得明白一點?”

    “簡而言之,就是呂公子得知粵閩一帶眾多海盜都在希望得到招撫,所以便和另一位昆山鄭先生,深入敵營打探,爭取能夠招撫這些人。”

    盧十三終於遽然色變,一時失聲叫道:“難道他不知道,林道乾林阿鳳這兩大海盜頭子,如今也偷偷潛了回來,如今正窩在外平,好幾個部下正在潮州府招兵買馬?就算他有萬夫不當之勇,到了海上靠的是堅船利炮,萬一那些海盜翻臉不認人,那就糟糕了!不行,小石榴,你趕緊給我去找人,找船!”

    “都說了我不叫小石榴!”石陸氣得一跺腳,但隨即卻沒有挪動半步,而是盯著汪孚林問道,“我們都不知道你是誰,憑什麽就信你的?新昌呂公子是你什麽人,這麽重要的事情,他怎麽會告訴你?”

    看到盧十三也反應了過來,眼睛死死盯著自己,汪孚林微微一笑,隨即輕描淡寫地說:“我平日裏都叫他一聲師兄。而他之所以會去招撫那些海盜,那是因為,他受我之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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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七章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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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光午的師弟?

    盧十三打量著汪孚林那顯然屬於文弱書生的身材,著實難以相信,然而,他更加震驚的,是對方那最後幾個字,呂光午去招撫海盜是受其所托?

    他阻止了想要追問的妻弟,緊盯著汪孚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敢問閣下到底是誰?”

    “廣東巡按禦史,汪孚林。”

    這短短不到十個字,卻讓石陸倒吸一口涼氣。見姐夫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都沒有,他簡直佩服極了。要知道,這年頭文貴武賤,哪怕是堂堂總兵,在督撫麵前也是說跪就跪,地位和開國之初那些武官勳貴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也就是戚繼光李成梁這樣上頭有人,同時又功勳彪炳的一國大將,這才能夠說話有底氣。

    總兵都如此,下頭各級軍官那就更加不值錢,如果知道新任廣東巡按禦史在此,駐守柘林的那位指揮使,屁顛屁顛來拜見時肯定要跪的!



    然而,石陸卻佩服錯了人,因為此時此刻盧十三不是麵無表情,而是震驚得沒了表情。雖說他和呂光午也就相處過沒幾天,可也聽其不無自豪地提起過,其師是泰山學派的大儒,常年不呆在家裏,而是在遊曆天下,四處講學的俠士何心隱,照這麽說,這位現任廣東巡按禦史汪孚林竟然也是何心隱的弟子嗎?否則師兄二字談何說起?



    可是,他隻是個沒有軍籍的軍餘,因此之前連戰功都沒上功勞簿,更不要說敘功。這樣一位十府巡按特意來尋訪自己,那又是為什麽?

    想得太多,就以至於盧十三竟是整整呆滯了許久。這才終於回過神來。按照道理,人家是官,他隻是民。這納頭便拜半點都不過分,可單幹走私販子時間長了。膝蓋比從前硬得多,他又有些屈不下這條腿。到最後,他幹脆退後幾步深深一揖,直截了當地問道道:“不知汪爺造訪草民一介軍餘,所為何事?”



    姐夫,你這話太生硬了吧?說不得人家就能給你一個錦繡前程呢?年紀小,總有一股雄心壯誌的石陸在心裏瘋狂腹誹,可畢竟之前戴著鬥笠戲耍一下姐夫已經是極限。在如今這種場合。他終究不敢越俎代庖——否則事後非得被盧十三削死不可!

    汪孚林倒也不指望憑借著這個十府巡按的身份,到哪都得到納頭便拜的待遇。但他同樣清楚,這年頭文貴武賤,軍中要出頭,要麽如同戚繼光李成梁那樣一開始就得貴人青眼,機緣天成,自身又文武全才,軍略出眾——但即便戚李二人,那也有一個大前提,那就是他們都出身世襲軍官之家。至少也有指揮僉事以上的世職!而尋常平頭軍戶要一步步成為高級軍官,那幾乎是不可能事件,而且更鮮少有接觸到他這樣層級實權文官的機會。



    因而。對於盧十三那敬而遠之的謹慎,他當然能夠理解,當即開門見山地說道:“我此行要去南澳島上的南澳總兵府,我需要一些熟悉柘林以及南澳一代地形的人佐助去做一件大事。我聽說,你擅長水戰,操舟之術更是爐火純青,可願意隨我同行?”

    見姐夫臉色凝重,但眼神中分明滿是猶豫,石陸終於忍不住了。立刻開口說道:“汪爺,我姐夫剛從外頭回來。太陽曬暈了,腦袋隻怕有些不好使。您請稍待片刻!”



    說完這話,他一把拖起盧十三就往外走,到了院子裏,他對真的搬了張凳子守在大門口的的姐姐石氏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又掃了一眼院子裏汪孚林帶來的幾個隨從,這才壓低了聲音說:“姐夫,這位汪爺既然稱呂公子為師兄,又能找到你這裏,那他說的這一重關係肯定不假。你得罪了軍中上官,又不肯連累從前那幫弟兄,這輩子難道就隻當個走單幫的走私販子?之前我還想過,你也不如下南洋去賭一賭,可又怕姐姐擔心受怕,現在這是難得的機會!”

    見盧十三輕輕歎了一口氣,石陸就加重了語氣說道:“我知道你在擔心對方的性情為人都不知道怎麽樣,但你想想,泰州學派那位何先生名氣那麽大,收學生總得精挑細選吧?退一萬步說,他若真要把你當炮灰,你到時候也可以不去啊……”

    這一次,他卻被盧十三打斷了:“小十六,你就是太聰明了!有些船一旦上去,那就再也下不來了。”

    盧十三在小舅子肩膀上拍了拍,發現其正呆呆發愣品味著他這句話,他搖了搖頭,重新又進了屋子。看到汪孚林正悠閑自得地在乏善可陳的屋子裏轉悠著,他便沉聲問道:“敢問汪爺,為何需要我這樣的人佐助?”

    “我此來,有曾經在抗倭戰場上身經百戰的戚家軍老卒五人隨行。然則戚家軍擅長陸戰,鴛鴦陣固然天下無雙,但如今海盜輕易不會上岸,所以我需要精通水戰的一批銳卒作為預備。至於是什麽預備,你若肯答應,我可以告訴你,但卻得等到了南澳總兵府之後。我知道,若真有戰事,難免會有死傷,所以,但凡應征之人,每人黃金二十兩作為安家費,戰功另賞!”

    這麽優厚的待遇!

    剛剛摸到門口的石陸頓時怦然心動,要知道,他這次護送那個漳州府商人去杭州,一路上餐風露宿,辛辛苦苦走了幾個月的報酬,也不過是五兩銀子,就這樣已經是非常優渥的美差,而現如今汪孚林竟然一開口就是黃金二十兩,官府裏什麽時候有這麽大方的官了?他差點想要開口嚷嚷一聲我想去,但終究還是舔了舔嘴唇,沒敢搶在姐夫前頭。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果然,縱使是盧十三,也擋不住這樣的誘惑:“汪爺此話當真?是走之前就先發這筆錢?”

    “不錯,但我要的是好手,不要濫竽充數的家夥。而且,要隱秘。要快,收一個人,就給二十兩黃金。童叟無欺。”

    這是做生意嗎?居然還童叟無欺!

    石陸又是一陣瘋狂腹誹,但這一次。他終於是按捺不住了,竄進屋子裏就拍胸脯道:“汪爺算上我一個!雖說我功夫比姐夫差點兒,但水上如履平地,最重要的是,我正好知道誰有一條好船,卻正愁沒地方發揮作用!那條船可大了,船主就是不敢開出去!”

    “小十六,你給我閉嘴!”盧十三狠狠瞪了唯恐天下不亂的小舅子一眼。心裏卻分外明白,要拿這二十兩黃金,恐怕是要拚命的,否則人家何至於如此重賞?然而,他辛辛苦苦做走私販子,卻因為本錢太少,進貨的地方不肯賒欠,而且風險又大,有時候還要接濟某些曾經和他並肩打過仗的軍餘兄弟,一年到頭的收入。也僅僅是隻夠糊口。更何況,他和妻子成婚多年卻沒有子女,也希望能夠讓其有一筆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本錢。

    更何況。剛剛汪孚林的話語中,提到了他身邊還有戚家軍老卒隨行,這就意味著,這位巡按禦史除卻認識呂光午這樣的豪傑,在官麵上的支持也足夠!

    因此,雖說喝止了石陸,但盧十三還是最終下了決心:“汪爺要多少人?”

    這樣的回答,無疑表明了盧十三的態度。見石陸喜形於色,汪孚林也暗自鬆了一口氣。畢竟。底牌盡出,賞格也開了出去。如果得到的回答卻是拒絕,他為了保密隻能扣人。那就麻煩大了。

    因此,他很爽快地說道:“至少三十人,如果能招募到五十人,那也未嚐不可。還是那句話,我要精兵強將,不要濫竽充數的新丁。我會把戚家軍老卒都派給你去做這件事,但動作要快,明日我就要去南澳,船隻和人手,全都要在那時候之前準備好,不露出半點風聲。”

    可現在已經是中午了!

    此話一出,石陸也開始緊張了起來,心裏迅速盤算著自己認識的人中,有那些可靠而又身手好的可以推薦。而盧十三則是在合計了一陣子之後,點點頭答應道:“好,我一定辦到!”

    當汪孚林回到客棧時,身邊的人已經隻剩下了兩個。戚良等老卒事先都埋伏在盧家周邊,一來隻要盧十三答應,立刻就可以跟著去招募人手,二來則是如若盧十三不答應,因為聽去太多消息,也會被挾持帶走,以防走漏了風聲。所以,眼下無疑是最好的結果。

    本來他們這一大幫子外地人入住柘林鎮的客棧,哪怕是分散成幾撥,也很容易讓人看出破綻,但因為馮師爺推薦的向導不是一個,而是三個,柘林鎮中亦因為是走私聖地,外鄉人不少,總算稍稍掩蓋了幾分。

    汪孚林單獨包下了一整個院子,此時一回到屋子,他就叫來了秀珠。不得不說,他用陳炳昌絆住這個太過衝動的丫頭,確實是很好的方法,從廣州出發到現在,秀珠愣是沒出過半點狀況,他可謂是少了後顧之憂。見人進屋之後屈膝行禮,沒有開口問接下來的行蹤,又或是提出什麽不合情理的要求,汪孚林略感欣慰,當即開口說道:“明日,我要去南澳總兵府。”

    這是秀珠此回跟出來後,第一次從汪孚林口中聽到確切的目標。她張了張口,但仿佛是想到了自己的承諾,最終竟是沉著地說道:“不管去哪,我都聽汪爺您的。”

    “很好。”對於這個預料中的回答,汪孚林點了點頭,“而明天出發時,你換掉這身丫頭的打扮,到時候就是我的隨從。在總兵府,不要透出半點你和林道乾有什麽恩怨這種話,尤其是那什麽我是他女兒這種閑談,沒有我的吩咐更不許再提,明白嗎?”

    “是。”秀珠再次從牙縫裏迸出來這個字,可接下來她聽到的話,卻讓她又驚又喜。

    “如果這次林道乾真的已經潛回來,那麽,你會有很大的可能見到他。至於那些恩怨情仇,我會給你機會的。”

    抬起頭來盯著臉上掛著笑容的汪孚林,秀珠幾乎想都沒想就跪下磕了個頭,卻是什麽話都沒有說,這是唯一的表態。

    次日天明時分,當汪孚林這一行人分成幾撥,最終匯合在一起,跟著盧十三派來的石陸出了柘林鎮,一路來到了某處僻靜的小港灣時,看到的便是一條比當初付雄那條單桅白艚船大一倍的四桅大船。看著簇新的船身以及顏色,汪孚林一眼便判斷出這艘船應該剛下水不久——因為此次肯定不會裝貨,船身大半截都浮在水麵上,看不到任何曾經裝著重貨在水中航行而留下的水痕,就連風帆也仿佛是新掛上去的。

    果然,見他審視著這條船,石陸連忙解釋道:“汪爺,船主確實是之前才在泉州一家有名的私船廠打造了這條船,但因為他得罪了柘林鎮的指揮使,所以家裏附近一直都被人監視著,他根本離不開半步。其他人又怕得罪那位錢指揮,這條船也隻能停在這當擺設,再時間長些,說不定就白白腐朽了。這絕對是一條好船,造船的船廠在泉州當地非常有名……”

    “那船主呢?”

    沒想到汪孚林直截了當問這麽個問題,石陸就打了個哈哈,眼神有些閃爍:“錢指揮可是派了很多人在家裏看著他,他可挪動不了……”

    “也就是說,眼下我們這是不告而取?”汪孚林看到石陸的表情更加尷尬,分明把這算成是自己強行征用了,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然而,不得不說,這條質量看上去很不錯,而且主人正陷入大麻煩被人看死的船,這樣無聲無息開走,確實很符合此行隱秘的要求。可走海路不像是走陸路,萬一這條船隻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到時候發生海難,他就算會遊泳,那也隻有死路一條!

    正在汪孚林稍稍猶豫的時候,卻已經有人很利索地從船頭順著繩梯爬了下來,到最後還剩幾格時直接縱身一躍,穩穩落地,正是盧十三。他大步走到汪孚林麵前,隻對石陸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開口說道:“汪爺,昨夜我就帶著戚爺他們上了船,從上至下檢查了一遍,這條船雖說沒有載滿貨遠航,但從泉州過來也走過一程水路,船主還開去過澎湖,此行隻是去南澳,距離有限,問題不大。就算風向不順,槳手也足夠了。”

    姐夫你好樣的!這話來得正是時候!

    石陸心中大喜,連忙也跟著附和個不停。而汪孚林抬頭看向船頭,見戚良半探出身子招了招手,隨即豎起大拇指做了個手勢,他這才終於放下心來,旋即便收回目光,對身後其他人說道:“那就上船,出發!”

    隻希望這條船到了南澳之後,還能經得起遠行!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19:35 |
第七二八章 南澳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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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澳島地處東南要衝,粵東與閩南之間,自從嘉靖倭寇肆虐以來,倭寇和海盜常常盤踞此地作為據點,最最有名的,無疑是在此築堡建寨,卻於嘉靖四十四年被戚繼光俞大猷聯手掃平的海盜吳平。後來林道乾也曾經以此作為基地,即便在林道乾一度遠遁暹羅北大年之後,南澳島仍舊是海市繁盛之地,走私貿易屢禁不止。

    因而,就在去年,也就是萬曆三年,朝廷在廣東總兵府增設了一員分守副總兵,駐守在南澳島上,官麵上的稱呼是漳潮副總兵,但民間卻往往因為地域,稱之為南澳副總兵。至於那座副總兵府,則是因約定俗成,民間通常會省掉那個副字。

    雖說在此駐軍,一來是為了緩解了柘林鎮的壓力,二來防止南澳島又落入海盜手中,但因為這裏乃是海上要衝,朝中大佬們出於海防以及製衡的目的,便把小小一個南澳劃歸廣東和福建共管,就連副總兵麾下,除卻左右標營之外,水師也分成福建和廣東兩營。而直到今年,這座被軍民稱作南澳總兵府的衙署方才剛剛落成。



    現任南澳副總兵晏繼芳這一年五十歲,放在文官當中,那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但放在武將裏,論年紀他就屬於小字輩年紀的將領了。畢竟,在全天下的諸鎮副總兵中,他的年紀基本上可以倒數。可若是放在戚家軍這個特定的群體中,他就並不突出了——作為戚繼光昔日的部下,戚家軍曾經的一員,他的同伴有的留在浙東,有的留在福建,有的跟隨主帥戚繼光北上薊鎮。每個人的軍職雖說不同,但大多都有一個類似的特點,那就是年輕。

    戚繼光這一年都還不到五十。更何況那些昔日在麾下打過仗的部將?

    但晏繼芳卻向來覺得,自己升官一點都不快。嘉靖四十二年。不到四十的他就已經是浙江都指揮使,也曾經有過藤牌兵大破倭寇的輝煌。如今上了五十,卻還隻是副總兵。當年那種不破倭寇誓不還的建功立業之心,他如今少了很多,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去掉這個副字。然而,從副總兵到總兵這道關坎,說容易很容易。當年李成梁從家徒四壁一文不名,到參將,再到副總兵,總兵,才用了幾年?可大多數的副總兵終其一生,也就是四處調任,難得正職。

    所以,他的理想,無疑就是到告老還鄉之前,調任一個不大重要的兵鎮任總兵。

    而眼下這小小的南澳島上。衙署才剛剛建起來,副總兵才當了不到一年,晏繼芳當然知道。接下來的數年,怕就是水磨工夫。除了用兵不能出差錯,更重要的一點便是,他在朝中談不上靠山,便隻有牢牢抱住舊日主帥的大腿。故而哪怕戚繼光早就調到薊鎮去了,他每年總不會忘了節禮,書信往來更是頻繁。至於在福建廣東兩省的督撫麵前,他也向來表現得頗為恭順,畢竟俞大猷不會做官老得罪人的前車之鑒尤在。他可不想重蹈覆轍。

    在他看來,這個新增設的南澳副總兵會落在自己頭上。除卻當年抗倭的戰功之外,自己會做人。這無疑是最大的優勢!否則,麾下廣東福建兩營兵馬,協調不好,轉眼就會出大亂子。而在偌大的南澳島上,暗地裏進行的各種海上交易,他這個管理者就更加得把握好分寸,要是一味放縱,引來朝中注意,必定會重申禁令,殺一儆百,他這個副總兵也會受到株連,而要是一味鎮壓,光是潮州府豪商背後的勢力,就會把他攆走。



    所以,猶如走鋼絲一般維持平衡的副總兵生涯,晏繼芳可謂是絕不容易。商人又或者說走私販子常常會送上金錢美女各種孝敬,他自知收了容易出事,大多推卻,有時候碰到不能推卻的人物,這才象征性收些薄禮。相較而言,島上駐軍辛苦,不能離開這南澳島半步,這才是他最頭疼的問題。除此之外,這裏氣候濕熱,對於上了年紀,腰腿都有些不方便的他來說,那就更是折磨了。



    這一日,晏繼芳照例在一隊親兵扈從下,來到了一處沙灘。隨著寬大的油布傘被撐了起來,按照這些年常看的那大夫吩咐,脫下衣衫的他把整個人埋進了太陽曬得滾燙的沙子中,一如既往地在片刻之後就發出了一聲舒服的呻吟。盡管知道海盜尚未肅清,但島上各處都有瞭望塔,這沙灘的附近同樣不會例外,因而他半點不擔心會有海盜驟然來襲,沒多久就昏昏欲睡了。就在他半夢半醒的時候,突然隻聽得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帥,大帥!”

    盡管是副總兵,但既然是分守一地,並不用看人臉色,因而在私底下,親兵也好,大多數軍官和兵士也好,全都不會煞風景地迸出那麽一個副字,向來都是稱呼晏繼芳為大帥。此時此刻,晏繼芳從一聲聲大帥的呼喚聲驚醒過來,卻忍不住先眯了眯眼睛熟悉光線的變化,這才有些不悅地問道:“什麽事?”

    “有人到總兵府求見大帥。”見晏繼芳眉頭一挑,分明是說要是不知名的阿貓阿狗,定要找你算賬,那親兵連忙補充道,“來人自稱戚良,說是您應該記得的,他和您……”



    這話還沒說完,那親兵就看到晏繼芳一骨碌坐起身來,快速拍打起了身上的沙子。知道自家主帥必定是確實想起了對方是何方神聖,登時暗自慶幸自己沒因對方是衣著樸素的獨眼龍就愛理不理,而是明智地選擇前來報信,尤其是在晏繼芳身邊那幾個親兵都躲事不肯上前通報時,硬著頭皮承擔責任上前把人吵醒了。

    等到其他幾個親兵抬了一桶水過來,服侍晏繼芳擦洗了身體,又換了一套衣裳,他突然隻見晏繼芳朝著自己招了招手,慌忙一溜煙跑上前。

    要知道,他原本根本隻能算是親兵之中最外圍的。根本混不到近前,沒想到一次報信就有了這樣的機會。

    “那人形貌可還有什麽其他特點?”

    一聽這話,那親兵就更加確定了幾分。連忙看了看左右,等晏繼芳擺手把人都屏退了。他才低聲說道:“回稟大帥,那個戚良眇了一目。”

    “真的是他……”晏繼芳輕輕咂吧了一下嘴,隨即便和顏悅色地說道,“很不錯,虧得你迅速來報,沒有耽誤事情。你這就立刻回去,把人請到總兵府客房等候,記得命人好生招待!”

    等到那親兵連聲答應後行禮離去。晏繼芳方才踩著馬鐙上了馬,可一路緩行回總兵府時,他這心裏反反複複琢磨著這件事,總覺得有些疑惑。因為他一直都沒有冷落去了薊鎮任總兵的戚繼光,和當初的不少袍澤也常有聯係,因此他也聽說過,戚繼光仿佛是體恤麾下一些傷殘的親兵,因而設法通過朝中兵部消了這些人的軍籍,把他們遣散了出去,因為都是親兵。這些老卒的日子據說過得很不錯。

    可既然如此,戚良突然來找他幹什麽?求助?笑話,這位當年深得戚繼光信賴那是出了名的。與其跑到南澳島這種偏僻地方,福建浙江一帶,又不是沒有其他戚繼光的部將在,真有困難的話,誰會吝嗇幫戚良一把?

    直到踏入南澳總兵府中那一間用來招待重要客人的客房時,晏繼芳再一次看見戚良,這才確定,對方來找自己的確不是小事。因為此時此刻,這位昔日戚繼光身邊的親兵小隊長赫然一身短打。看不出什麽優渥生活的痕跡,腰間佩刀。反而和南澳島上時常可見的走私販子護衛非常相似。那一瞬間,他甚至在腦海中想到。要是戚良真是護送哪家新入行的走私販子到南澳島,向自己請求通融時,他該怎麽回複。

    但好在他須臾就不用糾結了。因為戚良一如從前那般爽快,起身行禮之後就單刀直入地說道:“晏大帥,無事不登三寶殿,此次我不是代表自己來的,也和戚大帥無關,我此次是護送新任廣東巡按禦史汪爺過來的。”

    這是一個完全出乎晏繼芳意料的答案。戚繼光當年明裏遣散那些殘疾老兵,暗裏托汪道昆幫自己打理私房錢,這件事情在老卒當中也隻有戚良知道,部下們當然誰都不知情,甚至於戚良等人究竟在哪頤養天年,那也有多個版本。所以,此時晏繼芳直到戚良略解說了幾句,這才知道戚繼光竟然是把人托付給了汪道昆。

    要說戚繼光在官場這麽多年,詩詞又做得不錯,認識的文官可謂是很不少,但要說真正相得的,唯有在福建搭檔過的汪道昆。單單這一點,很多人都覺得挺不理解,晏繼芳最初也一樣,可當初他調任福建的那一陣子,聽說時任福建巡撫的汪道昆曾經對戚繼光全盤放權,而且承諾責任一起擔,絕不推卸,果然在一次被倭寇鑽空子之後,和戚繼光同背了罰俸處分,那之後他就明白了。

    身為武將,要找個賞識你的文官容易,要找個肯跟你肝膽相照,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文官,那卻是難如登天!當然,更難得的是,戚繼光在更早的時候就得到了當朝首輔張居正的青眼,那時候張居正可還沒有進內閣,隻是還在翰林院裏熬資格的儲相而已。

    “原來是汪侍郎的侄兒。”晏繼芳平複了一下心情,請戚良重新坐了,他就謹慎地探問道,“不知道這位汪巡按此來南澳島,所為何事?”

    “這個,我實在是不大好說。如果晏大帥能夠抽得出空,是否能親自見一見汪爺?”

    戚良跟了戚繼光那麽久,分寸兩個字最會把握了。別說因為汪孚林派人幫忙理財,他們這些老卒的生活這才過得十倍,哪怕汪孚林沒考中進士,也不是什麽廣東巡按禦史,他也不會將其當成尋常人看待。更何況,這次他不是答應汪家人的請托,這才帶著幾個有心活動一下筋骨的老卒到廣東來,而是因為接到了戚繼光的信。

    主帥都托他照顧一下汪孚林了,他哪裏還有二話?

    晏繼芳敏銳地察覺到戚良這態度當中流露出的細節,想了一想後,便開口問道:“汪爺可是不大方便到我這裏來?”

    “晏大帥想得不錯,我還能打著昔年舊識的旗號,厚顏登門拜見,可汪爺年不過二十,實在是比較顯眼,想來南澳島上有不少人都盯著總兵府。”話雖如此,戚良卻知道,如果真要汪孚林扮成自己的隨員,那一位是絕對不會覺得有失顏麵。不這麽做的最大原因,無非是不想一上來就把事情給弄糟了,因而由他出麵初步接觸,留一點緩衝的餘地。順便看一看,晏繼芳是否願意進行下一步接觸,或者說承擔這次接觸之後可能帶來的責任。

    “唔……”隻是沉吟片刻,晏繼芳就當機立斷地說道,“也罷,我每日除卻午後去沙灘之外,也常常去各處轉轉。你回去之後告訴汪巡按,今日傍晚,我在太子樓等他。”

    所謂的太子樓,也就是相傳南宋少帝趙昺在南澳島停留時的居所,如今時隔數百年,早已是一片廢墟,連殘垣斷壁都沒有留下,畢竟,時光是消磨這種痕跡的最好方法。此時此刻,站在南宋皇帝也許曾經呆過一陣子的地方,想到當年南宋皇室和官員在蒙古人的鐵蹄下一路往南潰退,最終在崖山,隨著那位少帝蹈海自盡的足有十萬軍民,汪孚林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其實,憑借當初宋人的航海能力,揚帆海外遠避鋒芒也並無不可,但蒙古人在占據中原之後,其海外貿易之發達,甚至比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永樂皇帝都能夠為了一個建文帝派鄭和七下西洋,那麽,如果南宋******遠遁,蒙古人又豈會吝嗇於派出浩浩蕩蕩的船隊遍索南洋?就如同南明弘光帝一樣,逃到緬甸還不是一樣被送回來處死?滔滔大勢,便如同曆史的車輪一般,會把阻擋物碾得粉碎。他現如今是順應大勢的一方,所以看上去方才順風順水。

    大勢這種東西,終究是最難抵擋的。

    “汪巡按可是來得真早啊。”

    聽到背後傳來了這麽一個聲音,汪孚林轉過身來,見晏繼芳留著十幾個親兵在遠處警戒,竟單身走了過來,同樣留著隨從在遠處,以示別無他心的他立時迎了上去,興亡之歎瞬息之間便拋在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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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九章 三寸不爛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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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大帥,久仰大名,冒昧約見,實在有些不恭,還請見諒。”

    盡管已經聽說過汪孚林很年輕,但真正見麵,晏繼芳還是忍不住暗自驚歎。

    像他這樣的世襲武官,步入仕途的起步乍一看去會比汪孚林這樣從科場起步的進士高很多,畢竟,他一開始就是世襲指揮僉事,正四品的武官。然而,如果不是家中祖父父親都有過戰功,攢下了一些家業,光是去京師承襲世職,打點上下,那花銷就讓人很難承擔得起。而且,起步高卻並不代表升官快,若非倭寇肆虐,他軍略武勇也還算出眾,又跟著戚繼光征戰建功,哪有今天?

    可大多數文官隻要憑著所謂的政績,一任一任資格熬下來,運氣好的話成為尚書閣老,哪怕他們這些武將就算當到頂成為總兵,甚至因軍功封爵,道上遇見了卻還得避讓,有事照樣得去求爺爺告奶奶!更何況,汪孚林的年紀優勢擺在那兒,三十年之後也才五十出頭,隻要朝中有靠山,前途無可限量!



    而現在隻看汪孚林在朝中的兩尊靠山,他就已經要表示出相應的善意了——因為他是副總兵,而汪孚林的伯父汪道昆是兵部侍郎,還和兵部尚書譚綸相交莫逆!這都還不算張居正,畢竟傳聞有時候是有誇大的。



    所以,在最初幾句彼此套近乎的寒暄之後,晏繼芳就照著昨夜思量時的那番打算,熱情地開口說道:“汪巡按此來既然如此保密,想來是有要緊事。隻要是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我一定盡力相助。”

    對於這樣一個看似非常豪爽的回答,汪孚林卻知道,這已經是汪道昆兵部侍郎的官職。以及戚良出麵接洽,這才造成的兩大加成效果。但如果他認為晏繼芳真的就會一聽他的話便無條件襄助,那就錯了。因而。在立時道謝了一聲後,他就字斟句酌地起了頭。



    “晏大帥應當知道。現如今這會兒,兩廣總督淩製台已經動用幾路兵馬,進軍羅旁山了。此番廣東廣西總兵親自上陣,兩省兵馬都有調動,但就在這節骨眼上,潮州府卻有消息報說,有疑似林道乾者出沒,而林阿鳳也帶著不少船隻和人手從呂宋揚帆返回。麾下雖大不如從前鼎盛時,卻仍是粵閩沿海的大患。”



    作為戍守南澳島,直麵粵東閩南的漳潮副總兵,晏繼芳可以不知道羅旁山之戰究竟進展到了什麽地步,但對於海盜的那些情報,整個廣東乃至於福建境內,他掌握在手中的信息至少排在前三甲。察覺到汪孚林竟然是為了海盜而來,他的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就幹笑道:“汪巡按說得不錯,這些海盜來去如風。騷擾沿海,但要說他們是趁著淩製台分心不得之際趁機作亂,那卻也未必。從嘉靖末年到如今。這些海盜那可是都被打怕了!”

    汪孚林並不懷疑晏繼芳此時說的話,從嘉靖末年到隆萬之交,可以說整個大明國力漸漸恢複,甚至進入了少有的上升期,軍事上也因為先後出現了好幾位名將,因此保持著對蒙古、對女真、對倭寇以及海盜三方麵的強大威懾力。否則,又怎麽會有邱四海之輩偷偷帶著禮物想要和海道副使周叢文搭上線,然後爭取投降之後換個榮華富貴?



    所以,他讚同似的點了點頭。嘴裏卻說道:“晏大帥所言不差,正是因為當年戚大帥俞大帥等掃蕩沿海。晏大帥這樣的宿將又精於用兵,勤於戍守。方才有如今海盜聞風喪膽的局麵。然則朝廷因為屢屢拒絕招撫,如今這些海盜亡命海上,化整為零,就如同小魚小蝦那樣,從漁民手中那些洞眼太大的漁網中偷偷鑽了過去,比從前更加防不勝防。”

    這是要招撫?

    晏繼芳生出了這麽一個念頭,剛想要接話茬,汪孚林就主動說了出來:“我之前在廣州時,就因緣巧合,俘獲了幾個帶著重金想賄賂官府求招撫的海盜黨羽。但是,此等滑胥之輩肆虐沿海多年,殺傷官軍,禍害平民,從前也有屢降屢叛之舉,實在是不值得信賴!”

    這是說不能相信這些海盜,不能招撫?

    “但若是絕其希望,彼等很可能破罐子破摔,一次反撲就可能造成防守虛弱的地方遭到重挫。畢竟,以戚大帥俞大帥當年的赫赫功績,也曾有過馬失前蹄,讓這些賊寇得逞的時候,更不要說如今。”

    這到底是招撫,還是不能招撫?

    晏繼芳和文官打交道的次數很不少,可汪孚林這樣年紀輕輕剛入仕不久的官員,竟然也喜歡一會兒來一個轉折,他不免有些頭疼。可這還沒完,接下來汪孚林說出來的幾句話,卻讓他一下子繃緊了神經。

    “而且,南澳島此處,曆來除了是海盜倭寇很中意的地方,也是那些私商交易的聖地。據我所知,島上各處適合停船的大小港灣,足有幾十處。整個島上,除卻總兵府所在的鎮城之外,不少地方駐守的官兵寥寥,據說就在不久之前,也才有幾條暹羅來船在此停靠過。”

    汪孚林怎麽知道的?那兩條暹羅船來時乃是傍晚,趁夜交易過後就立刻開走了!

    看到晏繼芳那原本笑嗬嗬的臉上一下子變得陰沉了下來,汪孚林當然知道對方是怎麽猜測的,當即笑了笑說:“唐宋元時,未嚐聽說過有本朝那麽森嚴的海禁,那時候泉州、廣州、寧波等地,全都是聞名天下的大港,無論東洋的日本朝鮮,還是南洋諸國,海貿往來全都最是興盛,到了我朝一時嚴禁,就如同我剛剛打比方的拿漁網封堵,總免不了會有很多漏網之魚。所謂漳州月港這一口通商,不過是於通之之中,寓禁之之法,實話實說,我卻是不讚同的,堵不如疏。而疏卻不能隻開一口。而且,南澳島孤懸海外,軍將實在是辛苦。”

    這麽說。汪孚林也許是知道他放縱暹羅船來南澳島上交易,以此彌補軍餉以及糧草不足。所以不準備揪住這一點不放?

    晏繼芳隻覺得今天心情是大起大落,一驚一乍,此刻明白汪孚林應該不是要揭短抓把柄,他還是有點吃不消,當即半真半假地說道:“賢侄不愧是三甲傳臚的少年英傑,我這一把年紀跟不上你說話的節奏嘍。有什麽話你盡管直說,我還是那句話,若在能力之內。絕不含糊。”

    “晏大帥可知道二林如今的行蹤?”

    微微遲疑了片刻,晏繼芳就打哈哈道:“這些海盜來去如風,我又怎知?但不外乎是外平、大甘、小甘,乃至於澎湖諸島,但最大的可能,卻是在東番!”

    所謂的大甘和小甘,指的是福建最東南端的大甘島和小甘島,這兩個島隔著西門澳,就是玄鍾所、南詔所、銅山所三個衛所。至於外平,則是南澳島周邊二十多個島嶼中相對比較大的一個。在南澳的東南邊。至於澎湖諸島以及東番,那就更不用說了,澎湖諸島上好歹還有個澎湖巡檢司。東番也就是後世的台灣島上現如今根本就是連個統管的官府都沒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種話,放在晏繼芳所說的這幾個地方,那都是絕對要被海盜吐口水的。

    汪孚林來廣東之後,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海貿和海盜上,反而派他到廣東來的本來目的,也就是平定瑤民之亂,他卻很少顧及,至於巡按禦史挑人錯處的本職,他竟也玩忽職守地丟給了底下的幕僚——要是這些傳出去。那他就得卷鋪蓋回鄉了。但取而代之的,卻是他對於廣東福建的地形有了相當深入的了解。對於海盜的行蹤也因為接觸過相關者,不比晏繼芳了解少。因此。在晏繼芳拋出了這幾個眾所周知的地點之後,他就嗬嗬笑了一聲。

    “可據我所知,林阿鳳所部,如今就潛藏在外平。”

    他怎麽可能知道!

    晏繼芳已經盡量高看汪孚林,但對其所言俘獲了幾個請求招撫的海盜一說卻是將信將疑,可此時此刻,他終於意識到,對方並非東拉西扯,頻頻轉折,而且俘獲一說很可能是真的!否則,對方又怎會得知,海盜正潛藏在外平?因為他對南澳島上的某些走私活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而外平諸島上有海盜活動,當然也瞞不過他,可小小的南澳島上雖說建了總兵府,他如今手底下統共兩營外加福建南路,廣東東路水師,總共不超過五千人。

    而這五千人當中,老兵新兵參半,貿然興兵攻打外平,風險太大,再者正當淩雲翼全力平瑤之際,他這是想搶風頭嗎?

    所以,一動不動和汪孚林對視了好一會兒,晏繼芳終於長籲了一口氣,滿臉沉著地問道:“你究竟想怎樣?”

    從汪巡按,到賢侄,再到你,這稱呼從帶著幾分客氣,到親切,再到眼下撕掉所有偽裝之後的直截了當,充分顯露了晏繼芳在這短短一陣子對話之中的心路曆程變化。作為始作俑者,汪孚林知道火候已經相當充分,當即拱拱手道:“我已經前後派了兩撥人前往招撫海盜,隻希望晏大帥能夠在必要的時候,予以一定的接應。”

    晏繼芳眼中厲芒乍現,聲線卻沒有多少變化:“你這兩撥人都是誰?”

    “當年曾被胡梅林公稱之為天下英雄的新昌呂公子,與鄭伯魯公之子業已早一步前往,此外第二撥則是我新收的一位幕僚帶著俘獲的一名海盜。而在我此次到南澳島坐的那條船上,尚有從柘林鎮招募而來的軍餘四十餘人,再加上一條好船,還有一位要緊人物,這是第三撥。”

    “你所謂的接應,應該指的是讓我這南澳總兵府虛張聲勢,令外平島上群盜惶惶難安吧?趁著盜中有所分歧,你這一撥死士當中,應該少不了精通天氣以及水文的人,到時候加以偷襲,說不定就能讓海盜分崩離析吧?”

    晏繼芳終於顯露出多年宿將的本色,準確地猜到了汪孚林此來的目的。看到這位年輕的廣東巡按禦史沒有任何掩飾地點了點頭,晏繼芳眯了眯眼睛,臉上那圓滑世故全都無影無蹤:“我若是不肯答應呢?”

    “我怎敢強求?若是晏大帥不肯答應,我自然隻能設法聯絡,請他們保全自己先行回來,僅此而已。”汪孚林當然不會無知到要挾晏繼芳,當下一攤手,非常光棍地說道,“我隻是想招撫海盜開發東番,日後南澳總兵府可以從福建廣東獨立出來,統轄南澳、澎湖諸島、東番,免得海盜招撫之後,在廣東以及福建上岸為民卻依舊不肯消停。日後一旦東番穩固,還可趁勢經略南洋。不過這也不是我這個十府巡按該操心的事,辦不成不辦就是了,隻可惜呂公子他們冒奇險的一番辛苦。”

    晏繼芳當然知道呂光午當年的勇猛威名,這位說是斬將奪旗的猛將,但卻是出身書香門第,和他不是一類人,可當時浙軍之中不少人都與呂光午頗有些交情——當然,那都是打出來的!當然,敢於挑戰叫陣的,往往都是那些不在乎輸贏的家夥,他卻沒打過,但畢竟是老相識。想到這麽一位竟然也甘為馬前卒,想到戚良千裏迢迢趕來,竟然仿佛是充當了汪孚林的護衛,再想到汪孚林這字裏行間流露出來的意思,他不知不覺心卻已經動了。

    “什麽開發東番,經略南洋,你先說來與我聽聽。”

    看來先步步緊逼,然後以退為進的計策是對的。汪孚林心裏這麽想,嘴裏也沒閑著,立刻開始了詳詳細細的解說。這是他早就讓杜茂德和徐丹旺起草過的條陳中,詳細推敲,補充過很多細節的,再加上他對東南亞諸國如今的格局,以及西班牙葡萄牙的現狀頗有了解,自然說得頭頭是道。到最後將局勢到未來計劃,再到可能有的反彈等等一一挑明之後,他這才對著晏繼芳拱了拱手。

    “事到如今,如果晏大帥不願意貿貿然摻和進去,也可以用訓練為由先行整編兵馬,號稱演練,等事情過去之後,如若不成,晏大帥隻管當成什麽都不知道,一切責任盡在我身上。如果僥幸能夠成功……”

    “事敗算你的,若是成功便功勞二一添作五,是不是這意思?”晏繼芳沒好氣地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已經發福的身軀這時候一挺,卻愣生生多了幾分久戰沙場的威勢,“我還不至於這點擔待都沒有!但唯有一條,呂公子也好,你那個幕僚也好,還有你那條船也好,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唯有你,絕對不許上船!”

    其他的風險他可以承擔,但要是堂堂廣東巡按禦史卻陷在海盜之中,這巨大的政治風險他卻承擔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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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零章 落魄的梟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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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平諸島位於南澳縣東南,光是這個名字,後世的人必定會感到極其陌生,但如果換一個名字,南澎列島,那麽很多人便會恍然大悟了。相比南澳島,這些島嶼全都是人們眼中的荒島,袖珍到有些島人步行走一圈都隻要不多久功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原本並不適合人居住。

    然而,對於被官兵從廣東福建攆走,下南洋之後卻又遇到諸多困難的海盜們來說,在東番也就是後世的台灣島重振旗鼓後,這一片臨時的棲身之地卻是重新踏入粵東閩南的跳板。

    若不是想試一試官府是否會重新招撫,他們早就退守台灣島去了,那好歹是個比南澳還大好幾倍的島,唯一的缺憾隻在於距離大陸太遠,比不上南澳島、雙嶼島這些沿海島嶼可以便利地走私貨物!



    當然,散居南澎諸島,總共二三十條船上,也不是沒有反對意見。其中最激烈的一種,那就是之前一再求招撫碰壁,現如今不若集中力量,重dian攻擊某一處衛所,顯示一下實力。官兵不願意招撫,那是因為指量著他們已經快被趕盡殺絕了,要是他們能夠顯露出健壯的肌肉,那官府改變主意也未必可知。



    在這亂糟糟一片的各種聲音中,在外平諸島中最大的那個島上,掛著簡陋黑旗的一條艚船上,曾經叱吒風雲的林阿鳳正在專心致誌地烤魚。在這種遠離大陸的地方,幹菜、海鳥以及海魚,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這一圈島嶼上。有可供飲用淡水。以及植被覆蓋較為茂密的島一共隻有三個。實力最大的林阿鳳占據了兩個,另有一個則是一些散兵遊勇暫居,但林阿鳳也聽到過一些風聲,說是林道乾便在其中。



    若是早些年,他一定會冷笑一聲,立刻調度全部船隻和人馬,去和林道乾幹一架,決定誰才是海上霸主。但現如今他早已經沒有那樣的雄心壯誌了。去年被官兵攆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於是把心一橫去呂宋打了那一仗,看似曾經把那些紅毛鬼子打得抱頭鼠竄,但他的損失同樣非常大。

    他已經沒有當年鼎盛時期那號稱上千條船,幾萬人馬了——那》~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當然是誇張,真要有幾萬人,他早就橫掃南洋了——如今部眾有的獨立山頭拉走了人,有的則是遁回家鄉,他身邊也就隻有這稀稀拉拉幾百人。

    這其中,明人隻占不到一半。還有日本人、黑人乃至於呂宋當地的土人等等,戰力參差不齊。當然。林道乾若躲在那些散兵遊勇之中,實力隻會更差!

    “鳳哥,邱四海都已經把靳飛龍帶回來兩天了,您還是不見他們?”

    見林阿鳳一聲不吭,隻專注地烤著魚,他身邊那個中年漢子終於忍不住了,緊挨著林阿鳳坐下之後,就低聲說道:“我也知道,現如今風聲亂,邱四海帶著那麽多人走的,回來時卻就他一個外加靳飛龍,說不定是遇到什麽事,可那條小破船上除了他們倆就是船老大和兩個水手,看到我們都嚇傻了,我仔仔細細盤問過,沒什麽問題。”

    “那你說,靳飛龍當初好好的軍師不當,也不肯跟我下呂宋,一溜煙跑了個幹淨,現在我手頭就這麽一dian人,他為什麽還跟著邱四海回來?你可不要告訴我,說是邱四海把人給我綁回來的!他要是有這本事,想當初靳飛龍也不會憑著那一把鐵尺,打得很多自稱悍勇的好漢沒了脾氣!而且,靳飛龍三個字,你以為是真名嗎?”

    “可如果不是,邱四海又是怎麽找到人的?”中年漢子是林阿鳳的同鄉饒三,自從林阿鳳下海為盜就一直跟著他,可以說是最心腹的左膀右臂,此時提出這麽一個問題後,看到林阿鳳烤魚的動作為之一滯,麵上露出了沉吟的表情,他就趁熱打鐵地說道,“再說,邱四海都說了,已經和海道副使周觀察搭上了線,剩下的那些人都留在了周府周邊,所以才隻兩個人回來。鳳哥,如今人心都快散了,再這麽下去,大家得在這幾個小破島上啃樹皮了!”

    林阿鳳也知道,饒三這個跟了自己時間最長的都已經焦躁不安,更不要說他手底下的其他人了。他沉默了片刻,最終開口說道:“好吧,你去一趟,把邱四海和靳飛龍都帶來,我親自問他們。”

    “好,我這就去!”

    饒三此來不但是他一個人的意思,也不僅僅是邱四海二人的請托,而是林阿鳳麾下大多數海盜頭目的意思。他興衝衝地下船之後,繞著小島走了小半圈,最終來到了邱四海二人乘坐的那條小船前。

    盡管海盜船都挺破的,但和這條小船相比,那就是龐然巨艦了。簡陋的小船下頭,還有幾個人守著,顯然是出自林阿鳳的吩咐。但這會兒幾個守衛正在和人支起火堆烤魚,噴香四溢,說說笑笑,哪怕剛剛才在林阿鳳那混了半條烤魚的饒三看著都覺得有些餓了。

    杜茂德此時正漫不經心地烤著手裏的魚。重回海盜之中,他再度啟用了靳飛龍這個霸氣的假名,同時把什麽詩書禮儀全都丟到了九霄雲外,取而代之的溢於言表的痞氣——如果不熟悉的人此時此刻出現在其麵前,絕對認不出他就是大同村中那個秀才!此時此刻,他嫻熟地烤著魚,撒上胡椒粒後遞給了邱四海,這些香料不消說,都是海盜劫掠商船的戰利品。他非常懂分寸地沒去幫那幾個守衛,以防人家認為他是想要下藥又或者幹別的。

    緊跟著,他才仿佛是不經意間瞥見饒三過來似的,笑嗬嗬地招呼道:“三爺來得正好,一塊再吃dian?”

    饒三打量了一眼三個守衛,見他們起身叫了一聲三爺,頗為恭敬。但那笑臉上卻並沒有什麽被抓現行的尷尬。他何嚐不知道。這三人也對招撫頗為心動,這才樂意和這兩個林阿鳳懷疑的人套近乎?此時此刻,他挨著杜茂德坐下,又打量了一眼邱四海,這才低聲說道:“鳳哥終於答應見你們了。”

    邱四海自從被蒙上眼睛裹挾著離開廣州後便始終疑神疑鬼,直到最終上了船之後被解開束縛,他發現身邊隻有一個杜茂德,而船則是往外平走。他就更是天人交戰,又想在林阿鳳麵前揭破杜茂德的真麵目,又懷疑這家夥投靠了那股拿下自己的海盜。當杜茂德明確表示,他這個秀才確實已經聯係上了官府招撫,又許諾了他榮華富貴之後,他不得不說服自己,先從了對方。此時聽到饒三說林阿鳳的態度終於有所改變,他登時暗自豎起了耳朵。

    果然,杜茂德仿佛並不意外,而是歎了一口氣就苦笑道:“我知道。鳳爺多半因為我之前不告而別,覺著我這人沒義氣。沒膽量,可我當初說的話有錯嗎?哪怕去東番,也不該去打呂宋!結果還不是我當初說的,呂宋那些佛郎機人固然一時戰敗,可後來呢?後來不是又卷土重來了?說實在的,要不是這次竟然正好撞在邱四海手裏,這家夥怕我走漏了招撫的風聲,硬提溜了我上島,我才不會回來!鳳爺不想見我,說實在的,我還不想見他呢!”

    “那是那是,想當初有飛龍你在鳳哥身邊的時候,粵閩多少海盜,有誰能蓋住咱們的聲威?”饒三毫不吝嗇地恭維了兩句,見杜茂德麵露幾分得意,他知道此人從前就有些恃才傲物,因此又說了幾句好話,又跟著吃完了烤魚,這才帶著他們打算去林阿鳳那兒。

    就當一行三人快到林阿鳳那條座船時,卻隻聽船頭突然有人嚷嚷了兩句,情知有什麽狀況的饒三抬頭一看,來不及招呼身後二人,立時三步並兩步上了船。發現是有一條船從不遠處另一個島的方向駛來,看形製雖不是自己這邊的,卻好像掛著那群散兵遊勇那邊的旗號,他稍稍心安了幾分,當下訓斥了大驚小怪的水手們幾句。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吩咐周邊船隻警戒一下,繼而方才迎了杜茂德和邱四海上來。

    邱四海上船倒是規規矩矩,杜茂德卻舉目眺望了一下,無奈過來的那條船這會兒還距離很遠,船頭縱有人物也不過小黑dian,他極盡目力也看不分明,也就放棄了心頭的衝動——畢竟,他一到此地就幾乎相當於被人牢牢看死軟禁,尚未得到有關呂光午的任何消息,眼下哪怕再想打探,也隻能先忍著。

    時隔一年多再見林阿鳳,杜茂德頓時想起了當年的經曆。那時在生死之間,他不得不入夥,而後又交過投名狀,卻在海盜中地位穩固人人信任之後,因為林阿鳳執意要去打呂宋,而突然閃人。此刻在一個照麵後,他把目光先落在林阿鳳下頜上多出的一道又深又長的刀疤上。

    海盜們可不存在什麽真正安穩的大後方,打仗的時候不說身先士卒,至少是不可能隻趕著別人上陣,自己卻縮在安全的地方,那樣很快就會被部下推翻,所以林阿鳳身上的傷疤就猶如這位海盜王的功勳一樣,每次處罰逃兵時,一脫衣裳就是最好的震懾。然而,臉卻是門麵,如無意外,誰都不希望臉上密布刀疤,因為那會讓人質疑海盜王的能力。都已經讓人直接打到臉上來了,豈不是離死隻差一步?

    所以,在杜茂德的印象中,之前林阿鳳的那張臉除了眉角一道淺淺的刀疤,其他的都是小擦傷之類的細碎傷痕。而這次林阿鳳臉上的那道刀疤,恐怕意味著,自己不在的時候,對方在呂宋又或者在其他地方經曆過生死一線的殊死戰鬥。那時候連性命都不知道是否能保住,哪還有工夫去保護那張臉?

    即便覺察到這一端倪,他卻不動聲色就垂下眼瞼,在邱四海行禮口稱鳳爺之後,他就生硬地拱了拱手,嘴裏卻一聲不吭。

    見他這幅光景,邱四海心頭駭然,可他終究蒙著眼睛被汪孚林授意小北審訊過一次又一次,在有心歸降的前提下,他的心理防線早已瓦解,所以對投靠了疑似另外一大海盜勢力,又和官府勾勾搭搭的杜茂德,他心裏十分忌憚——畢竟,自己歸降之後的前途,還牽係在對方身上。

    於是,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幫杜茂德遮掩道:“鳳爺,我是在廣州城裏偶爾撞見靳先生的,死活才把他拉了來,畢竟若是真的想要朝廷招撫,說不得還要靠靳先生的智謀。因為這是我自作主張,靳先生不大高興,鳳爺您之前又不肯見我,我這簡直成了兩麵不是人,實在是太冤枉了!”

    邱四海直接叫起撞天屈,林阿鳳見杜茂德嗤笑一聲別過頭去,本來縈繞心頭的疑忌頓時變成了吃不準。想著邱四海畢竟跟了自己很多年,而杜茂德則是不告而別一年多,入夥的時間也不過三年多,他就幹脆略過了邱四海,看著杜茂德似笑非笑地說道:“既然邱四海費盡心思把靳先生你帶了回來,你現如今看到我隻剩下這麽一dian人,還困守在這隻有鳥拉屎的外平三島,那就出個主意吧?”

    “主意?鳳爺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何必又問我?否則你把邱四海派去廣州府鬼鬼祟祟做那些事情幹什麽?”杜茂德也不拐彎抹角,單刀直入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他就冷笑道,“你應該問我,屢次求撫,朝廷卻不答應,接下去該怎麽辦才對。”

    林阿鳳的眼神一下子犀利了下來。盡管有人已經把他看成了掉了牙齒的病虎,但不可否認,他仍然是粵閩海上最有實力的豪雄,也許沒有之一。盡管發現杜茂德在自己的直視下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照舊淡然若定,他還是冷笑一聲道:“那你說,應該怎麽辦?”

    “自從當年胡宗憲招撫汪直徐海,結果朝廷卻殺了他們之後,這招撫兩個字,就再也沒有人敢相信了。縱使一時被招安,隻要發現朝廷有秋後算總賬的蛛絲馬跡,又或者人家沒動靜,自己也要杯弓蛇影,降而複叛這種事幾乎是百分之百。所以,官府不肯納降,這原因猜都能猜出來,不外乎是不想接受這樣莫大的風險而已。”

    “你和從前一樣,說得一如既往有道理。”林阿鳳貌似誇讚了杜茂德一句,卻突然詞鋒一轉道,“那接下來你莫非要說,讓我解散麾下船隻兵馬,讓朝廷覺得我軟弱無害,是不是?靳飛龍,一年多不見,沒想到你再回來時,竟已經是朝廷的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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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一章 爾虞我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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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說林阿鳳脫口而出的是靳飛龍這個名字,哪怕被人叫破杜茂德三個字,來之前就已經做好豁出去的準備,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杜茂德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驚訝。恐懼這種情緒,自從他把妻兒托付給汪孚林之後,就已經徹徹底底從腦海中徹底摒棄了出去。

    “自從鳳爺派邱四海去廣州,不就已經有所準備,也打算夾起尾巴做一做朝廷的走狗了?”要比牙尖嘴利,杜茂德當然不會比林阿鳳遜色,見對方殺機乍現,肩膀微微繃緊,仿佛隨時都會暴起襲擊,他卻依舊從容不迫地繼續說道,“我可以老實告訴你,我本來就隻是屢試不第的窮酸秀才,同樣屬於想當走狗卻當不成,否則也不會當初遇到你們,就為了保命露一手求入夥!”

    “這麽說,你這靳飛龍這個名字是假的?”林阿鳳仿佛一下子抓到了重點,立時衝著邱四海喝道,“邱四海,你還有什麽事瞞著我!”



    積威之下,邱四海哪扛得住,畢竟,連日以來,他心裏本來就積壓了一堆恐懼和怨恨。然而,他本想張口就把杜茂德的事情一股腦全都抖露出來,然而,一想到林阿鳳在外平的消息還是自己泄露的,杜茂德也是自己帶到島上來的,他就意識到要是一個字說錯,杜茂德固然沒命,他也好不到哪去。更不要說,將林阿鳳本打算送給海道副使周叢文作為賄賂的那筆財寶拱手送給了不相幹的外人,光是這一條就足夠他死很多次了!



    瞬息之間,他就做出了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的選擇。於是,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誠惶誠恐地說:“鳳爺。我是瞞了您一件事,可這也是在路上被靳先生逼的,靳先生他的名字確實是假的。他叫杜茂德,是廣州府大同村的秀才……”

    既然起了個頭。邱四海便原原本本將自己怎麽在廣州街頭偶遇杜茂德,直接追到了其家鄉,拿著其妻兒要挾,這才把他給帶了回來。“



    林阿鳳見杜茂德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相當難看,赫然是火冒三丈,他自以為了解了對方緣何在見麵之後的這一段時間裏,流露出如此深重的敵意。既然知道邱四海已經派人看住了杜茂德的家眷,他就輕鬆多了。當下笑嗬嗬地說道:“原來不是靳先生,而是杜相公。你之前捏造姓名入夥,想來是生怕聲名傳到官府,禍及家眷,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此事就當沒發生過。至於邱四海那有些冒犯的舉動,我替他賠禮就是。”



    作為一時梟雄,林阿鳳說賠禮就賠禮,竟是站起身來笑吟吟對杜茂德作揖。果然,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就隻見杜茂德非常不情願地還了一禮,麵色卻沒有緩和多少。這時候,一直在旁邊沒吭聲的饒三方才趕緊出來打圓場。三兩句話暫時消解了那僵硬的氣氛後,卻又把邱四海給扶了起來,半真半假地埋怨了幾句他的冒失,這就算是把這一茬揭過去了。

    隻不過,杜茂德在沒多久之後還是找了個借口拂袖而去,什麽出主意的事仿佛忘在了腦後。

    但是,剛剛已經自認為品味出很多隱情的林阿鳳卻不但沒有因此大發雷霆,反而借此機會,留下邱四海好好盤問了一番。

    既然之前已經選擇了說一半留一半。這時候,邱四海就唯有硬著頭皮把謊言繼續圓下去。好在除了他設局不成反被別人一網打盡的這件事,其餘的細節都是親身經曆的。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因而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隨著自己的訴說,他追隨了多年的這位海盜王似乎頗為滿意,登時如釋重負,

    但隱隱之間,他原本就剩餘不多的忠誠也就更少了一些。連他和杜茂德的異樣都察覺不出來,而且此番回來,留在外平三島的船隻仿佛更少了,這豈不是說再這樣下去,林阿鳳麾下這些人隻會更快分崩離析?

    出了船艙的杜茂德一刻都沒有在船頭停留,氣衝衝地踩著船板下了船。在幾個水手的眼中,他這會兒顯然心情非常不好。隻不過,別人眼中“心中有氣”的杜茂德,卻在離開林阿鳳那條船後不久停下了腳步,仿佛不經意似的回頭眺望了一下,正好看到之前自己關注過的那條船進港。

    杜茂德一眼就發現,和自己與邱四海來時高價找的那條船相比,過來的這條單桅白艚船也好不到哪去,顯得破爛不堪,說是下一刻要沉沒都有人相信。然而他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船上,而是集中在船頭依稀可見的幾個人影上。粗粗搜尋了一番,他的目光就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盡管隻是一個大概的體型輪廓,他還是認出了那個一身短衫,胳膊和肩膀上露出結實腱子肉的中年大漢。他原本還擔心對方難以在港灣這麽多船隻和人員中發現自己,可就在他盯著對方看了沒多久之後,他就發現人家已經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來。眼神交匯的一瞬間,他就看到那中年大漢有些驚訝,仿佛是沒料到會在這裏遇到自己,當下他立刻搖搖頭,隨即也顧不得對方是否能夠領會,立時低頭離去。

    僅僅是這個小小的動作,其他人就算發現,頂多也隻會認為他心懷不滿,故而看到這麽一條小破船時搖頭嘲笑!

    船頭的呂光午卻還不至於這樣心有靈犀,僅僅從杜茂德的眼神以及細微動作上理解對方的深意,心裏一時生出了許多猜測。

    杜茂德明明在去年就已經逃離了這群海盜,如今又怎麽會又和這群人廝混在一起?是生活窘迫,又或者被什麽難言之隱逼迫,不得不再次入夥?還是說,他臨走前就曾經對汪孚林推薦過杜茂德,汪孚林記在了心裏,立時就去尋訪了來?雖說之前他並不知道此人家鄉,但汪孚林是巡按禦史,查一個秀才的底應該比他方便。

    不論怎麽說,如果是最後一種可能。杜茂德是汪孚林派來的,那是最理想,但同時也是可能性最低的!他不能把一切寄托在這種渺茫的希望上。得想個辦法去見一麵才行。

    在之前漂泊海上直到外平三島的一個多月時間裏,他和鄭明先再加上呂家鄭家七八個家丁。恩威並濟,徹底把付雄給收拾得服服帖帖。而且,鄭明先定策,他親自執行,在一場黑吃黑的遭遇戰之後,他們先是成功拿下了一條船,而後以這兩條船,二十多號人作為基礎。在來到外平時,付雄的實力已經和從前不可同日而語,三條大船再加上之前那條單桅白艚船,六十多號人馬的實力,除卻林阿鳳這批人之外,他們在那些散兵遊勇中也算是頂尖的。

    此時此刻之所以隻開著這條小破船過來,卻是呂光午考慮到林阿鳳的反應,盡量低調。果然,看到這條單桅白艚船進港,隻有一條船過來盤問。登船之後轉了一圈,發現沒有任何可疑之處,船上總共也就五六個人。聽說是來求見饒三的,也就很爽快地讓他們停靠了。

    盡管付雄在粵閩海盜之中原本算不上一號人物,但如今有三條船的海盜也算是不錯了,因此呂光午前幾日也見過饒三這個林阿鳳的左膀右臂。今次他主動出擊,本來是想打探一下,林阿鳳對將來究竟有什麽打算,但既然見到杜茂德,他就改了主意。在海上走了一個多月,他早已把身上那一身雪白的練肉曬成了小麥色。看上去就和大多數水手沒什麽區別,再加上身上有當年練武和拚殺留下的不少傷疤。光著膀子的他越發顯出了幾分凶悍。

    甫一照麵,他就氣急敗壞地向饒三抱怨了起來:“三爺。這裏也太荒涼了,能吃的野菜都快被挖完了,什麽海鳥海魚早已經吃得兄弟們嘴裏淡出鳥來,再這樣下去,底下就真的要造反了!”

    饒三雖說瞧不起群聚在另一個島上那些散兵遊勇似的海盜,但畢竟林阿鳳實力不比從前,需要這些零散的船隻人手撐一撐聲勢,故而他立時打哈哈安慰道:“鳳爺知道大家辛苦,再等幾天,咱們就立時去做一票大的……”

    “鳳爺這話已經不是說第一次了!”呂光午*地說了一句,繼而就用威脅的口氣說道,“大家也不是不知道鳳爺的心意,不就是想要朝廷招撫,又怕他們騙了咱們上岸之後卻不認賬嗎?既然如此,那就來硬的,上岸幹一票大的,看他們還敢瞧不起咱們!三爺,我撂一句話在這,這麽想的絕不止我們那邊三條船,十幾條船的人都已經這麽說定了!我今天來,就是這麽說一聲,是不是要告訴鳳爺,您看著辦!”

    饒三身邊一個親隨聽到這吃了火藥似的話,又見饒三臉色不好看,不禁想要表現一下自己,立刻惱火地嚷嚷道:“你是什麽東西,敢這麽和三爺說話!”

    見那親隨一邊喝罵,一邊朝著自己衝了過來,呂光午哂然一笑,麵對那撲麵而來的拳風,他動也不動,直到那一拳頭眼看就要結結實實打在臉上,他才驟然伸手一抓,死死鉗住了對方的手腕。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就這麽輕輕一彎,一折,那親隨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手痛呼了起來。這時候,他方才生硬地拱拱手道:“三爺沒個準信,我就一條一條船問過去,看看大夥是什麽主意!”

    他說完就立刻大步出去,等到了船頭,他竟也不用船板,就這麽直接翻過船舷縱身一躍,穩穩當當落在了地上,繼而頭也不回地離去。

    等饒三反應過來追到船頭時,就隻見人真的往其餘幾條船趕去,仿佛真的打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來個大串聯。麵對這種棘手的局麵,他再也不敢怠慢,慌忙親自往報林阿鳳。

    而呂光午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有限,一路上見船就找人傳話,卻也不多說,提高聲音嚷嚷一番,隨即拔腿就走。他這次打的主意很簡單,看看能不能通過這樣的動靜,把杜茂德給驚動出來。果然,當他繞了小半座島,看到一條不怎麽起眼的小船時,才在船下叫了一句,船頭就立刻有人探出身來,正是杜茂德。他假做絲毫不認識,依樣畫葫蘆大聲嚷嚷了一番,道是付雄等零散海盜決定即日就到潮州府又或者漳州府大做一票,有同意的便在林阿鳳麵前說說情。

    正當他做出轉身要走的樣子時,船上就傳來了一個叫聲:“等一等!”

    見是杜茂德已經順著繩梯爬了下來,呂光午往四周掃了一眼,故意絲毫不停步,繼續往前走。果然,不多時,杜茂德就已經追了上來。步子不停的他隻聽到身後傳來了杜茂德那壓得極低的聲音:“呂大哥,汪爺讓我給你捎帶一句話,他已經去了南澳總兵府,應該能夠在近日內說動漳潮副總兵晏大帥,造成出師的假象,一旦消息傳來,我們這邊就盡快造勢。”

    果然是汪孚林嗎?

    呂光午心裏意外的同時,卻也頗為欣慰。汪孚林見自己久久沒有傳回消息,不是僅僅擔心自己的安危,派人打探,而是主動出擊,同時卻又找到了深悉海盜內部情況的杜茂德,令其也混了進來,隻要南澳那邊有所策應,也就是說,自己不再是孤軍奮戰了。他嘴角微微上翹了一下,卻是依舊頭也不回地說道:“知道了,你重回此地,未必能夠穩獲信任,自己小心些。我那邊已經扶起了一個付雄,島上至少半數人已被說服,你心裏有數就行。”

    “呂大哥,我聽說林道乾就在你之前的那個島上,這消息……”

    “可能是真的,但我到底不認識林道乾。我那島上除了付雄之外,還有另外一個頗有實力的海盜,麾下一共有四條船,我沒有說服的人中,就有他們。如果林道乾真的在那裏,隻怕就躲在這夥人中。”

    雙方各自得到了最想知道的消息,杜茂德自然不會繼續去追,從而引來人懷疑,當下就停住了腳步,往回走時還故意沒好氣地就呂光午惡劣的態度大聲抱怨了幾句。當重新回到自己那條小船時,見邱四海仍舊沒有回來,他很清楚林阿鳳必定不會全然信任他,指不定還在盤問邱四海,但如今有呂光午帶來的這一出,他的身份危機應該可以得到進一步的緩解。果然,他沒有等太久,就有人匆匆過來傳話,道是鳳爺有請。

    當他再一次上了那條最大的船時,就隻見呂光午被四個彪形大漢死死看住,而林阿鳳身邊則是站著七八個人,有些像饒三這樣的他認識,但也有兩人他不認識,想來竟是各大頭目全都到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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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二章 蠱惑人心,秀珠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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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饒三自認為從報信到最終堵住呂光午,這一係列動作已經夠快了,可仍然是讓這麽個家夥把反攻潮州府和漳州府的話嚷嚷了出去,讓大半人馬都聽了個遍,要說心中沒點火氣,那自然不可能,更何況對方之前還險些折斷了自己一個親隨的手腕!

    所以,得到林阿鳳授意,他立刻出動了麾下最得力的四個心腹,把這麽個人給押了過來。然而,此時此刻他本想仗著林阿鳳的勢,讓對方屈膝服軟,卻沒想到剛剛林阿鳳在乍見此人之後,立時發出了一聲讚歎。

    “好一位猛士!”

    也正是因為有林阿鳳這一句話,呂光午很清楚,自己此刻看似岌岌可危,但實際上卻還暫時安然無恙,接下來他可以選擇最穩妥的應對,但考慮到如今的局勢,他卻決定冒點險。

    因而,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說道:“什麽猛士不猛士,不過是一點蠻力而已!鳳爺,我也不怕說實話,島上的野菜早就都被掘完了,船上那些幹菜和鹽巴也已經快沒了。就算海魚管夠,可頓頓都吃,誰能受得了?要避風頭那就去東番,去澎湖,在這地方窩著,不是等死嗎?再說了,自從停在這裏之後,大大小小的地龍翻身,這都多少次了?”

    呂光午非常明智地選擇了一個沒有人能夠反駁的切入點,那就是如今的處境。

    海魚固然會被某些美食家譽為美味,但真的讓你連續吃一個月試試?再說,鹽也好,蔬菜也罷,全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但相比這些飲食上的困難,生病才是最大的危機。此外就是呂光午提到的地龍翻身了。要是汪孚林在這裏,一定會大大點頭附和,因為某人知道南澎列島正處在一條地震斷裂帶上。哪怕如今沒有大地震,偶爾來一次三四級的地震。然後是海浪高漲,那也夠嚇人了!

    杜茂德在心裏為呂光午叫了聲好,但他如今還屬於妾身未明的狀態,自然不會在這時候貿貿然插嘴。但是,他非常欣喜地看到,接下來附和呂光午的頭目足有好幾個,至於剩下的人雖說沒有直接說話,臉上那讚同的表情卻根本藏不住。



    站在林阿鳳身後的邱四海則心裏明白。林阿鳳求撫的事隻有饒三和自己知道,至於派自己帶著大筆財寶去求見海道副使周叢文,這事更是隻有自己一個人知道。林阿鳳最怕的就是下頭人心散了,隊伍沒法帶了,而多少海盜頭子就是因為這樣一個緣由,死在了內訌中?奈何他雖說曾經是林阿鳳的親信,可僅有的幾個心腹現如今陷在廣州城,連死活都不知道,萬一被人問起不好回答,他就更加不敢隨便開口說話了。



    林阿鳳也完全沒想到。看上去胡子拉碴,頭發亂糟糟,身材魁梧的呂光午。竟然會在自己麵前還這樣大膽地開口抱怨,而且還激起了眾人的共鳴,哪怕臉上還是笑吟吟的,仿佛真的是嘉賞勇士,但他心裏已經動了殺機。不過是跟著一個才隻有幾條小船,幾十號人馬的小角色,竟然就敢在自己麵前這樣亂說話?可如今眾目睽睽之下,他就算懊悔不該給此人說話的機會,也隻能藏在心裏。甚至還得撫慰眾多同樣流露出不滿的部下。

    “大家的難處,我都知道。”林阿鳳掃了一眼那些不滿的麵孔。心裏明白今次不能空口說白話了,立時當機立斷地說道。“南澳島那邊仗著駐紮了兵馬,時常和那些南洋番船交易。然而他們有兩營水師,我們貿然去攻,隻會損失慘重。之前南澳島有人送來消息,近日之內會有兩條暹羅船開過來。我的計劃是,瞅準時機,截住這兩條船,這應該就足夠我們補給一陣子了!”



    此話一出,四周圍頓時傳來了亂哄哄的議論聲。而呂光午則發現,林阿鳳一邊說,一邊側頭瞅了一眼杜茂德。果然,下一刻,他就隻聽杜茂德冷笑一聲道:“從南澳到我們這邊,還得看順風逆風,要說正好堵截住這兩條船的時機,那可不是這麽好抓的,就算鳳爺在島上有內線,什麽時候送消息,來回的時間,隻要差之毫厘,就能謬之千裏,簡而言之就是一步錯就趕不上了。”



    林阿鳳沒想到杜茂德竟是公然反對自己的提議,哪怕知道這家夥因為邱四海扣其妻兒的算計而存心搗亂,他也不免有幾分惱火。

    但下一刻,他就隻聽杜茂德詞鋒一轉道:“但是,這個主意稍微改一改,卻可以讓官兵疲於奔命。我們放出消息說要搶掠南澳海市,官兵定然會在南澳島加強防備,固守南澳,實則我們去直奔漳州府月港!那裏乃是現如今唯一的開海港口,我們直接狠狠搶一票,接下來先到東番暫避一時,隻要撐一陣子,十一月十二月的風向,正好可以下南洋!”

    被杜茂德這麽一說,四周一時一片安靜。這幾年來,隻有海盜被官府攆在屁股後頭滿世界亂竄,一會兒這個寨子破滅,一會兒那個海盜被剿,大多數人的所謂做一票,也就是搶幾個沿海的村子,敢打南澳島海市以及番船主意的,就已經算是膽大包天了,沒想到竟然還有人敢盯上月港!在一片沉寂當中,林阿鳳已經不敢再讓杜茂德說下去了,連忙打斷道:“與其如此,還不如倒過來,放出咱們要去漳州府的消息,實則打南澳……”

    在接下來亂糟糟的氣氛中,呂光午那番抱怨終於被林阿鳳成功擱置,而這個讓他心生殺機的大漢也再沒有開口說什麽,讓他稍稍放心了幾分,轉而煩惱的卻是杜茂德那仿佛眉頭一皺就能計上心來的各種對策。盡管從前有這麽一個人在身邊時,他確實勝多敗少,唯一的大敗也隻是官兵勢大,他力所不及,至於到呂宋之後又被佛郎機人攆回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他此刻還是生出了幾分又有事情脫開掌握的無力感。

    偏偏就在眾人亂哄哄商量的時候,艙房之外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鳳爺,海上有一條船過來了。”

    “隻有一條船?”林阿鳳立刻反問了一句。得到了肯定的答複之後,他皺了皺眉。一個小頭目便笑著說道:“鳳爺,說不定是有人想入夥呢?就算真是官軍,一艘船頂個屁用?就算是想要混進來的內奸,隻要不讓他離開,那就什麽消息都送不出去!”

    盡管林阿鳳也知道這道理,心裏終究不那麽踏實。他草草結束了這樣一次商談,甚至就連本打算給點顏色看看的呂光午,他也沒太理會。放了其坐著那條單桅白艚船離開去往零散海盜們占據的那個島,而自己的目光,則是始終集中在那條莫名其妙的來船上。此時此刻,他已經派了饒三帶著三條船迎上去,自忖憑借這多年經驗,就算來的真是官軍精銳,以多打少也決不至於落敗。

    果然,一直到接舷為止,來的那條船似乎都沒有什麽異狀。可不過片刻功夫,他就發現圍著那條船的另外兩條船掉頭開了回來。他心中一凜。再加上發現那條來船竟是徑直航往那些零散海盜占據的小島上,他更覺得事情似乎和料想不同。等到派去的兩條船漸漸駛近,他當即派人在船頭喊話質問。誰知道卻問出了一個讓他大為愕然的答案。

    “鳳爺,那條船是來找林道乾的,三爺一上船就被人挾持住了,那船看似不算最大,可竟然滿滿當當都是人。船上有個丫頭自稱是林道乾的女兒,就是她挾持了三爺,這會兒她帶著幾十個人去那邊找林道乾了,說是找他要個說法!”

    此時此刻,莫說林阿鳳簡直認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就連同在林阿鳳那條船上的杜茂德,也忍不住錯愕。之前他和汪孚林兵分兩路的時候。汪孚林倒是提過,除卻去懇請南澳總兵府做出策應的行動之外。還會設法募集一批人以及船隻,以投奔又或者別的借口過來,他隻要當成不知道就行了。可如今船是來了,可這所謂林道乾的女兒又是什麽戲碼?

    “林道乾,你給我出來!我阿媽臨死前讓我找你,讓我狠狠給你一巴掌!你給我出來,否則我就當沒你這個阿爸!”

    相比他而言,已經返回之前那個島的呂光午在聽到新來的那條船上,傳來了女人的嚷嚷時,他的反應就比杜茂德大多了。畢竟,秀珠可是他和鄭明先救下來之後,這才托付給小北的,哪裏會不熟悉這個聲音?須知海盜船向來不帶女人,哪怕在外漂泊再久也是如此,這是整個群體的忌諱。而如今這麽多海盜窩在這三個島上這麽久,老母豬都會變貂蟬,秀珠這麽個女人一現身豈不是大為糟糕?於是,他立刻叫上鄭明先一塊來到了船頭。

    就隻見各處停泊的那些船上,因為突然看到女人,有人起哄,有人謾罵,有人叫嚷,但更多的人隻是在看熱鬧。

    而那條來船上,秀珠一身瑤女服飾,身上的幾樣銀器在太陽光下熠熠生輝,再加上那出眾的容貌,炫目得讓人難以直視。更加讓人不得不重視的,則是船頭十幾個舉著刀劍站在其身後的漢子,顯然是她帶來的部下。因為她的叫嚷,她的打扮,大多數人都信她真是林道乾的女兒,至於是不是有人暗自琢磨著如何采擷這朵帶刺的花,那就很難說了!

    而作為知道某些內情的呂光午和鄭明先,則是在盡力搜索四周圍的可疑人。他們從一開始就聽說過某些流言,道是林道乾隱藏在這些零星海盜之中,因而絕對的船隻以及人數雖不少,彼此之間卻都互相提防,可始終沒有抓到確切證據。然而,到了如今被親生女兒挑上門來這份上,林道乾如果真的還在,卻仍舊隱身不出,那麽,其多年縱橫四海積攢下來的那點名望,也就真的消散殆盡了!

    自從離開羅旁山後,吃過苦,受過騙,挨過悶棍,失望過,痛哭過,經曆了不知道磨難之後,秀珠終於出現在這個林道乾最可能藏身的地方,她隻覺得滿身精氣神全都聚集在了一起,聲音不知不覺提得更高。

    “阿媽死之前,千辛萬苦給雇了這些護衛,讓我來找你!我把廣東十府都快走了一個遍,也變賣光了阿媽所有的銀器,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就一條一條船地找過去,殺過去,我說得到也做得到!”

    聽到這話,接舷之後就被挾持在船艙中的饒三著實倒吸一口涼氣,但同時也覺察到一絲機會。要知道,自家大佬林阿鳳一直頗為忌憚的,不就是林道乾嗎?隻要證實林道乾真的在這裏,那麽很多問題就能迎刃而解!所以,他幹脆地把怒氣全都壓在心底,暗想等找到林道乾,回頭一定好好收拾你這丫頭!

    各條船上也不知道起哄了多久,一條不太起眼的船上,一個四十出頭的漢子遠望著光彩奪目的秀珠,仿佛被灼傷了似的微微眯起了眼睛,眼前仿佛浮現出當初那個一出現就奪去了他所有理智的女子。聽到四周圍充斥著各種不堪入耳的話語,又看到周遭幾個跟了自己很多年,不離不棄的部下,傳言中早就各種死的他終於站了出來。

    “你叫什麽名字?”

    隔著老遠的距離,秀珠卻一直在努力在四周圍那些嘈雜的聲音中分辨,希望能夠找到自己要找的那個人。此時此刻,當她聽到這麽一個突兀的問題時,立刻往聲音來處望去。盡管那裏有好幾條船,每條船的船頭都是人,但她的目光還是在第一時間落在了其中一個鬢角霜白的中年人身上。盡管不能確認對方就是林道乾,但她還是高聲說道:“阿媽給我起的名字叫秀珠,但我沒有姓,阿媽說,隨我高興姓什麽,隻有一條,絕不能姓林!”

    “絕不能姓林……嗬嗬,絕不能姓林!”

    喃喃自語了幾句之後,中年漢子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到最後竟是笑出了眼淚。他仿佛絲毫沒有在意那些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等最終停下笑聲之後,他才開口問道:“那你身上應該帶著那個‘賀秀珠吾女芳辰’的臂釧吧?”

    什麽?

    秀珠一下子呆若木雞。別說是她,就連呂光午和鄭明先也有些始料不及。畢竟,秀珠和陳炳昌的那檔子事,汪孚林對他們都提過,當時也讓他們捧腹大笑。然而,此時此刻聽到這疑似林道乾的中年男人竟然連臂釧上鐫刻的文字都知道,他們怎能不驚?

    難不成秀珠不是假冒林道乾的女兒,而真的是林道乾的女兒?這差之毫厘,隻怕就要謬之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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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三章 雷霆萬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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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珠終於回過神來,隨即本能地一把按住懷中那個布包。她隻是有些單純,但並不愚鈍。如果那臂釧真的如同母親所說,是她的親生父親,那個救了母親的大夫留下的,那麽林道乾又怎麽可能會知道?

    盡管那個可能的答案讓她渾身戰栗,乃至於一顆心都猛烈地絞了起來,但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陳炳昌交還那個臂釧給她時,對她說的話。

    盡管都是些絮絮叨叨的叮嚀囑咐,讓她不要衝動,注意安全,讓她一路上不要亂跑,要聽汪孚林的吩咐,但滿滿當當都是溫暖,不像此時那樣,胸口冷冰冰的。這次見林道乾的機會,是汪孚林給她的,而之所以會有這個機會,是陳炳昌拚盡全力為她爭取的,哪怕眼前才是她真正的親生父親……可那又怎麽樣?



    一個能讓母親到死都恨之入骨,因而告訴了她一個扭曲的故事,念念不忘讓她報仇的父親,又怎麽比得上素不相識就肯救她,哪怕丟掉自己的前途都願意保護她的陳炳昌?

    “帶了又怎麽樣!”她昂起頭回了一句,這才大聲說道,“我帶了來,是為了當著你的麵扔了它!”

    “還真是和你的阿媽一模一樣!”林道乾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笑著看了四麵八方一眼,見有人驚訝,有人歡喜,有人眼神閃爍,回避自己的注視……竟是千人千麵,絕不相同,他就負手說道,“既然都被我的女兒找上了門來。那就便宜了你們。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如今我林道乾不過四條船。七八十個人,如果認為可以趁勢吞我兵馬,要我的命,那就盡管來!”

    說完這話,他就看著秀珠道:“你要有膽子,那便到我的船上來!”

    “我當然有膽子!來人,把船靠過去!”

    對於其他人來說,剩下的父女之間那dian八卦熱鬧。那都不是首要關心的事,最要緊的是確定林道乾真的就在此地之後,各家的選擇。於是,就連之前因為饒三被挾持而跟過來的那條船,此時也在船上眾人緊急商量之後,決定立刻返航,以便於通知林阿鳳這個爆炸性消息。〗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而呂光午和鄭明先兩人再次交換了一個眼神,也不確定剛剛秀珠到底是否認出了他們,最後雙雙回到了船艙中。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他們能夠幹預的餘地很小。與其輕舉妄動,還不如靜觀其變!

    輕巧地踩著船板跳上了林道乾的那條船。盡管船上眾人有人悄悄偷窺,有人大膽打量,但秀珠全都當成沒看見似的,直接鑽進了最中央的船艙。當她看見林道乾就那樣坐在最中央一張椅子上,手中還拿著一隻自己最熟悉不過的臂釧時,即便她已經有所覺悟,一顆心仍然一下子繃緊了。

    “你和你阿媽長得很像,不,不是像,而是一模一樣。”林道乾抬起頭來看著秀珠,再次笑了笑,根本就不像殺人無數,在很多地方可止小兒夜啼的海盜王。見秀珠咬緊嘴唇,突然就這麽蹬蹬蹬走上前來,竟是高高揚起了巴掌,他就仿佛不知道這動作含義似的,依舊不閃不避地看著她的眼睛。直到她最終扛不住,四下一看,竟是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了,他方才將臂釧放回了懷中。

    “不是要代你阿媽打我一巴掌嗎?怎麽又不打了?”

    “你閉嘴,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

    這句話確實是秀珠此時此刻最大的心聲,可林道乾卻哂然笑道:“怪不得之前我到潮州府招募人手的時候,曾經聽說有人自稱我的女兒,到處打探我的下落,還險些被人出賣到官府,也不知道被誰出手相救就無影無蹤了。我那時候就在思量當初那些孽債,沒想到,竟然是你,而且你真的還是找來了。既然你現在打不了那一巴掌,那你阿媽讓你殺了我的遺願,你不是也完成不了?”

    “你……”秀珠是真的駭然了,一個你字之後,她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麽,腦袋一片空白。

    “你想問我是怎麽知道的?很簡單,你阿媽當初自從被我強要了之後,她就一刻都沒有停止過逃跑,停止過行刺!我身上的傷疤裏,有好幾處都是拜她所賜,就算她最終帶著你逃跑成功的那一次,我也吃了大苦頭。不過,至少我在祖傳的兩隻臂釧刻上你的名字後,她還帶走了一隻,這卻是我沒想到的。所以,這樣性情太過剛強的女人,她在臨死的時候又怎會讓你打我一巴掌這麽簡單?”

    “沒錯,我本來是想殺你的!”秀珠終於豁出去了,瞪著林道乾惡狠狠地說道,“可沒想到你這麽沒出息,現在手下竟然就隻剩下這dian人了,和當初差遠了!反正我已經把你的身份給揭破了,接下來那個什麽林阿鳳一定不會放過你,我不用動手了!”

    “嗬嗬,我的女兒,你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恰恰相反,正因為林阿鳳知道我在這裏,他一定會投鼠忌器。相反,聚在這裏的那些海盜原本就怕他吞並,而現在我的實力又隻剩下這麽一dian,他們一定會支持我,寄希望於我能夠ding住林阿鳳的壓力。”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嘴裏不屑一顧,秀珠心裏卻拚命把林道乾的這些話往心裏記。她是不懂,但船上盧十三那些死士卻總有人能夠明白!隻不過,今天在短短的時間裏接受了這麽多意外的信息,神經緊繃的她實在是有些撐不住了,當下站起身說,“你還有話要說嗎?沒有我就走了,我會代阿媽好好看著,你究竟是怎麽死的!”

    盯著秀珠看了許久,林道乾最終搖了搖頭。然而,當秀珠扭頭離去,快到艙門時,她突然頭也不回地丟下了一句話:“看在你說了這麽多話的份上。我也給你透個消息。南澳島那邊的水師似乎有些動靜。也許是又打算上哪打仗!”

    等到秀珠的身影完全消失。林道乾的臉色方才一下子完全陰沉了下來。他是想到一粒沙子混在一堆沙子中方才不顯眼,這才在林阿鳳向四麵八方的海盜發出召集令,號召大家集結在一起,然後向官府施壓要求招撫的時候,帶著自己嫡係的幾條船混進來的,至於其他的部下,他不是沒有,而是信不過。因為海盜素來是沒有信義這種東西存在的。他被部下從身後捅刀子的時候還少嗎?

    現如今,驟然聽到南澳島那邊可能真的要動用水師追剿,他焉能不驚?因為這代表事情出乎了自己的預測,也應該出乎了林阿鳳的預測。

    晏繼芳不是戚繼光,也不是俞大猷,就算早已確定林阿鳳一夥真的在外平,他又怎麽會有這樣的膽量集結兵馬直接撲過來?

    他並不懷疑秀珠透露的這個消息有什麽名堂,畢竟,在他看來,秀珠和她的母親一樣。都是不懂軍略政治的人。因而,他當即揚聲叫了一個親隨進來。隨即吩咐道:“你去代我送信給付雄他們幾個,就說今天晚上我有要事和他們商量!”

    他比林阿鳳早知道這個消息,這是一個莫大的優勢,即便林阿鳳打算憑借兩倍的實力吞下如今的他,這個消息也可以拋出來作為擋箭牌!

    夕陽西下,白天一度亂糟糟鬧騰騰的港灣逐漸平靜了下來。林道乾的身份已經傳遍了這裏的所有船隻,所有人,盡管之前就有相應傳聞,但真正確定兩大曾經的海盜王如今都匯集在小小的外平,這仍然讓不少海盜們心情複雜。

    幹這一行的並不存在什麽前輩後輩,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也不知道多少海盜在稍稍露出頹勢又或者破綻之後,被部下從身後捅了刀子取而代之。所以,在接到林道乾傳來的訊息約見時,各方都提了相應的要求。

    會麵的地dian不能是在林道乾的船上,而是得在島上,為了以防有人借此機會暗中使詐,各方隻能帶三個人。

    對於各方要求竟然完全一致這一dian,林道乾想也知道,恐怕是有人懼他威名,故而早早串聯了起來,哪怕他不召集眾人,別人也遲早會組織這麽一次會麵。夜色之中,當他帶著兩名心腹手下,提著油燈來到了島上的一塊空地時,就隻見他約見的人都已經到齊了,一共四撥,每撥都隻有三個人,加上他這一邊,總共不過十五人。然而,此時那邊十二人卻仿佛隱隱結成了同盟。

    麵對這一幕,林道乾裝作沒看見似的,笑了一聲,就直截了當地說道:“各位在想什麽,我清楚得很。今天召集各位,不是什麽為了對抗誰,而是為了給各位傳遞一個消息。今天我那個過來找我的女兒還帶來了一個消息,她路過南澳的時候,發現南澳總兵府的水師正在集結船隻和兵馬。就這麽一件事,我已經說完了,告辭。”

    見林道乾竟是撂下這麽一個消息,隨即轉身就走,之前串聯時定出了層層預案的幾個海盜頭子登時措手不及。哪怕身邊有呂光午和鄭明先,而且還得到了招撫保證的付雄,此時也露出了瞠目結舌的表情,不知道該怎麽辦是好。

    偏偏這時候身邊的呂光午就如同啞巴似的,不幹涉也不說話,直叫他急得滿頭大汗,這幅樣子在周遭其他人看來,那真是再真實不過了。可就在他這個偽大佬心急火燎之際,正對著林道乾離去的路上,卻突然傳來了一聲笑。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21:35 |
   “道乾兄,你怎麽能保證你那個女兒突然冒出來,不是早就設計好的戲碼,用來嚇人一跳的?”

    看到林阿鳳帶著三個人突然出現在去路上,不緊不慢地上了前來,林道乾隻是眉頭微微一皺,並沒有感到意外。他知道今夜這場密會恐怕瞞不過此人,也沒打算瞞此人,可眼下這話他卻實在不想忍!盡管曾經大敗於林阿鳳之手,但此刻他卻寸步不讓地回擊道:“我林道乾縱橫四海這麽多年,要演戲,有的是人肯奔前走後,還用不著把自己的女兒拿出來當擋箭牌!倒是饒三。那麽容易就被一個女人挾持。他還好意思自稱你的左膀右臂!”

    白天秀珠回到船上之後。就讓人把饒三放了。可憐饒三沒了船,孤零零被丟在這大多不是自己人的小島上,那憋悶憤恨就別提了。好在這裏終究還有他當初替林阿鳳埋下的釘子,他先是找了過去,又再次給林阿鳳報了信,等林阿鳳晚上帶人坐小船過來會合,而後又好一番串聯部署,他跟著來到這裏。本打算出一口惡氣,誰想到竟然被林道乾搶先諷刺了一番,險些沒氣得吐血。正當他打算反唇相譏的時候,就隻聽背後傳來了那個他絕對不會忘了的女子聲音。

    “女人怎麽了?難道你們全都不是從自己的阿媽肚子裏爬出來的?”

    林道乾反應最快,當他看到秀珠出現在一棵矮樹上時,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麽,就聽到了她的一聲厲喝:“都動手!”

    瞬息之間,看到四周圍黑影憧憧,林阿鳳也好,其他海盜頭目也好。全都陷入了片刻呆滯。他們之前可是盯緊了秀珠那條船,而且選擇密會這地方也是事先清場梳理過的。怎麽還會冒出這麽些人?緊跟著,得到呂光午提示的付雄立時大吼一聲道:“好你個林道乾,果然是你在耍花招!”

    這丫頭想幹什麽?

    林道乾同樣完全沒有預料到這一局麵,看到林阿鳳深深吸了一口氣,拔刀前衝,直奔自己而來,他隻能壓下心頭莫名驚駭,疾步後退拔出了刀。而跟隨他來的兩個部下就沒有那樣幸運了,他們本能地認為林道乾是與這個女兒商量好的,眼看樹上的秀珠飛撲而下,他們還認為對方肯定是向著林阿鳳,卻沒想到人家是直奔他倆而來。就是這轉瞬之間的判斷失誤,兩人隻來得及看見眼前銀光一閃,繼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而這時候,付雄終於聽到耳後傳來了呂光午的指示,登時心頭大振。

    林阿鳳卻正正好好看見了林道乾那兩個部下頸側紮著的尖銳暗器,驚訝之餘,他卻已經來不及判斷了,隻知道林道乾隻剩下孤身一人,這正是自己剪除老對手的最好時機。然而,他就隻見剛剛還在指摘林道乾包藏禍心的付雄竟是大喝一聲,提著大刀朝自己猛然衝了過來,倉促之下,舉刀擋格的他躲過了這一擊,可緊跟著,他卻隻覺背後一道勁風襲來,頸後竟是挨了重重一擊,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倒。

    強忍疼痛,保留了一dian意識的他回過頭來,卻見身後那個下手的中年人分明是付雄帶來的兩人之一。而等到他看見那白天才來過自己那島上的另一個大漢三下五除二就將林道乾拿下,而四麵八方的那些黑影則是配合默契地將其餘三撥海盜分割之後一網打盡,他終於後知後覺地生出了一絲明悟。

    他聯絡了付雄之外的另外三撥人,約定共同進退,讓出了很大的利益,滿以為林道乾就算事先分化拉攏,也會被自己所趁,所以今夜哪怕林道乾設下陷阱也能夠全身而退,卻沒想到有人把他連同林道乾一塊算計了進去!可他明明盯住了各方的人,林道乾這所謂女兒的船也盯住了,除卻林道乾的女兒四處亂晃,其他人都沒下過船,這些人又是怎麽冒出來潛伏的?

    眼看秀珠拔出匕首,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同樣醒悟過來的林道乾忍不住苦笑了一聲:“沒想到,你比你阿媽更狠!”

    “那是因為我比阿媽更恨你!”嘴裏這麽說,可明知道匕首隻要再進一步,就能把母親切齒痛恨的這個男人送進地獄,但秀珠咬緊嘴唇好一陣子,最終還是沒有動手。她看向牢牢鉗住林道乾手臂的呂光午,沉聲問道,“呂公子,照你的吩咐,一切很順利,接下來該怎麽做,全都聽你的!”

    聽到這一聲呂公子,無論林道乾還是林阿鳳,又或者其餘那些海盜,全都愕然看向付雄。見這位新崛起的年輕大佬滿臉堆笑地跑到呂光午麵前dian頭哈腰,要是再不明白怎麽一回事,他們就是豬腦子了。

    在這無數目光注視下,呂光午嗬嗬一笑,和麻利地捆住了林阿鳳的鄭明先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若無其事地說道:“派人去聯係杜相公。就說這邊很順利。看看他那邊情況如何。”

    不枉他鳧水過去聯絡秀珠。汪孚林到底準備得充分,那條船上準備了許多黑色緊身水靠,而且從盧十三以下每一個人都悍勇無匹,否則趁著今夜沒有月亮,下水潛入此間之後,哪來這樣的戰鬥力?

    另一座小島上,林阿鳳才剛離開,已經解除了禁足的杜茂德就從邱四海處得到了消息。盡管秀珠來得突然。他不知道秀珠帶給林道乾的消息,之前和呂光午的交流也極其有限,但他還是敏銳地覺著,此時此刻是一個最好的機會。

    因此,他光明正大地去見了幾個自己的老相識,又反過來說動了邱四海,請他再去召集那些他認識的海盜頭目。最終來的竟然有整整八個人,全都是麾下有船有人的大頭目。其中他不認識的隻有三個,想來是林阿鳳在他走後新招攬的。

    對於杜茂德那帶著明顯詢問意思的目光,邱四海暗地裏嗤笑一聲。心想主事的林阿鳳不在,自己按你的意思偷偷找人。這麽大的動靜,其他人怎麽會不跟來看個熱鬧?反正他對折在杜茂德手裏是滿肚子怨氣,此刻樂得看熱鬧,幹脆裝成沒看見對方那目光,隻低頭用手裏的小木棍撥拉著火堆。

    見邱四海這般態度,杜茂德立刻就明白了對方看自己笑話的意思。四周圍的目光有的帶著**裸的敵意,有的是審視,有的是挑剔,帶著幾分善意的隻有他見過的幾人,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生出了幾分鬥誌來。因此,他烤了船上幾個冷饅頭,笑嗬嗬地將竹簽子遞給了那兩個昔日交情最好的老相識,這才拍拍手道:“我知道,諸位有的認識我,有的不認識我。說實話,要不是邱四海,我不會重新回到這裏來,畢竟,我好歹曾經是個秀才。”

    海盜並不都是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大老粗,比如林道乾就曾經是小吏出身,隻因為走私被發現,官府要查辦,不得已之下這才逃到了海上開始做沒本錢的買賣。但是,有功名的讀書人入夥卻基本上鳳毛麟角,這年頭哪怕窮秀才,隻要肯拉下臉麵,求個糊口還是有保障的。

    見打量自己的目光多了不少狐疑和驚訝的成分,杜茂德方才繼續說道:“我之前見過鳳爺,鳳爺對我大倒了一堆苦水,無非是這兩年來,海上的營生越來越難,所以想要求朝廷招撫,但又怕朝廷如同之前那樣拒而不納,甚至一麵答應,一麵騙了大家上岸之後,又不講信用。而之前鳳爺派邱四海去廣州,就是想去試一試,能不能走通官府的門路,求一個招撫。”

    這一番話就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個人一下子為之嘩然,首當其衝的就是邱四海。此時此刻,邱四海哪怕暗自大罵杜茂德的不懷好意,要是林阿鳳回來之後知道這事情泄露出去了,非得削死他不可!可要是不承認吧,他又擔心杜茂德會說出更了不得的話來,隻能含含糊糊承認了。可他這一承認不打緊,立時就有人一下子跳了起來。

    “要投降?不,絕不!不管鳳爺怎麽說,我第一個不答應!”

    見這狂吼反對的,赫然是一個自己極其陌生的中年大漢,杜茂德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其他人,見他們卻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不少人還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又或者可以稱得上急切的表情,他就故意站起身來到那中年大漢身邊,狀似親熱地拍著對方的肩膀道:“這位大哥,何必激動呢,有話好商量……”

    “不,沒得商量!”那大漢一把掙脫了杜茂德,衝著其他人大聲咆哮道,“想當初鳳爺在海上是什麽聲勢,現在也就敗了幾次,你們就一個個這種死樣子,算什麽好漢!有種的就打輸了再贏回來,投降之後就是任人宰割,汪直徐海的例子還不夠嗎!”

    看到此人一再大聲疾呼,下頭卻沒人應聲,而那大漢明顯狂躁了起來,竟是突然一把拎起了邱四海的領子把人拽了起來,厲聲喝道:“都是你馬屁精蠱惑了鳳爺,老子殺了你!”

    就在邱四海為之大駭,其他人瞠目結舌卻來不及救人的時候,卻隻聽這大漢突然發出了一聲悶哼,緊跟著就鬆開了手任由邱四海踉蹌倒地,自己整個人卻雙膝一軟跪倒下來。直到這時候,方才有人發現,其後腰上竟是深深紮著一把單旁枝的鐵尺,此時傷口正大量噴湧鮮血,顯然是神仙難救。

    “各位都想歸降,而隻剩下這麽一個不識相,還想動手殺人的,我也隻能請他去見閻王了。”

    時隔一年多,再次動手殺人的杜茂德環視了眾人一眼,見很多人都伸手按住了兵器,他卻舉起雙手道:“要知道,我和邱四海從柘林出發經過南澳的時候,可是看到南澳島上的水師正在編練,從南澳島開到這裏需要幾天,不要我再教各位吧?隻殺首惡,其餘不問,當年朝廷雖說出爾反爾殺了汪直徐海,其餘的人卻也不至於受到牽連。不是我危言聳聽,今夜鳳爺突然到了那邊島上去,想要聯同某些人拿下林道乾,可未必就一定能勝,更未必能囫圇回來!”

    見眾人沒有一個撲上前來喊打喊殺的,杜茂德心裏把握更大了一些,當下又加了一句話:“大家不用看我,別說我就這dian功夫,就我一個人,也幹不了什麽。趁著今夜鳳爺正好不在,大家做個決斷吧!”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22:55 |
第七三四章 奇功歸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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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澳島大衙口,南澳總兵府。

    幾日的水師演練下來,晏繼芳能夠清清楚楚地察覺到,底下將兵之中彌漫著的某種情緒——已經有很多人都認為,他是要對海盜用兵,甚至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認為,首要目標就是盤踞在外平的林阿鳳一夥。當然,還有底下某些大膽的軍官跑到他麵前來打探虛實,甚至假惺惺地說什麽,兵貴神速,這樣大張旗鼓地演練水師,隻會走漏風聲,到時候真的大軍開拔,那些海盜早就無影無蹤了。

    有些人想爭功,有些人本就裏通海盜,還有些人和走私商人勾結,更有人是豪商的眼線。縱使他身為總兵,也不可能分辨得非常清楚,更不可能一一甄別,然後盡數革除出去。

    所以他索性一概不理會,每日親自出去督促演練,做足了聲勢,同時卻派遣身邊最靠得住的幾個心腹呆在汪孚林那兒,一來便於傳遞消息,二來也是生怕這位廣東巡按禦史與其在廣州時一樣神出鬼沒一走了之,出了事他沒法交待,隻能讓人將其死死看住。好在汪孚林除了命人去潮州府送過兩次信,其他的幺蛾子倒是沒有。



    眼看已經過去了四五日,這一天,晏繼芳終於有些忍不住了,瞅了個空子,他換了一身便裝,隻帶著兩個隨從悄悄來到了自己給汪孚林安排的臨時宿處。才一進院門,他派來此處的一個護衛就快步迎上前來,滿臉鄭重地說道:“大帥,剛剛有人來見汪爺,人還沒走!”

    知道汪孚林在此處的,不是汪孚林留在潮州府的人,就是……莫非外平那邊有消息了?

    晏繼芳原本頗為擔憂。盡管這隻是猜測,他還是立刻提起精神,三步並兩步來到了正房門口。剛想要敲門。他就隻見大門被人拉開,卻是汪孚林親自開的門。對他頷首為禮:“聽到外間有動靜,我就猜到多半是晏大帥。這位是昔日胡梅林公幕僚鄭伯魯公之子,鄭明先鄭先生,剛從外平趕過來!”

    之前那次和汪孚林打交道時,汪孚林賣足了關子,這次對方如此開門見山,晏繼芳竟是有些不習慣了。他曾經是戚繼光的部將,對胡宗憲當然也談不上陌生。而胡宗憲身邊當時幕僚如雲,鄭若曾不像徐渭那樣名聲在外,但也是相當有名的一個,他見過好幾次。如今見到這位故人的孫子被汪孚林讓上前來,他不等對方行禮就笑著一把攙扶了:“都說虎父無犬子,沒想到鄭伯魯公的後人竟也如此有膽色,竟敢深入虎穴建功而回!”

    要是沒建功,汪孚林會這樣神采飛揚?

    盡管這年頭文官比武官金貴,但鄭明先在科場上不大順利,鄉試三次落榜後就沒再嚐試。此刻晏繼芳身為總兵如此禮遇,他自覺受到了重視,之前這一個多月混跡在海盜之中那些辛苦以及憂懼。也就丟到九霄雲外了。不過,要把功勞全都攬在自己身上,他卻還沒這麽厚臉皮,當即連忙謙遜地說道:“晏大帥過獎了,要說膽色,呂長離兄才是第一。其次便是汪巡按派去的杜相公以及秀珠姑娘,還有那些死士,我也就是出出主意。”

    他卻是半句都沒提,正是自己偷襲拿下的林阿鳳。

    “誒。出謀劃策的定計之功,那也同樣是不可或缺的!”晏繼芳秉著好話又不要錢的宗旨。再次給鄭明先戴了一堆高帽子,又笑容可掬地對汪孚林的運籌帷幄讚歎了一番。這才開始詢問此中細節。

    聽到鄭明先和呂光午一搭一檔,幫著隻有一條船幾個人的付雄擴充實力,而後去投靠了林阿鳳,他麵上雖說點頭,心裏卻不禁暗笑那些海盜如今不成氣候;聽到秀珠自稱林道乾的女兒,帶著南澳島有變的消息抵達之後,海盜們坐立不安聚會商議之際,呂光午和鄭明先裹挾著付雄以有心算無心,打了個漂亮的伏擊,他方才有些動容,但心底還是覺得二林早已過氣,不如當年;可當聽到杜茂德在林阿鳳離開之後,把林阿鳳餘部召集在一起,說服他們撇下觀望意識濃厚的林阿鳳,徹底歸降,而且談笑間殺了一個冥頑不靈的海盜頭子時,他終於忍不住側頭看了汪孚林一眼。



    明明是突然被調到廣東來的巡按禦史,初出茅廬的汪孚林竟然能把這許多形形色色的人物網羅在麾下!而之前說是招撫,如今卻變成了一網打盡,汪孚林之前說的那一套,如今還打算實施嗎?換成別人,有這樣的功勞打底,足夠升官了,哪裏還願意多事!

    盡管晏繼芳沒明說,但汪孚林能夠猜到幾分對方的想法,因而,他當即開口說道:“如今林道乾林阿鳳已然落網,其餘海盜也願意歸附,還請晏大帥即刻派船派兵前去外門,先將人押解回來。但是,二林要殺要剮容易,但其他人的安置卻是大麻煩。不分青紅皂白全都殺了,有傷天和。充軍遼東又或者西北等地看似容易,可千裏押解,需要多少人?而令其上岸為民,這些人卻又在海上漂泊慣了,時間長了又是禍端。所以,我還是堅持先前的看法。”



    知道再接下去要談的,那是正兒八經的國事,晏繼芳連忙擺手止住了汪孚林,吩咐外間自己那些人和汪孚林僅剩的幾個隨從一起,看好門戶,這才進了屋子。等到汪孚林和鄭明先坐定,他就說道:“你還是想將他們安置在東番?”



    “這些烏合之眾被呂公子鄭先生等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怕也是士氣低落,需要地方休整。據我所知,林道乾林阿鳳等人之前在潮州府露出行蹤招募了一批人手後,就一度潛藏在澎湖以及東番。這兩者全都是海外島嶼,雖是我大明國土,卻是地廣人稀,置之不理,隻會成為倭寇海盜的大本營。更何況,我之前就說過。以東番為跳板,再徐徐謀劃經略南洋,那就方便多了。”

    聽到這裏。晏繼芳不禁皺起了眉頭:“但你需得知道,朝廷向來忌諱陸上民戶逃散諸島為島民。”

    “我知道。之前我去過遼東,因為遼東民戶逃居海島之事,遼東巡撫張部院以及我的伯父汪侍郎還曾有過一番爭論。但遼東和福建廣東不同。遼東天寒地凍,軍民逃亡極多,若不嚴禁逃居海島,遼東就沒兵了。但廣東和福建卻是地少人多,隱戶有多少,想來晏大帥心裏也有數。正因為生活無著,某些人背井離鄉漂洋過海去南洋謀生,有些則是幹脆成了海盜。而且最重要的是,遼東那些島上不可能派兵駐紮,設流官管理,東番卻可以!”

    “那種荒野不毛之地,誰肯去?”

    對於晏繼芳這最後一個問題,汪孚林卻嘿然笑道:“杜相公如何?”

    “啊?”這次驚呼一聲的卻是鄭明先。可仔細想一想,他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個非常好的法子——除卻杜茂德隻有秀才功名這一硬傷之外。但想來大多數有舉人功名的讀書人。是絕對不願意跑到那麽一個島上去的,可杜茂德畢竟這次再藏不住曾經在海盜中呆過的名聲,無論回鄉也好。賞官也好,反而都更難捱。可要是在別人都不願意去的東番當個官員,這卻絕對可行!可是,汪孚林就怎麽篤定杜茂德一定肯答應?

    晏繼芳愣了一愣,隨即終於笑了:“汪賢侄,你真是算無遺策。好吧,這些先往後再說,我這就去調集船隻兵馬,先把人押回來!隻不過。淩製台現如今正在全力平瑤,這消息是我讓人去稟告。還是你親自走一趟?”



    “我親自去吧,但這聯署的事情。還要拜托晏大帥。”汪孚林一邊說一邊看了鄭明先一眼,因笑道,“鄭先生可否隨我一起?”

    鄭明先想起上次想見兩廣總督淩雲翼,獻父親生前那幾卷書的時候被汪孚林勸阻,如今一趟奔走之後,奇功在身,汪孚林主動提出帶他去見淩雲翼,他終於體會到此時的自己和當時的自己相比,多了一種什麽東西——是理論變成實踐之後,那種十足的底氣!他當即笑著說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而晏繼芳聽到汪孚林再次提出聯署,想到自己今次也就是演練一下水師,虛張一下聲勢,相比在前頭甘冒奇險的眾人,可謂是什麽都沒做,他再想想自己當年打仗時,最恨這種蹭功勞的人,登時有些猶豫。可這時候,他就隻見汪孚林站起身來,竟是對他深深一揖。猝不及防的他趕緊跳將起來,一把攙扶住對方,滿臉嗔怪地說道:“有話好好說,賢侄這是幹什麽?”

    “晏大帥,我這巡按禦史正遇上一樁官司,如今本該在廣州城中察院閉門思過,可卻金蟬脫殼跑到南澳來了,若無你聯署背書,我哪敢去見淩製台?至於你擔心的事情,我不妨說一句,你還至少在南澳島上演練水師,我卻隻是在這裏坐等,要說做事,我豈不是比你做得更少?換言之,晏大帥不要隻想著這聯署是爭功,而要想著這也是你為我擔待。鄭先生,你說是不是?”

    鄭明先沒想到汪孚林兜兜轉轉,突然把話題給拐到了自己身上,他登時愣了一愣,隨即才笑道:“正是如此。不過,從前我聽說東南抗倭的時候,眾將也時常爭功不下,沒想到如今晏大帥和汪巡按卻如此高風亮節,著實令人佩服。”

    “要論功,不畏奇險,深入虎穴的諸位自是首功,其次是晏大帥的擔待,至於我,就厚顏掛個末尾就行了。”汪孚林一語定下基調,根本不給兩人反對的時間。他笑著掙脫了晏繼芳扶著自己的手,徑直來到窗前書桌,鋪紙磨墨,隻打了片刻腹稿,就立刻奮筆疾書了起來。

    鄭明先和晏繼芳全都知道汪孚林既答應親自去稟告淩雲翼,那麽就用不著書信,眼前這無疑是給朝廷的奏疏。原本他們還能忍著不看,可當汪孚林抬起頭來,笑著請他們上來看看是否還有更動刪改之處,兩人也就不客氣了,一左一右上去看著汪孚林寫。

    當一道洋洋灑灑千餘字的奏疏一氣嗬成,讀寫水平也就僅限於寫得出看得懂的晏繼芳隻覺得應有盡有,自己想到沒想到的,汪孚林都寫了。而經史底子更紮實的鄭明先,暗自琢磨的就是另外一個問題。

    汪孚林這文字沒有半點浮華修飾,非常質樸,但卻麵麵俱到什麽都說了。據說其背後不止有兵部那兩位大佬,當朝首輔張居正似乎也對其頗為關注,莫非這文風便是為了投張居正所好?

    想歸想,鄭明先終究沒有多問,再三斟酌過這篇奏疏沒有什麽問題,汪孚林便請了晏繼芳署名蓋印,然後方才是自己的,但一前一後兩個名字中間,卻空出了很大一截。似乎是留著兩個名字,而不是一個名字。在場三人心知肚明,如果汪孚林此行能夠說服兩廣總督淩雲翼,第一個位置就是留給這位的。平心而論,晏繼芳絲毫不覺得,兩廣總督淩雲翼會拒絕天上掉一樁功勞砸在自己腦袋上。畢竟,相比之前支持汪孚林在濠鏡的那番變革,這次的政治風險要小得多。

    至於晏繼芳之後的第三個位置,汪孚林也直接向兩人挑明,那是留給海道副使周叢文的。

    盡管一應事情都安排妥當,但汪孚林還是等到南澳島派出去的船隊人馬返航,已經能夠在哨樓看到船隊,確定旗號無誤,此行成功,他方才帶著鄭明先以及幾個隨從立刻啟程,路上又命人去給潮州府的馮師爺報個信,免得這位再擔驚受怕。有堂堂南澳總兵晏繼芳出具的路引,汪孚林和鄭明先這一行人從南澳島出發前往肇慶府的一路上,並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然而,抵達肇慶府之後,情況就不一樣了。淩雲翼已經開始穩紮穩打地對羅旁山用兵,廣東總兵張元勳,廣西總兵李錫帶領麾下十餘萬兵馬全數出動,分為十哨,鐵壁合圍,因而出了肇慶府之後,路上便是常常遇到哨崗阻路,倘若不是晏繼芳親自簽發的路引,蓋著漳潮副總兵大印的公文信封,汪孚林恐怕就隻能拿出自己的巡按禦史銅印通行了。

    饒是如此,當他見到淩雲翼,卻已經是他進入瀧水縣境內第四天的事情了。發覺淩雲翼見到他這位自稱南澳總兵特使的時候,臉上那仿佛見了鬼似的表情,汪孚林瞥了一旁某個很像幕僚的中年人,想起剛剛親兵通報時提到的話,他就知道,這便是淩雲翼極其賞識,到任後親自提拔的惠州知府宋堯武了。

    因而,他一本正經地給兩人全都行過禮後,這才開口說道:“淩製台,幸不辱命,林道乾林阿鳳等海盜,總計八百零四名,俘獲的俘獲,歸降的歸降,業已一網打盡。”

    宋堯武起頭見淩雲翼麵對這漳潮副總兵特使的時候滿臉錯愕,還摸不準具體情況,可聽到這話,他要是再不明白,也枉費淩雲翼一番栽培。

    他早聽說了淩雲翼迫於布政司壓力,再加上羅旁山用兵在即,沒精力扯皮給汪孚林撐腰,打算等到最後時刻把汪孚林調過來分潤一點平瑤的功勞,順便解決那樁案子,所以派人送去一封親筆信後也捎帶了個口信,意思是讓汪孚林不要在乎布政司的掣肘,可便宜行事。但口信終究是口信,沒想到汪孚林竟然真的頂住壓力跑去潮州府,而且還做成了,這簡直匪夷所思!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23:13 |
第七三五章 沉重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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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福那樁連自殺還是他殺都暫時沒有公論的案子,連日以來可謂是傳得滿城風雨。

    之前汪孚林微服私訪去濠鏡的事情並不是秘密,吳有望這個濠鏡巡檢司副巡檢作威作福卻直接撞上了新任巡按禦史的鐵板,經過層層渲染,坊間百姓無不津津樂道。畢竟,這種耀武揚威卻反遭神轉折的戲碼,是人們最最喜聞樂見的。於是,吳有望踢到鐵板後被人揪出過往那些斑斑劣跡,上了十府巡按的參劾奏疏,眼看就要一擼到底,最後充軍邊塞,誰都不意外。可吳有望的兒子吳福這一死,輿論便有些分化了。

    “這可是以死鳴冤啊!嘖嘖,要說吳福也是條漢子,為了他那個父親竟然能做到這份上。”

    “鬼扯!真要以死鳴冤,直接找到察院門口,吊死又或者一剪刀紮在胸口,這不是更好?我看人說不定是知道什麽,被人宰了,然後留下那幾個字混淆視聽。”

    “說不定是新任小汪巡按殺雞儆猴做得過頭,他一時不忿才尋了短見呢?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好端端的把人逼死了,這就過分了。”

    “那吳福可是滾刀肉,說不定是四麵求告無門,這才一發狠耍賴,留字隻是為了給人身上潑髒水!”

    這一眾說紛紜,自然無數目光都集中在察院,可偏偏那座小小的衙門大門緊閉,仿佛對這麽一件案子沒有任何反應。隻有各家相關的衙門,以及某些消息靈通的人士知道,兩廣總督府的主人淩雲翼發了話,在這案子還沒個具體說法的時候,讓汪孚林暫且先留在察院中處理公務,以防再出什麽亂子。於是。查明案子是他殺還是自殺,有何緣由以及內情的重擔,就壓在了之前和布政司搶奪主導權的三家衙門身上。

    可這種事情哪裏是那麽容易的?

    之前在案發現場堅決貫徹府尊意誌的廣州府衙劉捕頭,如今也簡直有些悔青了腸子,因為按察司也好,廣州府衙也好。甚至是南海縣衙,全都對他表示了充分的“信賴”,這件案子竟然交給了他攬總。他是老刑名了,當然知道一樁案子最▽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麻煩的是什麽,那便是有人蓄意攪亂破案進程,放出各種各樣或真或假的人證物證,讓你去頭痛個沒完,偏偏這次就讓他碰上了!千頭萬緒的線索中,一多半都是別人放出來混淆視線的。

    最初的幾日。通過幾個經驗豐富的仵作,他唯一確定的就隻有一dian,那就是吳福並不是自殺而是他殺,所留字跡也是他人偽造。同時,他也敏銳地察覺到,外間有那麽一批人正在大肆散布對巡按禦史不利的流言,可究竟是誰,即便他手底下人很不少。還有南海番禹兩大縣衙以及按察司做後盾,卻依舊沒能追查出來。

    好在此次龐府尊總算沒有用追比這種常態手段來逼迫他盡快查案。否則到了限期沒有結果,從上至下就是一頓限棍,這頓好打挨下來,人人哭爹喊娘,怨氣深重,還怎麽繼續開展工作?可上頭沒給期限。不代表這件案子就真的可以無休止地拖下去,方方麵麵都不可能容許。

    因此,眼看轉眼就快二十天,逼近一個月了,布政司那邊傳過來的壓力越來越大。這一日。劉捕頭便隻帶著兩個心腹捕快,悄然來到了察院門前。關於兩廣總督淩雲翼暗中吩咐巡按禦史汪孚林閉門不出,不要惹事的小道消息,他自然聽說過,也覺得那很可能是兩位布政使聯手施壓的結果,可這並不影響他今日來求見時那畢恭畢敬的姿態。

    畢竟,巡按這種官職,即便是那兩位布政使,如果真的輕視,就不會聯手以大欺小,用這種手段限製人家的行動了,他一個捕頭哪敢不當大爺敬著?

    而察院的門房中,出來接待的是一個缺了半邊耳朵的少年,傳說中被汪孚林從遼東帶回來的漢奴。劉捕頭從前隻聞其人不見其人,今天才算是見到了正主。和他想象中帶有女真血統,必定會顯得凶神惡煞這種猜測相比,除卻五官微微殘疾,王思明看上去和尋常的漢人少年沒有什麽不同。在得知他的來意之後,對方也沒有因為他隻是區區府衙捕頭就使臉色擺架子,問明他此來緣由後,隻是微微猶豫了一下。

    劉捕頭是最會察言觀色的,雖說人家沒主動索要門包,他還是不動聲色塞了一塊足有五兩重的銀子過去,手法極其嫻熟。到這種時候,他當然不會吝嗇,舍不得銀子套不找狼!不等王思明拒絕,他就加重了語氣說道:“王小哥,我實在是不得已才來求見汪爺,煩請千萬通融一下。”

    “不是我不通融,劉捕頭此來,敢問龐府尊知道嗎?”

    劉捕頭沒料想對方直接把剛收的那塊銀子給推了回來,又問出了這麽一句始料不及的話,頓時有些尷尬。他也知道,自己受命查案,卻跑來煩擾人家巡按禦史,這實在是很離譜,府尊要是知道,說不定劈頭蓋臉罵他個狗血淋頭,可問題在於,他實在是已經手段用盡,無計可施了。正當他硬著頭皮,打算含糊過這個問題,然後再磨一磨的時候,冷不防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劉全,怎麽是你?”

    這熟悉的聲音頓時讓劉捕頭直接打了個激靈。他以為是自己連日以來太焦躁以至於出現了幻聽,可回過頭來一看,他方才嘴巴張得老大——有什麽比別人剛剛問了你家府尊如何如何,自家府尊就出現在背後這種事更加驚悚嗎?他第一時間朝兩個同樣目瞪口呆的捕快狠狠瞪了一眼,埋怨這兩個就沒提早通知自己一聲,可下一刻,他才意識到廣州知府龐憲祖竟然是坐了一輛黑油車來的,低調到讓人不敢相信。

    可他刻意沒有回答,而是殷勤地上去扶府尊下車時,換來的卻是一個惱火的眼神:“誰讓你來的?”

    “府尊,小的隻是實在被那亂七八糟的線索逼得毫無頭緒。這才想求見汪爺,征求一下汪爺的意見,哪怕是猜測也好。”劉捕頭又心虛又委屈,快五十的人就仿佛是個犯錯的孩子。他很清楚,有什麽說什麽,龐憲祖就喜歡下屬這種老老實實的調子。可這一次。他一直以來的經驗沒有占到任何上風,因為龐憲祖脫口而出便是一聲斥責。

    “胡鬧!”

    罵歸罵,龐憲祖見劉捕頭那老實認錯的樣子,又想到這是在察院門前,哪怕這條巷子並不是廣州城中那些車水馬龍的地方,卻是不少衙門都有眼線盯著此處。因而,他隻有沒好氣地再訓了兩句,終究還是帶著劉捕頭來到了王思明跟前。這一次,王思明卻是躬身行禮之後。立刻二話不說側身讓路,以至於劉捕頭跟在後頭踏進這座外表其貌不揚的察院時,心裏還是挺熨帖的。

    不論怎麽說,龐府尊作為上司,有時候還是有dian擔待的。

    但是,劉捕頭很快就知道,自家府尊為什麽有這份擔待。因為將他直接帶到了第三進院子之後,麵對迎出來的一個少年——也就是劉捕頭同樣隻聞其人。不曾見過麵的書記陳炳昌,龐憲祖說出來的一番話卻讓他忍不住肝顫了一下。

    “陳小弟。都是本府一時不察,派去查之前那樁案子的捕頭劉全竟然病急亂投醫,跑到這求見汪巡按了。他在門前杵著實在是不好看,而且案子畢竟是具體要他來辦的,我就把他帶進來了。此人在府衙快班當了多年的捕頭,本府上任以來。他也屢破大案,算是本府的心腹,所以此次才會推薦給按察司凃臬台,南海和番禺兩縣刑房和快班也對他頗為服膺。所以還請來日陳小弟對汪巡按求求情,寬宥他這次犯渾。畢竟。汪巡按不在察院的事,不能讓外人知曉,也需要有人遮掩。”

    盡管陳炳昌詫異地看了自己一眼後,滿臉若有所思,沒說話,可劉捕頭終於意識到,為何之前門上那個王思明要問他此來是否請示過自家府尊,敢情因為龐府尊就是同謀,他卻半dian不知情,病急亂投醫直接撞到這裏來了!雖說龐府尊當著他的麵捅破這層窗戶紙,表現出了無比的信任,可他寧可剛剛被狠狠罵一頓後趕走,也不想一腳深深踩進這深不可測的渾水當中。可是,讓他無力的是,龐府尊竟然還看了他一眼,口氣頗有些嚴峻。

    “除卻察院裏陳書記等寥寥數人,知道此事的人,約摸就是一掌之數。本府如此信任你,若是萬一泄露出去,本府第一個不放過你!”

    我寧可府尊你不要這麽信任我啊!

    劉捕頭簡直欲哭無淚,可是,當那位他頭一回見的少年書記笑著向又一個出現在麵前的中年人打招呼,把龐憲祖這位廣州知府交給了對方去接待,卻是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著自己時,他終於意識到,自家府尊大人會正好在察院門口撞上他固然是一種意外,但就算沒有那意外,自己很可能還是要背上這麽一個沉重秘密的。

    果不其然,陳炳昌端詳了他一會兒,就diandian頭道:“那邊徐前輩招待龐府尊,劉捕頭你跟我到杜前輩房裏說話吧,他正好不在。”

    汪孚林上任四個月不到,身邊前後聘了兩個幕僚,一個是來自濂溪書院的外鄉小秀才陳炳昌,一個是曾經被潘二老爺當年陷害過的廣州秀才徐丹旺,這是坊間很多人都傳言過的,劉捕頭當然耳熟能詳,如今乍然聽到陳炳昌口中吐露出杜前輩三個字,他第一時間就生出了一連串疑問。

    杜前輩是誰?汪孚林的又一個幕僚?人怎麽不在?和汪孚林眼下也不在有關係嗎?

    當然,他還不至於直截了當地在陳炳昌麵前這麽問,因為眼下最重要的是,人家為什麽要告訴他這個微不足道的捕頭這樣一個消息!他才不相信那是因為龐府尊很看重他這個捕頭,必然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因素。果然,進了那整齊卻極其樸素的西廂房後,他在陳炳昌的示意下,非常不自然地在正對門那張羅漢床的一側斜簽著身子坐了下來,而陪坐的陳炳昌開口問出的第一句話,他就險些站起身

    “劉捕頭查的吳有望之子吳福離奇身死之案,吳福之母,也就是吳有望之妻的下落,你可查到了?”

    龐府尊直接把這樁案子派下來之後,就再也沒找他問過,故而劉捕頭這還是第一次對人回報案子的事。而且,對於這樣問到dian子上的問題,他隻覺得異常棘手,最後隻能誠惶誠恐地答道:“房中極其雜亂,我也帶人追查過,毫無吳福之母,也就是吳有望之妻的下落。”

    “那他們母子請托過的人都有誰,你可查過?”

    這同樣是一個非常不好回答的問題。此時此刻,劉捕頭已經一dian都不敢小看年少缺乏經驗的陳炳昌了,沒經驗的話,能這樣每個問題都問到他如此狼狽?他擦了擦額頭上一直就沒斷過的汗珠,低聲說道:“他們母子請托過不少人,當然,都是和汪爺不大對付的,但布政司兩位藩台根本就沒見他們。海道副使周觀察後來才回廣州,也一樣把他們拒之於門外。提學副使周大宗師的府上,他們買通過下人,但應該沒見到大宗師。都司那邊根本就把他們母子趕出去了。對了,市舶司蔡提舉見過他們,但事後就氣得大砸東西,說是這母子倆很不知好歹,還語出威脅。”

    說到這裏,劉捕頭的聲音就更壓低了一些:“吳家母子還去求見過廣府商幫各家豪商的管事,威脅利誘都有。可以說,這對母子病急亂投醫之下還胡亂得罪人,這應該才是取死之因,和汪爺肯定沒什麽關係,但畢竟還沒什麽眉目。所以,小人才想問問,汪爺覺著誰人嫌疑更大些。“

    陳炳昌之前兩個問題,那都是小北之前派人見他,讓他萬一遇到查案的人上門時,就這麽問的,見劉捕頭全都回答不上來不說,而拋出的問題則讓他根本無法給出答案,他頓時歎了一口氣。他卻沒注意到自己這一聲歎息會讓劉捕頭有怎樣的誤會,隻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再次按照汪孚林的吩咐開口說道:“這樁案子既然你覺得棘手,那麽,隻管做出嚴查到底,做足聲勢的樣子,如果還是一無所獲,汪爺也不會怪你。”

    “是是是。”劉捕頭如今哪裏還敢有一絲一毫的違逆,他連連dian頭答應,可臨到末了,卻忍不住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敢問陳書記,汪爺不在察院的事情,淩製台可知道嗎?”

    “你說呢?”這一次,陳炳昌卻沒有回答,而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反問。可因為他素來顯得憨厚,這時候臉上的笑容也是憨憨的。

    可劉捕頭卻一下子噎住了。他哪知道!他要是能猜出這種高端人士的心思,他又怎會隻是區區捕頭!

    當他從陳炳昌那出來時,卻得知龐知府已經離開了,至於說了什麽,當然沒人會告訴他一個小小的捕頭。然而,當他垂頭喪氣出了察院,和兩個捕快會合,隨即出了察院街,這才沒走多遠,就被人攔了下來。

    赫然是布政司理問所的理問徐默!

    一想到自己前些天死死攔住此人,如今案子卻又遲遲沒有破獲,劉捕頭心裏咯噔一下,而對方冷笑一聲,卻丟出了一句讓他透心涼的話。

    “劉捕頭,我可是特意來請你的,二位藩台要見你!”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23:31 |
第七三六章 你未唱罷我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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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是三班六房中快班的捕頭,放到外頭,等閑富民也要對自己客客氣氣,那些百姓更是將他視作為手腕通天的角色,然而此時此刻,劉捕頭跪在布政司二堂那冰冷的青磚地麵上,膝頭猶如針刺,卻是佝僂著腰,根本不敢抬起頭來。畢竟,上頭那兩位是從二品的布政使,比廣州府衙的主人龐憲祖的正四品還要高整整三級,他一個小小的捕頭,那完全是對方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摁死的角色。

    然而,自家府尊選擇了站隊,他之前又是得了吩咐的,本著縣官不如現管的原則,這才大膽ding回了布政司理問所的理問徐默,可誰曾想案子到如今還沒有破,剛剛徐默趾高氣昂問他,知不知道這種命案有期限,他哪能不麵如死灰?偏偏就在他心裏連聲叫苦的時候,徐默卻還不肯放過他。

    “怎麽,劉全,你這是說不出話來了?龐府尊放縱你,可這規矩就是規矩,你自己算算,就算按照最寬鬆的五日一比,你得挨多少限棍?嗯?”自己雖說隻是首領官,但畢竟是有品級的,當初在吳家竟然被劉捕頭一個小小的快班捕頭給ding回來,徐默是一想起就一肚子火氣,如今瞅準機會,哪能不報複回來?見劉捕頭支撐著地麵的雙手仿佛正在打顫,他便聲音陰冷地喝了一聲。

    “我問你,你今日到察院去幹什麽了?”

    劉捕頭自打被徐默給直接截住,就知道自己的行蹤全然在別人掌握之中。此刻麵對這個問題,他沒有任何猶豫。立刻說道:“小的是想去請教汪爺。對之前的行刺案可有什麽猜測?”

    “哦?”一直都任由徐默問話。自己絲毫沒有開口的張廷芳終於不再沉默,而是聲調緩慢地開口問道:“那汪巡按怎麽說?”



    “汪爺說,並無頭緒。”劉捕頭不敢抬頭,非常謹慎地回答了七個字。但下一刻,他就聽到了砰的一聲響,卻因為不敢抬頭,絲毫不知道是兩位布政使中的哪一位拍了扶手。



    “事到如今,你還敢東拉西扯。文過飾非?巡按禦史汪孚林根本就不在察院,你以為我和張藩台就不知道?c↗dingc↗dianc↗小c↗說,◎o¤< s=”arn:2p 0 2p 0”>s_();”

    分辨出那是陳有傑的聲音,劉捕頭幹脆利落地磕了個頭,幹巴巴地說道:“小的不知道陳藩台在說什麽。”

    見劉捕頭竟然裝傻,陳有傑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讓人把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滑胥差役給拖下去重責一頓。然而,縱使從前也有布政使在火氣上來之後,不管人是不是布政司的,直接就這麽發落下去,事後把人給打死的。可如今巡按禦史是汪孚林,他不想把這種現成的把柄給送到人手上。

    因此。他須臾就壓下了火氣,冷冰冰地說道:“你既是這般說,那本司也不勉強你。張藩台,一樁案子拖了這麽久,實在是匪夷所思,幹脆約上凃臬台,再叫上汪巡按,我們一起到廣州府衙去。龐憲祖這個知府實在是當得太菩薩了,如此巨案竟然不限期追比,他打算拖到什麽時候?”

    這一次,劉捕頭終於遽然色變。他剛到察院去過,已經很清楚自家府尊也知道汪孚林人不在,這節骨眼上要是鬧大了,天知道這兩位對小汪巡按顯然有惡意的布政使會再用出什麽手段來?然而,他剛想張口,卻突然醒悟到自己和座上兩人那天壤之別的身份差距,立時頹然閉嘴,心裏竟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衝動。反正事到如今自己是扛不住了,上頭那些大佬,誰有能力扛誰扛,總不至於全都讓自己一個小小的捕頭ding缸吧?

    張廷芳見劉全蜷縮著身子跪在地上,而陳有傑則是一臉得意,雖說在這件事上兩人是一邊的,在朝中也算是一個陣營的,但平素在很多事情上不無爭議甚至齟齬,他不禁在心裏打定主意,一旦把汪孚林這個巡按禦史趕出廣東之後,他得想辦法把這個得意忘形的右布政使給摁下去,得讓對方知道,這布政司中以左為尊,別忘了資曆和上下!但此時此刻,他卻沒有開口,任由陳有傑繼續發揮。

    “來人,把這劉全架出去,本司看他就心煩!”陳有傑喝了一句之後,見兩個差役立刻進來一左一右地架起劉捕頭往外走,他仿佛故意似的,嘿然冷笑道,“一樁說都說不清的什麽行刺案,前前後後拖了一個月,還逼死了一個人,咱們廣東什麽時候出過這種無頭案子!府衙快班一群飯桶,布政司的理問所倒是還有能幹曉事的查出了幾分線索,否則傳揚出去,外人簡直要笑我廣東無人!”

    當被扔出布政司之後,狼狽不堪的劉捕頭好容易從地上爬起來,卻顧不得心頭又氣又恨,而是拔腿立刻往府衙趕去,希望能夠盡早告知龐憲祖這個消息。然而這一次,抄小路的他卻又在半道上被一輛車截了下來。一天之內遭遇兩次這般經曆,而且背後兩個彪形大漢直接堵住了退路,他隻覺得渾身直冒寒氣,偏偏之前他帶著去察院的那兩個差役在他被召到布政司之後就不知道躲哪去了,孤身一人的他不敢逞能,隻得擠出了一絲笑容。

    然而,還不等他說幾句好話,探問一下對方的來曆,就隻聽馬車中傳來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劉捕頭,你想不想破這樁忙了好些天的案子?”

    這不是廢話嗎?都快跑斷了腿,剛剛又跪得膝蓋都快硬了,怎麽會不想破案?

    心裏這麽想,劉捕頭猶豫了一下,最終陪笑道:“當然想,敢問尊駕……”

    “想破案就好。”馬車裏傳來了一個幹澀的笑聲,頓了一頓方才繼續說道,“接下來你就按照我說的,給龐府尊捎幾句話……”

    張廷芳和陳有傑既是早已計議停當,召見劉捕頭後確定府衙那邊對查案並無方向。而汪孚林很可能真的不在察院。他們立時就迅速動作了起來。雙雙齊至按察司,擠兌了按察使凃淵和他們一塊去廣州府衙。至於察院,兩人反而隻是派人送了一張帖子,壓根就沒有直接跑一趟。

    不管巡按禦史的名頭能讓府縣主司如何忌憚,擱在他們這一層級,不過是個巡按禦史而已,隻要有背景,哪裏就真的怕了他?

    當這地方三司之中最重要的布按兩司三位巨頭同時到了府衙時。親自出麵迎接的廣州知府龐憲祖從表麵上來看鎮定自若,可陳有傑卻猜到其心裏肯定在罵娘。隻不過,他早就對這個自稱王學弟子的廣州知府心懷不滿,此刻卻也不在乎對方是什麽感受,居高臨下地敷衍了龐憲祖的問好之後,他就直截了當道出了來意。他本以為龐憲祖必定會誠惶誠恐告罪,卻沒想到對方竟是露出了一絲笑容。

    “原來兩位藩台和凃臬台是為了這事來的,那可是來得正好!”

    陳有傑聽到這前半截話,本來就心中惱火,憑什麽對凃淵就是單獨的稱呼。他和張廷芳卻變成了兩位藩台這種含含糊糊的稱呼?可當龐憲祖那後半截話出口時,他就已經再顧不上這稱呼問題了。心中咯噔一下,突然生出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什麽叫來得正好?

    張廷芳畢竟資曆深,比陳有傑沉得住氣,見一旁的按察使凃淵一如既往端著一張沒表情的麵孔,他不禁有些吃不準龐憲祖和凃淵有沒有串通一氣。可再轉念一想,之前召見劉捕頭的時候,那家夥分明應對狼狽,絕不像是要破案的樣子。而陳有傑信誓旦旦地說已經買通了察院的一個門子,確定汪孚林絕對不在,這次再也不可能和上次逼宮那樣無功而返,他就暫且壓下了心頭不安。

    果然,他就隻見陳有傑在片刻的呆滯過後,眉頭一挑,輕蔑地哼了一聲:“來得正好?難不成龐知府你已經把這樁案子給破了?”

    陳有傑不過是刻薄得嘲諷一句,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龐憲祖竟是春風滿麵地說道:“陳藩台說的雖不中,卻也不遠矣。正好三位都到了,不如這就移步理刑廳,看看齊推官如何審案?今天正好要審好幾樁案子。”

    這不可能!

    陳有傑差dian脫口而出這四個字,但總算多年宦海生涯,他在關鍵時刻將這話吞了回去,換成了一聲嘿然冷笑,卻沒有拒絕,而是跟著笑吟吟伸手相請的龐憲祖進了府衙,打算看看對方能葫蘆裏買什麽藥。可相較於他的自負,張廷芳卻故意落後了幾步,不動聲色地想要從凃淵嘴中套話。奈何凃淵素來就是個油鹽不進的性子,不管他怎麽打探,愣是裝聾作啞,氣得張廷芳腹中暗罵倔牛。

    府衙齊推官是和汪孚林同榜,萬曆二年的三甲進士,雖說沒能留京,也沒能得到一縣之主的位子,但能夠謀到廣州府推官這樣的官職,卻也足見其人能力和背景。先前那樁案子遲遲沒破,要說府衙之中除卻快班劉捕頭之外壓力最大的,那絕對不是知府龐憲祖,而是他這個推官。因而此時拜見了聯袂而來的三位大佬之後,他沒有任何耽擱,立刻升堂審理。而首先被帶上來的,無疑便是當日漁村中跟著付老頭對汪孚林一行人下手的三人了。

    這也是張廷芳和陳有傑第一次正麵接觸到這三個所謂刺客,見不過是畏畏縮縮的尋常人,他們不禁嗤之以鼻。畢竟,最初還有說法道是他們暗中指使人謀害汪孚林,故而他們對吳福之死推波助瀾,想要把汪孚林困死在察院中不能動彈,自然是為了報之前那一盆髒水的一箭之仇。此刻三兩句詢問之後,聽到這三人一口咬定全都是聽付老頭的吩咐行事,根本不知道汪孚林的身份,陳有傑便忍不住哧笑了一聲。

    “看樣子,這不是還缺少一個要緊的犯人?這也能算是案子破了?”

    “那是因為主犯之前還牽涉到別的案子,所以一直在按察司沒有押送過來。”這一次,出人意料開口的是按察使凃淵的。他沒有理會集中在自己身上的兩位按察使四道猶如利箭似的目光,更不會提人其實是才送到按察司都還沒焐熱的,照舊淡然自若地說道,“但我來時已經命人去帶犯人了,想必這會兒應該到了。”

    陳有傑和張廷芳交換了一個眼色,見龐憲祖這個知府滿臉笑容,理刑廳主位的齊推官亦是從容鎮定,他們就知道這主從兩人是早就知情。遭遇這樣的局麵,不可謂不出人意料,可他們眼下已經騎虎難下,因此不得不靜觀其變,陳有傑也隻能悻悻閉嘴,眼看齊推官繼續審問三人。果然,不過片刻,外間就有人報說,從按察司解運的犯人已經帶到了。

    “本官問你,是誰指使你行刺汪巡按?”

    隨著那五花大綁垂頭喪氣的付老頭被帶上大堂,齊推官一拍驚堂木,剛問了這麽一句,被關了好多天的付老頭就先是呆若木雞,猛地叫起撞天屈來:“冤枉啊,汪爺明明承諾過小的,隻要小的家裏那兒子帶著汪爺的人去招撫海盜,就既往不咎,怎麽現在就說話不算數了!”

    剛剛還心情非常不好的陳有傑登時霍然起身,隻覺得又驚又喜,立刻大聲問道:“什麽招撫海盜?汪孚林要你兒子幹什麽?”

    “當然是要他那個當過海盜的兒子帶路去招撫海盜!”

    聽到門外突然傳來了這麽一個聲音,眾人不禁都往外望去,但隻見一個頭戴烏紗帽,身穿青色團領衫,腰中係著素銀帶的年輕人不慌不忙地跨過門檻進來,不是汪孚林還有誰?

    龐憲祖和齊推官倒也罷了,陳有傑和張廷芳本來斷定汪孚林根本就不在察院,此時麵對這個突然現身的巡按禦史,都有些措手不及,可陳有傑還記得剛剛付老頭字裏行間透露出來的訊息,此刻立時質問道:“汪巡按,這招撫海盜之事是怎麽回事?這麽大的事情,我可不記得你有稟告過我和張藩台!”

    “事情重大,為防走漏風聲,我自然不敢通告各方。再說,正值淩製台用兵羅旁山的緊要關頭,廣東廣西兩位總兵全都帶著主力圍困羅旁山,哪裏騰得出手來對付海盜?如有萬一,海盜肆虐沿海,責任誰來擔當?所以,我和海道副使周觀察商量之後,稟告了淩製台,而後小心隱秘行事。除了全力配合的漳潮副總兵晏大帥,餘者全都不知情。”

    “你……”陳有傑差dian沒氣炸了肺,指著汪孚林半晌說不出話來。總算張廷芳比他沉得住氣,當下接過話茬問道:“汪巡按既然領淩製台之命招撫海盜,眼下卻在廣州城,那重任莫不成托付了別人?”

    “既然擔此重任,如果不能辦成事情,豈不是辜負了淩製台的信任?我這是剛從南澳島上趕到瀧水縣境內見淩製台,然後才回來的。多虧新昌呂公子,昆山鄭先生,廣州杜相公以及秀珠姑娘,俘獲林阿鳳林道乾,招撫海盜八百零四名,!”

    說到這裏,汪孚林隻頓了一頓,隨即又意味深長地說道:“對了,之前新安縣殺戮漁民的,不是什麽海盜,而是濠鏡動亂中那兩個逃脫的佛郎機人。在之前新安之行中,我正好也把人一塊拿住了,一會兒就押解過來,請齊推官一並審問。”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23:48 |
第七三七章 一咬一大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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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

    就算汪孚林上任之後,不顧布政司的風向,因為龍溪先生王畿的穿針引線,一直都和汪孚林走得挺近的廣州知府龐憲祖,此時也覺得腦袋有些發懵。破獲新安那樁海盜殺了漁民的案子,這不算什麽,可汪孚林竟然說一網打盡林阿鳳林道乾以下海盜八百餘人,這就是非同一般的成就了……要是擱在之前東南抗倭的時候,這簡直可以算軍功!此時此刻,他完全沒有想到,要是在倭寇肆虐沿海那會兒,海盜也就不是如今這幅捉襟見肘的模樣了。

    而凃淵則隻是從不明來處接收了犯人,同時聽說汪孚林已經回來了,所以對布政司兩位布政使強拉了自己到廣州府衙來,他隻當來看一場猴子戲。可大戲開場還沒多久,就來了這麽一個大轉折,縱使是他也在心裏犯嘀咕。當年北新關之變時,汪孚林挺身而出跟著一起去安撫的行為,現在品味一下,這汪孚林能折騰也善於收尾,似乎是由來已久的吧?



    至於齊推官,身為和汪孚林同榜的三甲進士,此時已經連羨慕嫉妒恨的感覺都沒了——他隻能夠在心裏感慨,自己能夠把一府刑名給理清楚,就已經非常滿足了,哪裏能像汪孚林這樣拚命折騰——人家巡按禦史ding多博個青天之類的名聲,這位卻是把手直接伸到巡撫和總督的領域去了!



    然而,他們終究是親汪派人士,和堅定的倒汪派人士張廷芳和陳有傑相比。震驚之後。那就是暗自讚歎了。可張廷芳和陳有傑這兩位布政使卻不一樣。此時此刻一場精心設計了好幾天,滿心以為能夠大獲全勝的戲碼,到頭來竟然會迎來一個不可思議的神轉折,別說一大把年紀的張廷芳胸口生疼,年富力強的陳有傑都快吐血了!

    他惡狠狠地瞪著汪孚林,想要訓斥,人家不是他下屬,想要質疑。汪孚林拿來當擋箭牌的是廣東第一號人物兩廣總督淩雲翼!而當他好容易恢複了語言能力時,汪孚林身後,卻已經有差役押著兩個佛郎機人上了堂,就這麽往大堂上一扔,而隨之進來的,則是南海縣令趙海濤。這位笑容可掬地向座】◇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上諸位上官一一行禮之後,卻如同半個主人似的,直接把汪孚林請到凃淵和龐憲祖身邊,讓差役安設了兩個座位,自己緊挨著汪孚林坐了下來。

    陳有傑都不知道這個南海縣令是誰叫來的!

    於是。理刑廳上齊推官居中,左手邊是布政司左右布政使張廷芳和陳有傑。右手邊一流往下數是按察司按察使凃淵,廣州知府龐憲祖,廣東巡按禦史汪孚林,南海縣令趙海濤,對比品級,兩邊加在一起勉強平齊,可對比人數,兩邊卻是二對四。而且,官場上很多東西本來就不是品級能夠決定的,如今汪孚林手中捏著兩位布政使根本就沒有的東西,那就是大勢!

    手握大勢,接下來的審理中,縱使剛剛還在嚷嚷汪孚林說話不算數的付老頭,也懾於那些風光一時的海盜盡數折在對方手裏,噤若寒蟬不敢胡言亂語,更不要說那三個之前就恨不得竹筒倒豆子招供的從犯了。

    而維克多和另一個葡萄牙人原本還想裝成聽不懂中文,可架不住汪孚林一語道破,齊推官心領神會,兩人被雙雙拉下去挨了五小板,吃過一番苦頭之後,回轉來就一五一十什麽都招了,除了殺漁民,連之前在濠鏡幾次詐騙綁架的事也全都認了下來。

    眼看龐憲祖和跟來湊熱鬧的趙海濤對汪孚林恭維連連,凃淵則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模樣,陳有傑隻覺得自己若再沉默下去,隻會讓對方更加得意。他當然記得自己今天和張廷芳是因何而來,即便知道汪孚林若是真的將林道乾林阿鳳等海盜一網打盡,又得到了淩雲翼的支持,今後必定不是自己和張廷芳就能夠輕易挾製的,他仍然猶如已經輸慘了的賭徒一樣,丟出了最後的籌碼。

    “這兩個佛郎機人的案子是已經水落石出,這四個行刺汪巡按的犯人也已經招供,但吳福之死卻至今尚未有眉目,如果我還沒記錯,龐知府之前不是說過,這樁案子也已經破了?”

    “那是自然。”龐憲祖一想到自己此次站隊應該能收獲不錯的成果,心情就很好,陳有傑突然提出這一茬,他也照舊不慌不忙,當即對主位的齊推官說道,“橫豎都是互相有關聯的案子,齊推官,把這兩撥犯人暫時挪開,提審下一撥犯人吧!”

    盡管除卻最初那三個行刺汪孚林的犯人之外,付老頭和兩個佛郎機人剛剛送到府衙,自己也是才看到所謂的供詞以及身份,至於下一撥人也同樣如此,但齊推官可不比汪孚林一候選就是兩年多,他上任廣州府推官至今都已經兩年了,刑名上頭已經極其嫻熟。他對龐憲祖欠了欠身答應之後,立刻吩咐提了犯人上堂,同時又吩咐差役提了此人先給付老頭看。

    隻不過瞅了一眼,付老頭便立刻兩眼圓瞪,高聲叫道:“是他,就是他帶著一百兩銀子到我家裏來,還給了我一副汪爺的畫像,說是一旦此人到村裏來,就想辦法把人殺了,活計要做得幹淨!”

    此話一出,陳有傑隻覺得腦際轟然巨響——怎麽問的還是汪孚林遇刺的案子?莫非吳福之死不是什麽為了父親的案子,而是因為和汪孚林被行刺的案子有關,於是方才被人殺了,又或者畏罪自盡?可是不應該啊,市舶司蔡提舉備了重禮來見自己,提到吳家母子相求,還提到了吳福之死的種種疑dian,甚至還提供了幾個人證,說是看到察院汪孚林身邊的人去見過吳福,之後人就死了,絕對是汪孚林把人逼死的……莫不成那個一輩子都隻能在濁流裏頭沉浮的老東西竟然敢糊弄自己?

    “很好。來人。把吳有望之妻。吳福之母帶上來!”

    聽到這句話,再看到兩個牢婆一左一右,攙扶著一個目光呆滯渾渾噩噩的中年婦人上來時,陳有傑忍不住眉頭大皺。一個顯然已經意識不清的婦人,哪怕真的給找著了,還能提供什麽線索?可就在他哂然冷笑之際,卻隻聽砰地一聲巨響,原來是齊推官拍響了驚堂木。

    “吳福。你死定了!”

    這是什麽意思?

    別說陳有傑滿心疑惑,堂上其他所有人,包括叫出這麽一句話,正在審案的齊推官,那也同樣是不明其意——齊推官這句話,是某人把犯人送來時,特意在隨附的案卷中寫明的,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其中緣由——當然,汪孚林自己也不知道,他才一路緊趕慢趕回到廣州。這裏的一攤子事,本來就是交給小北去處置的。下一刻。理刑廳上的眾人就發現,連路都不會走,仿佛已經呆了一般的婦人猛地跳了起來,身旁兩個牢婆險些都沒能摁住他。

    “阿福,快跑,快跑!蔡長德那個殺千刀的,他以為我們娘倆不知道是他出的買凶殺人的主意,還想殺我們滅口,你快跑,快跑!”

    蔡長德是誰,在座這麽多人,沒有一個不知道的,那不是市舶司蔡提舉嗎?剛剛就有些懷疑的陳有傑隻恨不得把那個滿嘴胡言的家夥給千刀萬剮,而張廷芳則是鎮定了一下心神,冷不丁插嘴道:“一個瘋婆子的話,隻怕當不得證言。”

    “隻不過是為了讓諸位大人心裏有個準備,知道這麽一回事而已。”齊推官笑了笑,隨即厲喝道,“來人,把封二帶上來!”

    封二是誰?

    這一次,堂上眾官就是臉色茫然的居多了。可是,當一個捆成粽子一般的人被推上來之後,齊推官張口喝問了一句話後,大多數人便恍然大悟。

    “封二,你還不給本官從實招來,你和你姐夫蔡長德都幹了些什麽!”

    看到這理刑廳上坐著一溜身穿烏紗帽團領衫的官員,封二頓時瑟瑟發抖,如同篩糠似的。要是可以,他當然會抵賴不認,奈何他落到別人手上的人證物證根本不止這一樁案子,還有很多私貨番舶這種一旦翻出來就絕對要掉腦袋的大案!人家對他的承諾是,隻要他把這一樁案子說清楚,那些舊賬就可以略去不翻,他在天人交戰之後,那還有別的選擇嗎?

    那當然是死道友不死貧道,一股腦兒全都推到姐夫蔡長德身上,再說本來就是蔡長德的主意!

    想通了這一dian,他立刻砰砰磕了兩個頭,一五一十地說道:“都是我姐夫蔡長德的主意,他恨汪巡按壞了他的事,而吳家母子又四處請托門路,找到了他的頭上,他便想到了新安那漁村的海盜殺人案,又早就知道那邊有幾個殺人越貨的漁民,讓我出麵找人指dian吳家母子在那兒買凶殺人……”

    “胡說!那海盜殺人案雖說重大,但汪巡按卻未必會去!”出言打斷封二的,卻是左布政使張廷芳,“你若再敢胡亂攀誣,重責不饒!”

    封二本打算把話說得含糊一dian,沒想到張廷芳如此精明,他在縮了縮脖子之後,終究把心一橫,張嘴嚷嚷道:“這事情是不容易,所以我姐夫想了個主意,通過周提學家中的門路,說動了同樣和汪巡按不對付的周提學,然後想辦法讓汪爺到那邊去查案子……”

    “夠了!”這一次喝止封二的卻是凃淵。見張廷芳和陳有傑那張臉已經是如同鍋底一般黑了,他便冷冷說道,“一個蔡長德就已經夠了,還是說,兩位藩台想要這封二攀咬出更多的人來,這才甘心?”

    張廷芳正想說話,冷不丁覺得袖子被陳有傑一把拽住,在一瞬間的惱怒之後,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難不成……這封二如同瘋狗一樣把姐夫蔡長德和提學副使周康給供出來之後,還可能會攀咬出陳有傑來?哪怕他和陳有傑再有這樣那樣的矛盾齟齬,可他們在倒汪上頭卻是一致的,更不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倒在這麽一樁莫名其妙的案子上!

    於是,趁著凃淵這明顯給台階下的話,他不動聲色地掙脫了陳有傑的手,這才站起身道:“簡直荒謬!蔡長德之前縱容副手,就已經罪莫大焉,現如今竟然還勾結罪人家屬,構陷……不,謀害朝廷命官,簡直無法無天,本司回去就參他!”

    撂下這話後,他才斜睨了一眼陳有傑道:“陳藩台可願意聯署?”

    剛剛張廷芳掙脫自己的手時,陳有傑險些以為這位既是盟友又是對手的同僚打算袖手旁觀,等聽到這樣的表態之後,他才鬆了一口氣,連忙想都不想地起身道:“自然願附驥尾!”

    “既如此,案子審到這地步,也不必再多聽下去了,走吧。”

    眼見兩位氣勢洶洶而來的布政使色厲內荏地丟下幾句話,逃也似的飛快離開,凃淵方才對龐憲祖道:“龐知府,這案子牽涉到新安縣、香山縣、南海縣,之前交給廣州府衙來辦,果然是對的。今天我們這些外人過來,也讓你和齊推官為難了,還有趙縣令幫著看押了那幾個要緊犯人,這擔待亦是難得。若是日後布政司有什麽為難之處,隻管和我來說。雖是布按兩司不相統屬,但說一句公道話,我卻還能做到!”

    在理刑廳這種大庭廣眾之下說這種話,汪孚林頓時有一種扶額的感覺。當初凃淵是杭州知府時,就敢硬ding布政使和按察使,他佩服對方的風骨和擔當是一茬,但也不免暗自嘀咕這位不會做官,可現如今人都已經做官做到按察使了,怎麽還是這樣**的一塊石頭?別看他一到廣東就四麵折騰,可他至少是團結一批打倒一批,而且巡按禦史這種角色那本來就是攪屎棍,可以四麵插手的,凃淵這個按察使打算染指布政司的事那又是怎麽回事?

    可他還偏偏不好說。而且龐憲祖也好,趙海濤也好,齊推官也好,三人全都很吃凃淵這一套,當然表麵上,他們還是要幫那兩位布政使說幾句好話的。然而,等到這亂哄哄的一幕暫時告一段落,犯人下監收押的時候,維克多卻突然出聲叫道:“我是佛郎機人,我當過布拉幹薩公爵的書記官,我要見主教!你們不能隨意處置我,否則將會帶來戰爭!”

    汪孚林還隱約聽到裏頭有幾個葡萄牙語單詞——不過他隻聽得懂英語,葡萄牙語那就無能為力了。可聽到戰爭兩個字,他就忍不住嘴角一挑笑了笑。

    他在濠鏡鬧出的那一套新體製,佛郎機人就已經正在跳腳了,哪裏還顧得上維克多這麽個叛亂分子?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29:30 |
第七三九章 雙喜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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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直隸鄉試!

    汪孚林頓時愣住了,隨即便有一種自己實在是昏頭了的感覺。但他一直想的是,金寶今年滿打滿算還隻有十四,就算小家夥再怎麽發揮卓越,按照當年張居正少年神童都被當時的湖廣巡撫顧璘給硬是壓了一屆的傳統,再加上此次親自監考廣東鄉試的所見所聞,他實在不認為金寶還能繼續一鼓作氣拿下一個少年舉人來,畢竟萬曆元年他中舉人的時候也才十七,在某些人眼中那已經是少年才俊了。

    至於秋楓,最初的底子倒是和金寶差不多,但天賦比金寶略差一些,鄉試中舉的可能性就更加微薄了。

    畢竟不能和他比,他那時候鄉試是靠押題的,而且主考官還是方先生和柯先生比較熟悉的耿定向!

    見汪孚林先是愕然,隨即若有所思,到最後苦笑搖頭,小北哪裏不知道他是怎麽猜測的,頓時笑得眉眼彎彎,卻是故意慢吞吞地說道:“南直隸鄉試和浙江鄉試以及江西鄉試並稱天下最難考的三大鄉試,而且這三大裏頭,很多人都說南直隸鄉試的難度根本就是天下第一。再說金寶和秋楓都太小了,落榜也在情理之中,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汪孚林突然有一種事情發展到超乎預料的預感,原本還坐著沒個正形,此刻卻一下子坐直了身體。



    小北才不會怕汪孚林的瞪視,故意把投向了紗窗外,正好看到車旁戴著鬥笠的戚良。可她還沒來得及對同樣笑著望過來的戚良露出什麽表情,就隻覺得下頜被人輕輕一勾,竟是不由自主地轉向了汪孚林。見丈夫又氣又惱的樣子,她當然不好再賣關子。當即輕輕咳嗽了一聲。



    “咳,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壞消息是。秋楓隻上了鄉試副榜,而且這副榜好處不多。頂多隻能算是個備取的名頭,名列前茅的能推薦去國子監,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得到這個機會。好消息是……金寶今科南直隸鄉試,中了第三十一名。”

    這不可能!太逆天了!

    汪孚林差點驚訝地叫出聲來。不是他不信任養子的能力,而是因為進學的秀才哪怕是案首,一般去考鄉試也沒有一蹴而就的,這還是那種十七八甚至二十往上的情況。而鄉試解元去考會試,同樣也可能會落榜。這又不是唐時,隻要拿下京兆府解元,那麽就肯定會金榜題名,甚至還能拿個狀元回來。而且,少年舉人是比少年進士的關注程度差點兒,可問題在於他兩年前剛中了三甲傳臚,金寶此次鄉試的成績會不會遭到質疑?

    一個不好,那就是捧殺!

    不但車裏的汪孚林聽到了之後大驚失色,就連車外的戚良也吃了一驚。他從徽州啟程的時候,汪金寶已經和秋楓一塊去南京參加鄉試了。他還曾經去參加過汪家的踐行宴,說過不少祝福的吉祥話,可打心眼裏就沒想過金寶真的能中。他雖是軍中出來的大老粗。但心思卻還縝密,此時此刻怎麽想都覺得有些蹊蹺,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車廂裏傳來了汪孚林的聲音。

    “這一科南直隸鄉試主考官是誰?”

    “你讓我想想,之前伯父從京城送來的信上應該寫了。”小北這些天看了太多的信,信上涉及到太多太多的官員,此刻在汪孚林那非常凝重的眼神注視下,仔細一回憶,她終於想了起來。“順天府主考官是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編修何洛文,副主考是右春坊右讚善兼翰林院檢討許國。就是姐姐的公公,程乃軒的老丈人。應天府主考官是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編修戴洵、右春坊右讚善兼翰林院檢討陳思育主應天試。”

    汪孚林先是愕然。隨即便以手扶額,暗想相比廣東鄉試那清一色都是教官,最高不過七八品的寒酸陣容,這南北直隸的鄉試主考官簡直可稱得上豪華。盡管除了許國之外,其餘三人都不大熟,但他之前候選期間畢竟在京城呆了不少時間,翰林院的名字還是記了不少。據他所知,主考南直隸鄉試的這兩人,全都是張居正的親信。

    “金寶是誰取中的?是哪個同考官舉薦,還是主考又或者副主考的意思?”

    “信上說,這次南直隸鄉試和廣東鄉試的情況類似,咱們這裏病倒的是海道副使周叢文,那邊病倒的卻是主考官戴洵。南京那邊傳得沸沸揚揚,說是戴洵當初在翰林院和左中允孫世芳不睦,孫世芳死的時候還對他耿耿於懷,這次在他主考鄉試時趁機作祟,戴洵病得險些連命都沒了,所以閱卷的事情,都是副主考陳思育一手操辦的。至於誰取中金寶,公公的信上沒有說,但怎麽也應該是陳思育親自點頭的。

    盡管是養子中舉的大好消息,但凡事素來陰謀論的汪孚林剛剛真的想了很多,現如今發現此事果然非常值得商榷,他就更加頭疼了。陳思育這個人他是不熟,但據說是非常圓滑,最會順杆爬的人,天知道會不會覺得他和張居正有些淵源,於是拿了個舉人功名來示好?可要真是如此,那就真的是揠苗助長了。



    再詳細問過之後,他就得知,家裏這次並沒有派信使專門報喜,而是把信夾帶在徽州送到江西的公文急遞中,隨即又搭上了京師到廣東的公文順風車,這才到了察院,陳炳昌收到信發現是汪府家書的時候還愣了愣,很快就轉送了小北,所以,廣州城上下除了自己一家人,恐怕還沒人知道他家裏又出了個少年舉人。雖說有些糾結,但汪孚林很快就平複了心情,決定問點別的。

    “沈家之前還打算把金寶留在宣城讀書的,估計金寶成了舉人,他們那邊也有無數人跌破眼鏡了。對了,沈有容應天府武舉的成績如何?”

    “就知道你要問沈有容,家裏的信上一並寫了,應天武舉第四名。”

    “不錯不錯!好小子。有出息!”汪孚林這次表現得比金寶中舉更高興——畢竟之前他是驚駭,嚇都差點給嚇死了。

    而車外的戚良聽到這一係列重磅消息,唯一的一隻眼睛眨呀眨。心裏唏噓不已。自己離開大帥,離開薊鎮。來到徽州,好像總共也就六年吧?盡管六年也算是人生一段很不短的歲月,可看看汪家這父子兩代妖孽都幹了什麽?汪孚林直接從一個秀才考到了進士,還當上了人家至少要熬個三五年才能當上的巡按禦史,汪金寶則是從一個童子試都沒通過的白身直接考到了舉人!回頭這父子倆要是一塊站到朝堂上,不知道滿朝文武會是什麽感受?



    曾經私自關押的犯人如今都已經轉押到了相應的官府,就連邱四海的那批手下,汪孚林也直接轉送給了海道副使周叢文。因而小北的私宅總算是空了下來。從喧鬧的外間來到了這僻靜的院子裏,汪孚林想到之前戚良等人千裏迢迢從徽州趕來,又護送自己從南澳島打了個來回,卻隻有苦勞沒有功勞,自然有些歉意,再加上人家又不是自己的部下,他進門之後就誠摯地謝了戚良這番辛苦,卻沒想到戚良反而不自然地幹咳了一聲。

    “公子千萬別和我們這些人客氣,不說大帥的吩咐,就說大家在徽州能吃用不愁。做個富家翁,就都是靠汪家。而且,因為大家已經六年沒上戰場了。這次我還是矮子裏拔高子,好容易找到這麽幾個閑不住卻又沒丟下功夫的老夥計。不過是拿個戚家軍名頭唬人,真的要上戰場,說實在的,我們遠遠及不上公子找到的盧十三那些年輕後生。真要給我們掙功勞的機會,我就算再怕丟臉,那都是一定會推辭的。“



    這坦誠的一番話,頓時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汪孚林立刻笑道:“都怪我一時昏了頭。忘了你們這些年都過的是安逸日子,而且我是借戚家軍的虎威。可不是要你們去拚死拚活。不過,你還是妄自菲薄了。之前要不是有你,我還得尋思怎麽和晏大帥相見的問題。累了一場,大家好好休息,你們都是到了做老封翁的年紀,回頭也應該推薦家裏子侄出來拚個前程,不要自己再受苦受累了!”

    戚良當即笑著眯起了眼睛——哪怕他樂得清閑,沒有妻兒子侄,可其他人有啊!謝了一聲又閑話了兩句,他當然不會礙著人家夫妻團聚,很快就溜之大吉了。他這一走,汪孚林見小北正看著戚良等人的背影發呆,便拉著她一路入內。等到進了屋子,他忍不住感慨道:“一晃就是六年了,這日子過得真快!”

    “是啊,這六年對咱們來說,是長大了,成年了,可對戚大叔他們來說,卻是老了。”小北頓了一頓,隨即輕聲嘟囔道,“不止是他們,劉勃、封仲,還有爹爹當年用過的那些親兵,還有浙軍那些老卒,都已經老了。以後,我們該提拔啟用他們的子侄,而不是成天讓他們奔波勞累。”

    “賢妻說的是。”汪孚林嗬嗬笑了一聲,卻發現小北突然低頭摩挲著小腹,他不由得怔忡了片刻,隨即才意識到此時應該立刻岔開話題。可沒想到小北已經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們成親也已經有四年了,姐姐都已經生兒育女,許家姐姐也是,可我……”

    話還沒說完,她就隻覺得自己被汪孚林攬在懷中,耳邊也傳來了一個不容置疑的強勢聲音:“又想這些事情幹什麽?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你和別人不同,嫁過來就當娘,以後還會很快就當婆婆,生兒育女隻要順其自然就好,有什麽好著急的?你比我小幾個月,今年滿打滿算也就二十一,有多少女人到了三四十還不是老蚌含珠?再說了,要怪也隻能怪我,這幾年你跟著我東奔西走的,哪有多少時間調養身體?”

    盡管公公婆婆都是拿自己當女兒一般看待,別說重話,根本就是什麽好東西都想著留給自己,對於子嗣這兩個字連旁敲側擊都不曾有過,汪孚林就更不用說了,可小北自己還是挺在意的。畢竟,不論是汪孚林去南京參加鄉試,還是去京城參加會試,又或者去遼東,甚至如今到廣東來,她全都是跟著一起,並沒有分開過,要是別家,哪個媳婦不是留著在家照顧公婆?因而,此刻被汪孚林緊箍在懷,她暗自做了個鬼臉,隨即悶悶問了一句。

    “我來廣州後,你每次過來的時候,都沒特意錯開過日子,是不是覺得橫豎我不會生……”

    汪孚林頓時愣住了,緊跟著就苦笑道:“你還好意思說,你明明知道我出門在外,正是最難熬的時候,那次還不是你特意在香山誘我入彀?被你這麽一鬧,又知道媳婦就在身邊,你讓我怎麽忍,哪裏還記得什麽日子!如果真的不小心懷上了……”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等低頭一看,恰是看到小北已經抬起了頭,那燦若晨星的眸子正看著自己,他便微微一笑道:“真的懷上了,我就馬上對外頭的人說,我血氣方剛耐不住寂寞,所以死活央求家中父母把妻子送了過來,讓你過了明路。”

    小北險些沒被汪孚林這輕描淡寫的口氣給噎死:“你不怕人彈劾你!”

    “我一來廣東,前前後後惹出來的事情已經不少了吧?再加上一網打盡了幾股海盜,由著別人在我的私德上下點眼藥也沒什麽。再說了,這年頭有多少官員是不帶家眷的?就算是巡按禦史,也不是個個都大義凜然吧!”汪孚林很不在乎地聳了聳肩,可突然注意到小北眉眼間突然綻放出來的那掩蓋都掩蓋不住的笑意,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好啊,原來是你故意耍我,套我的話!”

    見小北一下子從他懷中掙脫了出來,歡快地笑出了聲,他終於恍然大悟,死死瞪著她那絲毫沒有任何跡象的小腹,老半晌才使勁吸了一口氣。

    “不是……真的有了吧?什麽時候的事?”

    “隻是懷疑,還沒個準,因為我的小日子都還挺準的,這次卻都過了一個月還沒動靜。”嘴裏這麽說,小北心裏覺得十有*,否則也不會說出來。煩躁,犯困,偶爾聞到什麽味就突然想吐……所有這些都是身體最好的她從不曾有過的反應。直到汪孚林蹬蹬蹬上前來,沒好氣地橫了她一眼後,突然一下子把她抱了起來,她方才驚呼了一聲。可隻不過片刻功夫,她的腳就落了地,不像從前汪孚林耍兩個妹妹時,動不動就抱她們打旋兒。

    “雙喜臨門的好事,居然瞞著我,你真是長進了!”嘴裏這麽說,汪孚林的笑意卻一下子滿溢了出來。

    他雖說早就已經被人叫爹了,但前世今生,卻還是即將第一次迎來自己的孩子!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29:47 |
第七四一章 繼續演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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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叫做反客為主?

    郭亥陽終於體會到了,因此,對於賀子嶽自作聰明卻反被聰明誤的那一番話,他不可謂不氣惱,卻又不好在汪孚林這個外人麵前顯露出來。而其他的官員有的驚訝,有的不明所以,也有的暗自幸災樂禍,可麵對汪孚林如此厲害的詞鋒,誰也不敢接茬。到最後,還是郭亥陽這個知府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轉圜,以大家已經備好接風宴為名想要勸說一二,可汪孚林隻是笑嗬嗬地問了一句,敢問各位定的是何處,他就一下子啞然了。

    他吩咐人去定的,自然也同樣是潮州府最最有名的潮味樓!要是放在別的地方宴請這位如今炙手可熱的巡按禦史,傳出去豈不是會讓人覺得不夠恭敬?

    而汪孚林從郭亥陽的表情上,已經看出了端倪,當即笑著說道:“接風宴也好,賠罪宴也好,都是個名頭而已。既然都在一個地方,又是大家相識一場,那就不要計較這麽多了。我還是第二次來潮州府,請諸位大人帶路如何?這一直堵在城門要道,對別人卻是太不便了。”



    既然明白汪孚林是個眼睛裏不揉沙子的厲害角色,郭亥陽思量再三,終究還是不得不應下。而賀子嶽一句話出錯,一場好好的接風宴有可能變成汪孚林所謂的賠罪宴,他就再也不敢亂說話了,當下不得不收斂起心頭那羨慕嫉妒恨,陪在了後頭。



    這麽多頭戴烏紗帽,身穿團領衫的潮州府官員出動。盡管潮州府衙在汪孚林來的官道上都安設了人手一路通報。但還是一度讓潮州府城門堵塞了兩刻鍾。進城時。雖說沒有事先淨街,可全副知府儀仗往前頭一放,哪怕汪孚林隻帶足了護衛,沒有帶相應的儀仗,仍舊足以讓大街上行人車馬統統退避,而路邊看熱鬧的人則是更多了。有認識本地官員的悄悄對人解說著這裏頭都有誰誰誰,而不認識的則在羨慕這些大人們招搖過市的風光。



    當眾人來到潮味樓前時,這裏已經由府衙和縣衙的壯班接手了防務。清了場,畢竟潮州府別的不多海盜多,萬一再鬧出一條行刺的事情來,誰也消受不起∫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而親自迎候在外的不是別人,正是汪孚林之前在香山縣時曾經見過的黃七老爺。

    盡管是家大業大的豪商,平日在潮州商幫中的話語權也非同小可,這小小的潮味樓隻是黃家龐大產業中非常不起眼的一樁,但此時此刻,黃七老爺在父母官麵前仍是表現得謙恭異常,對汪孚林更是姿態放得極低。

    畢竟。汪孚林在濠鏡推行的那一係列新政,還可以說是靠著淩雲翼的撐腰。再加上切入dian選得好,手腕固然高超,能力卻未必,可這次招撫又或者說平定海盜的一役卻不一樣,因為從始至終,僅僅隻是南澳總兵晏繼芳有少許配合,其他官衙全都被蒙在鼓裏,餘下的全都是汪孚林自己的人辦到的!這如何不讓他暗中權衡對方真正的能力和手段?

    而汪孚林頷首答禮,算是和黃七老爺打了個招呼之後,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黃七老爺身邊的另一個人身上,甚至還非常一本正經地拱手作揖道:“馮老師。”

    這老師兩個字一出口,別說是黃七老爺大吃一驚,就連郭亥陽等潮州本地官員亦覺得意外。不但他們如此,就連馮師爺本人也有些措手不及,心中暗想,我雖說當過歙縣學宮的教諭,可你當初還是秀才的時候,ding多是來縣學dian個卯,紫陽書院裏可是一天課都沒上過,從前稱呼一聲馮師爺,那自然沒有問題,怎麽今天就突然變成馮老師了?真正要算起來,如今內閣次輔呂調陽,上一科會試主考官,那才應該算是你的老師吧?

    心裏這麽想,馮師爺去攙扶的動作也挺快,可還不等他開口否認,卻又被汪孚林搶在了前頭。

    “當初在歙縣學宮時,曾經受過老師不少教誨,之前過潮州府時,我也隻來得及匆匆拜訪過一次,如今再來,卻還要勞煩老師在這潮味樓為我訂席,實在有些不恭。”

    黃七老爺登時忍不住好好端詳了一番馮師爺。之前馮師爺匆匆帶人趕來,說是要訂一個包廂和三桌席麵的時候,他還以官府迎接巡按禦史汪孚林為借口搪塞,誰知道對方直接就說是幫汪孚林定的。幸好他狐疑歸狐疑,卻還抱著也許是真的這種想法,沒把人給攆走,而是留下和自己一同迎候,否則豈不是要鑄成大錯?看不出來啊,這麽一個隻當過教諭,ding多隻能算是小富即安的人物,竟然能讓汪孚林叫一聲老師!

    而汪孚林見馮師爺明顯有些發懵,當下便對郭亥陽等人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一下,馮師爺過去擔任過歙縣教諭的經曆,甚至還著重dian出對方曾寫過一卷《杜騙新書》,繼而就笑道:“上次我因為事情機密,經過潮州府時,便留了人在馮老師家中,負責與廣州察院之間的聯係,所以這次再來,想到的還是馮老師,便拜托了他來此訂席麵,也好向諸位賠個不是。之前並非過門而不入,而是實在不敢走漏任何一dian風聲。”

    郭亥陽這會兒是恨死了剛剛話裏帶刺的賀子嶽,心想要不是你,就算汪孚林早有準備讓人訂了席麵,那也有辦法糊弄過去,怎會像現在這樣尷尬?於是,他打了個哈哈,立刻擺出了要多誠懇有多誠懇的表情:“汪巡按言重了,你之前重任在身,又把事情辦得那樣漂亮,咱們這些潮州府的官員隻會感激你為潮州百姓除害,哪裏會有什麽挑剔?這賠罪兩個字還請千萬收起來。都說地主之誼,我等既然是本地官員,又怎能讓遠道而來的你破費?”

    馮師爺之前沒資格和這些潮州官員一起去城門口迎候汪孚林,所以聽到汪孚林和郭亥陽這一番對話。他才算是明白兩撥人究竟爭的是什麽。當初在歙縣當教諭的時候。葉鈞耀對他頗為信賴。後來他任滿之後,葉鈞耀調去京師,他自己也因為隻是舉人,故鄉太遠,無意繼續漂泊在外為官,這才選擇了回鄉,放棄了官途,但這不意味著他缺乏智慧。此時此刻。他看到汪孚林有些猶豫地看向了自己,他終於明白了過來。

    莫非汪孚林這番做作是故意的?

    在遲疑片刻之後,他便開口說道:“伯信,諸位大人為你接風洗塵的一片好意,你就不要拂逆了。你之前也不把話說清楚,請我到這裏來訂席麵是因為這個,否則我定然要勸你的。別說郭府尊向來寬宏,就憑你之前是為了正事,大家也斷然不會怪你,這賠罪二字。卻是絕對用不上的。你若真有心,席間給郭府尊和大家敬杯酒。這樣不就行了?”

    眾目睽睽之下,馮師爺直呼汪孚林表字,而後還義正詞嚴地批評了汪孚林幾句,黃七老爺不禁對其刮目相看,但對於結果卻不大樂觀。可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沉默了片刻,竟是真的從善如流地dian頭說道:“確實是我想差了,老師提醒的是。既然如此,那就叨擾郭府尊和各位大人了!”

    竟然真的勸住了!

    這一次,連郭亥陽都不禁眼睛一亮。心頭如釋重負的他連忙笑嗬嗬地說了幾句場麵話,這才和其他人一起簇擁汪孚林進了潮味樓。

    這一頓飯吃得觥籌交錯,氣氛和諧,酒酣之際,汪孚林還為潮州府的官員大大抱了一番不平,認為潮州府常出海盜不是官逼民反,也不是官員治理無方,而是有各種地理人文因素作怪。盡管隻是這麽一說,可也足以讓政績年年上不去的眾多官員感到知己了。尤其是汪孚林豪爽地敬了不少人,這更是大多數人心平氣和了下來。

    這個大多數人,當然不包括海陽縣令賀子嶽。尤其是當曲終人散的時候,汪孚林直接把幾位官員給灌趴下之後,竟是召來黃七老爺問了今次接風宴的開銷,竟是要自掏腰包時,他就更加輕蔑不屑了。不過是標榜清高而已,虛偽!

    郭亥陽也有些麵子上掛不下來,然而,當汪孚林漫不經心似的說出了一番話之後,他立刻嚇得酒醒了。

    “兩桌加在一起不到三十兩銀子的席麵,富貴人家聽上去不會覺得有什麽,但忠等人家卻可以過一年,而小民百姓更是要不吃不用攢十年八年都未必能有。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這個巡按禦史到任不久,可卻挺討人嫌的,一麵有人雇凶行刺我,一麵還有人時時刻刻挑我的刺,所以這頓飯我自己掏腰包,還能夠避免各位吃我連累被人參劾。黃七老爺,可不是我不給你麵子,他日我不是廣東巡按禦史的時候,就到你家大吃大喝幾日!”

    這綿裏藏針的話,可不是在說布政司那兩位布政使?

    腦袋還清醒的官員們立刻品味了出來,因此竟是無人反對,還有人隱隱後悔今天還不如找個托詞請假在家更妥當。而酒宴散去之後,麵不改色心不跳的汪孚林親自攙扶了喝得有幾分麵紅耳赤的馮師爺出了潮味樓,早有隨從雇了轎子來,他竟是護送了馮師爺回家。

    看到這架勢,送到門口的黃七老爺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暗想馮師爺雖隻不過一個舉人功名,可這斷頭的仕途若有人扶助,說不定還能再進一步。而郭亥陽在坐了轎子回府衙時,也忍不住對同車的心腹師爺感慨道:“都已經考了進士當了官,還能把當年教諭當成老師一般畢恭畢敬,甚至還真能聽進那種教訓話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要不是這位馮先生,就因為賀子嶽那嘴上沒個把門的,今天這位小汪巡按非得讓大家下不來台不可。”

    賀子嶽卻沉著臉回到縣衙之後就借故挑錯,生了好一陣子悶氣,甚至尋思著等汪孚林一走,就拿馮師爺出氣,但終究還是頹然作罷。今天汪孚林當眾這麽抬高馮師爺,不說郭亥陽等官員,就是黃七老爺,也一定會殷勤關照。最重要的是,如果汪孚林真的因為先前之功而受到拔擢重用,他原本隻是言語得罪,要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那就是真正得罪了!

    而馮家那邊,這會兒正因為一大幫客人的來臨而雞飛狗跳。上次汪孚林來時,因為特意說過保密,馮師爺就沒為其引見家裏的兩個兒子,而如今汪孚林帶著大隊護衛送了醉酒的馮師爺回來,這架勢就不一樣了。因為馮師爺賦閑在家並非一兩天,兩個兒子卻連秀才功名都沒考上,家境自是平平,如今堂堂巡按禦史親自送了人回來,又是一口一個老師,馮家人甭提多駭然了。

    灌下醒酒湯後,馮師爺終於漸漸清醒過來,但在意識到自己回家之後的第一件事,他就是把閑雜人等都轟了出去,隻留下了汪孚林,卻是哭笑不得地說道:“你總不成今日這費盡周折一場戲,全都是為了我這個早已絕了官路仕途之念的老家夥?”

    “確實是為了老師。”汪孚林很自然地又叫出了這個稱呼,見馮師爺額頭青筋都快起來了,他便不再開玩笑,而是非常認真地說道,“畢竟,之前勞煩馮師爺擔驚受怕,繃緊神經準備接應我,最終我卻安然無恙,總不能對你一dian補償都沒有。巡按禦史向來是有舉薦人才的職責,不這麽張揚一下,我日後怎麽舉薦你?”

    馮師爺一下子愣住了。雖說有些心動,但想到自己早已兩鬢雙白,他就澀聲說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我一個都快到知天命之年的舉人,統共隻當過一任教諭,又沒有多少成績,不值得你為我浪費一次舉薦賢才的機會。而且……”

    在猶豫了片刻之後,他有些難以啟齒地說道:“我家中兒子正在全力攻讀的時候,我也實在是不願意再背井離鄉了。”

    對於這樣的顧慮,汪孚林diandian頭表示理解之後,這才沉聲說道:“如果不想出仕,那我就不舉薦馮師爺到其他地方去做官了。之前香山那位張教諭提過,縣學教官不比其他職司,如若也非得要從外省征調,隻會讓這些教官生活困頓,不宜如此嚴苛。這樣吧,我回頭就上書建言此事,同時把那位周提學取士太過嚴苛的事情也講一講,免得廣東堂堂天南重地,卻被某些不著調的人遏製得秀才數量大減。”

    此話一出,馮師爺登時又驚又喜。他不做官,可還有不少熟人朋友正在外當教官,如果全都可以在廣東省內,那可就比從前安穩太多了。而若是汪孚林肯建言,周康這種仗著首輔整飭學政疏,因而拚命收緊秀才錄取率的提學大宗師,無疑會擺在世人目光焦dian之下,如此能惠及廣東多少讀書人?

    好半晌,馮師爺才反應過來,滿臉欣喜地說道:“如此好事,讓我何以為報?”

    “那簡單,馮老師和我一塊去南澳島,回頭寫幾卷平寇誌就行了。而且,馮老師忘了,我當初的第一個表字,還是你起的?”汪孚林隨口玩笑了兩句,可看到馮師爺竟是當真了,立刻義不容辭地dian了dian頭,他不禁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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